没想到进门时脚踢到门槛,我摔了一跤。他们哈哈笑起来。
他们肯定不是第一次这样笑我!他们一定记得我!他们肯定在心里这样想:啊,这不是每次经过我们身边就鬼鬼祟祟的那个人吗?
说不定他们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知道我喜欢他们中的谁。笑我不自量力,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的脸。我知道,他们这样的男生,只会对漂亮女生献殷勤,对别的女生不屑一顾。
我涨红了脸,不能让他们瞧不起,我握紧了拳头,回过头对其中一个人大吼:“看什么看,神经病!”他一下子火了,说:“你有病吧!”我恶狠狠地盯着他,说:“你才有病!”他被气得不轻,估计也是觉得丢了面子,想过来打我,被旁边的人拦下,说:“你和女生计较什么?”他就朝我脚边吐了口口水。我整个人都要气爆了,我冲上去,抬脚狠狠踹他。
这下谁也拦不住了,我和他就在小卖部门口打起来。他手上正好有一瓶可乐,他把它从我的头顶浇下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一刻,我的心却异常平静。
那天我被打得很惨,来了很多人围观,我脑子嗡嗡的,天旋地转。但是在最后,班上的同学们来拉我走、送我去医务室的时候,我把背挺得很直,告诉自己要昂首挺胸,不能被人看不起。
那天以后,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一有人当着我的面说悄悄话,我就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哪里都不自在,觉得他们一定是在说我。鼓起勇气和别人打招呼,如果对方没有很热络地回应或者完全没有理我的话,我就能沮丧一整天。老师的一个眼神、同学的一个动作,我都会猜测很久,我是不是又被讨厌了?
还有一次我在教室里写作业,我坐在前排的位置,后面几个男生围在一起聊天,发出很大的笑声,我都快把笔杆捏断了。最后我忍不住,一脚踢了自己的桌子,制造出很大的动静,他们一下子不说话了。
我偶尔还是会碰到喜欢的人,他们还是喜欢群体出现,但是我学乖了,宁愿绕一整座教学楼也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省得被人看低,被人笑话。
那天打我的那个男生说得没错,有病的那个人,是我才对。我不能容忍别人对我有一点点的轻蔑,哪怕是一个眼神,无论是有心还是无心,都能让我如坠地狱。我害怕被嘲笑,害怕被讨厌,害怕被排斥,害怕被孤立。想要去讨好周围所有的人,但是又放不下自己病态的自尊心。我觉得好煎熬,这样活得好累好累。学校有一名心理医生,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每天穿很高很细的高跟鞋,看起来就像是那种……没什么大脑的女人。我下意识地排斥这样的人,不敢和她们接触。而且去看心理医生,要是被人知道了肯定会嘲笑我。
可是我还是没忍住,有天晚自习时向老师请假谎称要去医务室,偷偷溜去了综合楼。等到了她办公室门口,看到里面亮起来的灯,我期待她能突然推开门,看到我,把我拉进去。可是我站了很久,谁都没有出来,我转身跑了。
说了又能怎样呢?她能拯救我吗?她能为我做的,无非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安慰,我不需要。 要怎样才能好好保护自己?我是不是应该不和任何人接触,不对任何人抱有期望,这样就不会受伤了?真羡慕那些内心和外表一样阳光的人,不用伪装不用假笑不用谄媚,却能够被所有人喜欢。想成为一个正常的人。想成为一个健康的人。想成为一个简单的人。想把自己的心摘掉,让它什么都感受不到。

Reply from 十年后的自己:
差不多吧,正好是用了十年的时间,我才慢慢好起来。你肯定见过含羞草吧?一种很敏感的植物,稍微碰一下,就会把叶子闭合起来。你不是有病,也不是心理扭曲,你只是一株小小的含羞草。太敏感,太胆小,所以把自己藏了起来,裹了起来。学会与自己相处,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第一步,你要剖开自己的心,找到自己心中的缺口。然后你开始和它对着干,没有用;百依百顺,也没有用;视而不见,它还会主动来缠上你。连肉带血地挖出来,你的心就少了一块。
上高中以后,我开始和它打游击战、拉锯战。它靠近一点我就跑开,等一段时间,我又主动去招惹它,咬牙承受那种痛。我还试过装作很冷漠,不和任何人接触,在别人孤立我之前,先切断了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久了就觉得这样很没意思,装得很累。
中二病嘛,人人都有过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是成长路上必经的一课。你所有过激的反应,其实就是自卑,它化装成了很多种模样,穿梭在我们的青春期里。自己都不能接受自己的话,还如何去要求别人接受?
笨呀,你又不是人民币,根本不可能做到人人都喜欢你的。别人有不喜欢你的权利,你也有,很公平,不要永远把自己摆在一个被审判的位置。没有人可以成为神,也没有人生来就有罪。我们没有做错事,或许只是没有按照别人想要的方式活,可是好不容易来这人间一趟,就是为了活给别人看的吗?唉,这些道理,真的要受过很多很多次伤,独自走过很长很长的路,你才能明白。没有人能一下子就跃入未来,侥幸逃脱成长的苦和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宝贝,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承受这种孤独。你身上有太多的刺,刺痛了你,也刺痛了你身边的人,来,我们慢慢把它们拔掉。会很痛,会很难过,可是也会好起来。忍一忍,你一定要让自己变得好起来。


第八封信 Homeland 故乡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寄信人:雯雯,二十五岁,嗜辣如命,从来不长痘痘
To 十年后的自己:
毕业以后,我留在了北方。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高考填志愿的时候一心想着天地广阔,一定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就从南方跑到了北方。
其实刚刚到就后悔了。
火车要坐将近四十个小时。这里气候太干燥,来了没多久就水土不服流鼻血。饮食习惯也不同,我吃不来面食,想吃点辣的东西也没得吃,一个月瘦了五斤。
我在南方本来能勉强达到平均身高,还算是娇小可爱,到了北方立刻成了“霍比特人”。寝室里除了我,另外三个女生的身高都是一百七十厘米。我一开始真的是拒绝和她们走在一起的。
过中秋节的时候,总是和周围的人争论月饼到底要什么馅才好吃,学校的惯例是给我们一人发一个月饼。第一年的时候我还没什么感触,和室友去唱歌轧马路;第二年大家有了自己的事,我去看了一场电影;第三年的时候,我晚上从图书馆出来,看着天边又远又圆的月亮,忍不住哭了。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交了一个本地的男朋友,热恋期一过,发现两个人的观念差异大到无法调和,看待事情的角度总是没法一致。我们都是固执的人,坚持认为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并且还不断试图说服对方,最后的结果是不欢而散。
我一个人买醉,哭得要死不活,给家里打电话时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我后来反思这段感情,门当户对,可能指的不仅仅是经济条件,还有成长的环境。
那个时候,我真的是恨透了这里。看着留在本省读书的同学们,每天过得潇洒滋润,周末都能回家吃一口妈妈亲手做的饭,我就恨透了自己的选择。
我越来越怀疑,我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就这样匆匆忙忙过了四年,我运气不错,很快就找到一份工作,待遇和前景都不错。签合同的时候我是想过要回家的,可是念头只有一刹那,毕竟大公司和高薪更吸引我,想着先工作一两年,积累了资源和经验再回去吧。毕业以后生活节奏一下子变得好快。每天七点起床,化妆、挤地铁、打卡上班,中午趴在办公桌上午休,午饭和晚饭都是叫的外卖。周末的时候宅在家里睡一上午,偶尔和朋友约着去看电影或逛街。很多个灯火辉煌的夜晚,我离开公司,独自站在公交站牌下,望着高楼林立的远处,都忍不住问自己:我想要的,得到了吗?这几年,我又真的累积到了什么资源和经验呢?站在公司的落地窗前往下看,我觉得自己随时都可以被替代,随时都可能被炒鱿鱼,而后生可畏,新进公司的一批年轻人,几乎都是名校毕业海归。无论在哪个行业,人数最多的,还是基层人员。我们每个人都是怀抱着满腔热血,怀抱着所谓的梦想来到这里,以为自己够努力、吃的苦够多,就能够成为人上人,就能穿着最光鲜的衣服,昂首走在最耀眼的灯光下。可现实是什么?是我们背井离乡,每个月都在算着除掉房租、水电、交通、饮食,一个月的工资还剩下多少,要寄回家里多少才能让他们觉得我们真的过得还不错。
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每年春节回家,妈妈准备了一桌子好吃的菜,可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傍晚的时候走在家乡熟悉的道路上,听爸妈讲哪里的房子又拆迁了,哪里又新修了购物广场。
我的故乡陪着我长大,我却没能陪着它长大。
这几年,周围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有人回到了故乡,有人嫁人生子,去了对方的城市。或许吧,这是一座留不住人的城市。可是我还是把我的青春都献给了这里。好的、坏的、青涩的、感动的、痛苦的、迷茫的。但是我仍然觉得自己一无所知,一无所有。每天夜里回到租的房子,打开灯,看到的是一室冷清,床、椅子、书桌、毛绒熊、茶杯、衣服……这些明明都是我的,都是朝夕陪伴我的事物,却让我觉得好陌生。我心底空空荡荡,难过得要命,我付出了青春岁月,就只换回了这些。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的故乡啊!难道一生都要这样,漂泊在外,无处为家吗?

Reply from 十年后的自己:
我一共在家过了十八年生日,今天是我第十七个没有在家度过的生日。
还差一年,就扯平了。
也就是说,这一年以后,我在故乡生活的日子在我人生中所占的比例会越来越小,渐渐地,会有一个新的地方代替它。
你给我写完这封信后的第三年,我得了阑尾炎。周末我一个人去餐厅吃饭,回来的路上肚子绞痛,本来以为是吃坏了肚子,后来实在痛得不行,打了120,到医院检查才发现是阑尾炎。
我一个人在医院做了手术,晚上在病床上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她今天一天都不太舒服,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那一刻,我真的想抱着电话痛哭一场,然后什么都不要了,立刻回家去,哪怕是在家混吃等死都没问题,以前的那些豪情壮志出人头地我都不要了。可是等挂了电话,冷静下来,又只有苦笑,我已经不是十几岁的人了,哪来那么多说走就走,如果真的那么简单,很多年前我就回去了。
我出院以后,也不知道算不算时来运转,终于升职,还被调去了上海的总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