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真好。”姚小同感慨,全然忘记自己其实也是年轻的,她这些年过得太过用力,好像已经把后半生的劲儿全部使完了。
他们在球场边上停留了一会儿,隔着铁栏网看了一个进球,篮球框下传来欢呼声,说话的声音很大,姚小同听到有人在说:“不醉不归”。
篮球场旁边就是小卖部,姚小同突然想到刚才那个女孩说的“连老师喝了点酒”,她似乎从来没有看过连羽喝酒的样子。
就是这么一点鬼使神差,姚小同对连羽说:“你等我一下。”
然后她进去小卖部,买了五瓶易拉罐装的啤酒,提在袋子里,沉甸甸的。姚小同走回篮球场边,在花坛边坐下来,发现连羽错愕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啊,忘了,你开车来的,不能喝酒。”
“没有。”
连羽顿了顿,想提示姚小同她不久前才说过自己没带钱包,话到嘴边,又被他吞了回去。他打开塑料袋子,拿了两瓶,打开递给姚小同。
姚小同接过来,和他碰了碰,仰起头一饮而尽。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喝酒吧?”
“嗯。”
“真是活得久了,”姚小同自嘲地笑笑,“真的有一天能美梦成真。”
可是才喝完第一瓶,姚小同就有些微醺,酒上了头,话匣子也打开了。
“其实我大学这几年没什么特别的回忆,这是毕业以后第一次回来。和室友关系也一般,刚开学的时候,有男生追我,我拒绝得太不近人情,所以大学都觉得我脾气古怪,不好相处,”姚小同揉了揉鼻子,哈了一口气,“可能这是真的,高中的时候也一直是你和丹丹让着我。”
“以前......很多冒失的地方,让你陷入两难,实在是抱歉了。”
连羽握着啤酒罐的手一紧,轻而易举地将它捏变了形。良久,他才淡淡开口:“那天我再路上遇到了宋祁临,看到他和别人走在一起,才知道你们......分开了。”
终于,姚小同有些艰难地开口:“所以,你是在可怜我吗?”
连羽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想。
他想了想,认真回答:“不是。”
“那天你来找我,是为什么呢?”
连羽垂下眼帘,只轻声说:“想要见你。”
他还记得她结婚那天,他坐在教堂外,看着白鸽飞向天际。他心痛得近乎窒息,是真的想过抢新娘。那个时候,唯一支撑着他咬牙忍下去的理由,就是衷心希望她余生能过得幸福。
一间房,两个人,三餐饭,四季衣裳。从此以后,有人将她视作心中宝,再不会教她伤心流泪。
可是看到她在雨中晕倒的那一刹那,连羽问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这世间的爱和恨,那些伤心和痛苦,都要由她来承担?
看着她犹如一朵鲜花,盛开时极致的美丽,一点点凋零,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如果不能给他最爱的女孩幸福,那这一生,又是为了什么而活?
就算有罪,连羽想,我们也已经还清了。
“小同,”他轻声说,像是怕打扰她,又像是害怕,他说,“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他让她重新活过,他也为她,重新活一次。
重新来过,姚小同呆呆地看着连羽。
姚小同沉默半晌,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已经“咚”的一声倒下了。
连羽瞠目结舌,伸手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肩膀上,然后探了探她的鼻息,确定她真的只是喝醉了酒。
连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放下手中的酒罐,将姚小同横抱起来。她是真的轻了好多,穿着厚重的羽绒服,都不让人觉得沉。连羽喝了酒,不能开车,想了想,只能把姚小同带回自己的住处。
4
连羽轻轻把姚小同放在床上,她一身的酒气,呼出来的气都是臭的。他弯下腰,帮她把鞋子脱下来,姚小同穿的是带跟的长筒靴,连羽第一次脱这样的鞋,可好在他似乎从小就习惯了帮姚小同收烂摊子,从帮她脱芭蕾鞋、运动型、登山鞋......到现在的长筒靴,已经算是轻车熟路了。
他帮她盖上被子,又确定了暖气的温度适中,然后拉了一张凳子,就在床边坐了下来。他看看她的睡颜,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似乎是做了什么不快乐的梦。
连羽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静静地看着姚小同。似乎真的只是眨眼的瞬间,她已经从他记忆里的小女孩,长大成了女人。而日子一天天过,她和他都会慢慢老去,“余生”这样的词听起来,真是又孤独又漫长。
这些年,他给她的快乐极少极少,却需要她用许多许多的痛苦来换。
值得吗?多少次,他都忍不住想要问她。
答案他们都心知肚明。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连羽心中悲恸不已,他紧紧咬着牙关,然后站起身,走到姚小同面前,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姚小同。”他声音沙哑,几乎听不出原来的语调。
春夏秋冬,年复一年,似乎就在这一吻中融化了。
姚小同喝醉了酒,一夜无梦,竟然一口气睡到了天亮。她醒来后,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连羽。
她第一反应是自己又做梦了,因为他总是 出现在自己梦中。姚小同虽然酒量差,但是好在酒品好,喝醉了酒,倒头睡一觉,就是有些轻微的头疼,让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在她又准备闭眼的时候,连羽出声喊她:“姚小同。”
姚小同被吓得一瞬间清醒了,她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想起来昨天晚上的事情。
“是你啊。”她喃喃自语。
“你昨晚喝醉了,”连羽向她解释道,“我给你做早餐,你想吃什么?”
姚小同本来想摇头说不吃,无奈肚子咕咕作响,她只好硬着头皮说:“随便。”
“你再睡会儿吧。”
连羽站起身,准备去厨房。
姚小同倒是想睡,可是她人四平八稳地躺在连羽的床上,任她心大得海阔凭鱼跃,也不可能真的睡得着了。她慢吞吞坐起来,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外套里搭的是一件深色格子衬衫,皱得不成样了,她皱了皱眉,一边使劲扯着衣服,一边走出卧室。
她刚刚一推开门,就听到大门一阵钥匙响,然后连意风兴高采烈地推门而入——连意风突然在哥哥家里看到一名衣衫不整的女人,整个人都怔住了。他亲眼看到她打着哈欠,从他哥的卧室出来!
姚小同看到连意风僵硬在脸上的表情,手还放在衬衫扣子上,两个人面面相觑,她头痛欲裂。
连意风是真的被吓傻了,差点没发疯:“你怎么在这里?”
连羽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对峙的两个人,倒是没多大的反应,他点点头:“正好,一起吃饭吧。”
“不了,我现在就走。”姚小同经过连意风身边,解释道,“我昨天喝醉了酒,承蒙你哥收留,没有什么,你别误会。”
她站在门口,抓起挂着的羽绒服,弯身去穿靴子。
连羽站在原地,忽然开口,淡淡地说:“姚小同,昨天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问题?
姚小同用她那要炸开的头想了想,然后画面定格在连羽那句“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姚小同穿好了靴子,站起身,利索地将头发扎起来,回过头看连羽。他站在晨曦的光芒中,皮肤像是透亮的,他是那样高,那样近,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可以为她挡风遮雨。
“可以吗?”
姚小同没有回答好或者不好,只是反问他,“我们还可以重新来过吗?”
她不是那个十六七岁勇敢无畏的小女孩了,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自己,她身旁的友人。生活宛如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翻雨覆雨间,世界已经变了一副模样。
这个时候,他说,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那已经是多少年前,她和阮丹丹看《春光乍泄》,非要拉了连羽等她们一起回家。看过那部电影的人都记得,何宝荣说:“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后来他们久别重逢,她也这样对他说过,我们可不可以从头来过?
要是真的一切都能重新来过就好了。那就让时间再倒退一点。
退回到十七岁,他们分别的那一天。再倒退一点,退回到十二岁,她趾高气扬地坐在他身边的那一天。再倒退一点,退回到六岁,她在蔷薇盛开的夏天初遇他的那一天。
如今回想起来,才觉得,这二十六年的人生,只像是梦一场。
那么多的前尘往事,那么多的伤心大哭,一齐涌上心头。阮丹丹骂她不长记性,是不是只是没有真正痛彻心扉过?
姚小同缓缓开口:“连羽,虽然我这个人看起来没脸没皮,好像没长心似的,但是其实我也会害怕。”
她低着头,柔声说:“我害怕,害怕哪一天,你又不要我了。”
这世界上最痛苦的,究竟是得不到,还是千方百计得到以后,又失去?
“我害怕得要命,不敢想,不敢接,不敢要。”
说完这段话,姚小同推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但是刚走两步,门被打开,姚小同站在楼梯上,望向连羽。
“对不起,”他凝视姚小同,他的声音低沉,依然好听得让她心弦颤抖,他眼里盛夏了太多情绪,几乎已经溢出来,他一字一顿,“姚小同,从此以后,我们只有死别,没有生离。”
姚小同一怔,眼泪几乎要落下来。
5
连羽画展的那天,正好是姚小同的工作室开张的那天。虽然说是开张,但是也没什么事要做,两个人就趴在巨大的办公桌上发呆。写字楼外窗外几净,俯身能看到整个城市的车水马龙。
“老板娘,没活啊。”思凡百无聊赖地说。
“没活就去发广告!”姚小同气得牙痒痒,“我给你抽成。”
“老板娘,你再结个婚吧。”思凡说。
姚小同抄起一旁的婚礼画册就给他头顶拍去。思凡捂住头:“不要打头!”
姚小同放下画册,白了他一眼。
思凡“嘿嘿”一笑:“老板娘,你看今天估计是没客人了,能早点下班吗?我还约了梦中女神看电影呢。”
姚小同没好气地摆摆手:“快滚。”
“好的好的,小人这就圆润地滚了,”思凡欢腾地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离开前还悲天悯人地看了姚小同一眼,“您就......好自为之吧。”
思凡走后,屋子就更显得空荡了。姚小同心中藏了事,烦闷不已,扯了半天头发,最后拿出钱包,翻出画展的门票来。
“买卖不成仁义在,”姚小同对自己说,“总是要有始有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