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羽才刚刚走进家门,西西就高兴地冲上来扑到他身上,他笑着,挠了挠西西的下巴。

只听见“咔嚓”一声,连羽和西西一同向姚小同站的方向看过去,姚小同手中拿着一架拍立得,照片慢慢洗出来,她拿在手里,在空中扇了扇,让照片更快地呈现出来。

然后姚小同笑眯眯地拿着照片,双手推给连羽,说:“收下吧,当作纪念。”

照片拍的是连羽和西西,让他根本无法拒绝。

姚小同的家收拾得很好,干净整齐,连羽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姚小同有多邋遢,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连羽更清楚。

她是那种懒到了酱油瓶要打翻了都不会去扶一把的人。从小到大,她课桌里总是塞满了试卷,做过的,没做过的,每次要找什么东西,就跟闹地震一样,把抽屉翻好几遍。

连羽曾经对此评价过:“老鼠啃过也比这强。”

有一次连羽实在看不下去了,皱着眉头忍着火气帮她收拾得整整齐齐。哪里知道,姚小同那一个星期,愣是没碰过桌子上任何一本书,上课跟听天书一样。她自己不碰,更不许别人碰。有天下课,几个男生打闹,经过走廊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一下姚小同的书脚,姚小同那脾气发得,差点把他们吓到第二天不敢来上学。一直到下一周全班挪动座位,连羽答应她以后每周都帮她收拾桌面,她才肯动她的宝贝桌子。

那样邋遢的一个人,此时搬了新家,却入目的都是清爽,也难怪他不相信,姚小同这个人,是从来只长年纪不长记性的。

直到连羽看到餐桌上用白色长蜡烛摆成的爱心时,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脾气被她磨得一干二净。

姚小同抬了抬眼皮,心惊胆战地看了连羽一眼,不知道他会对自己的爱心蜡烛作何感受。但是她发现,连羽并没有生气,甚至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他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在桌前平静地坐下来。不是没有听到,她用情至此,他既然答应她要陪她吃一顿饭,那就好好地陪她这一顿。

姚小同屁颠屁颠地从厨房里把菜一道一道端出来,她其实没做几样菜,而且都是家常菜,粉蒸牛肉、麻婆豆腐、雪梨猪脚、粉条丸子汤,最后她把饮料递上来的时候,连羽根本不用看都知道是冰镇杨梅汁了。

姚小同给西西也准备了一个位置,还煞有介事地在它的脖子上系了一张餐巾,西西看着一桌子的肉,吐着舌头“汪汪”地叫。

连羽看着桌面,拿起筷子,又放下。

“怎么了?”她紧张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连羽怔怔地看着她。这一桌菜,他记得,却没想到,她也记得。

姚小同从小就想着嫁给他,既然要嫁人,抓住他的胃是必不可少的。有年冬天放寒假,姚小同好说歹说让连羽来她家里,翻着菜谱煞有介事地准备着。连羽实在放心不过,去厨房看了一眼,差点没把连羽的心脏病给吓出来。

连羽忍着把姚小同从她家踢出去的冲动,把她从厨房赶出去,自己照着菜谱重新做起来。世界上还真的存在天赋一说,都是第一次下厨,连羽做出来的东西还真的像模像样,姚小同动动鼻子,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洗手去。”他瞪她。

结果等姚小同洗完手,家里电灯一闪,忽然没电了。估计是电线给烧了,别人家的院子都还好端端亮着呢。连羽本来准备去通知保安来换,姚小同却制止了他,从家里好不容易翻出蜡烛,装模作样地摆在桌子边,笑嘻嘻地说:“也算是烛光晚餐了。”

而如今,物是人非,连羽看着这一桌一模一样的菜,又怎能不苦涩。

这天晚上,姚小同在房间里放了音乐,是连羽喜欢的古典乐。连羽却胃口不佳,没有吃多少。姚小同也是,吃到最后,捏着筷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幸好有西西在,吐着舌头,缓和了不少气氛。

收拾桌子的时候,连羽说:“我来吧。”

姚小同难得地没有和他客气。她坐在一旁,看着连羽将碗盘一个个摞起来,拿到厨房。连羽没有用洗碗器,拎开热水,倒上洗洁精,姚小同知道他其实非常讨厌洗碗这件事。可是这天,连羽只是将衬衣的衣袖妥帖地挽起来,戴着她桃红色的橡胶手套,低着头认真地刷着碗。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还把姚小同别的没洗干净的碗筷盘子一起洗了。姚小同却觉得说不出的难过,因为她觉得,连羽好像在告诉着自己,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

暖黄色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侧脸看起来完美无瑕。

连羽走的时候,姚小同穿着拖鞋把他送到家门口,“姚小同,”他艰难地开口,声音里满是苦涩,“多谢款待。”

“抱歉,”她垂下眼皮,“我又弄巧成拙了。”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说:“没什么,反正也不会有下次了。”

3.

这年冬天异常寒冷,汽修厂的生意也难得地火爆。连羽成天待在那里,回家的时间少了很多,也是为了避免再见到姚小同。连意风放了寒假,连羽本来说给他报个补习班,他不乐意,就跟着连羽去了汽修厂。

作为自由职业者,姚小同每天要克服常人无法想象的重重困难,才能早上六点半从被子里爬出来,洗漱完毕去社区里的7-11便利店蹲点。

可是一连蹲了一个星期,也就等到了一次连意风,他要了两份关东煮和饭团。

姚小同咬牙拦下连意风:“你哥是不是生病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连意风瞥了她一眼,“好狗不挡道,让开。”

姚小同垂头丧气,站在门边,连意风提着塑料袋,走了几步,看到她还站在门口,脚上穿着卡通棉拖鞋,忽然顿了顿,他说:“你别等了,我哥最近很忙。”

姚小同若有所思,第二天改了阵地,开车去汽修厂大门堵人。

连意风暴跳如雷,开了一辆洒水车出来,挡在门口,不让姚小同进,连羽干不出来的事,他倒不介意。姚小同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能体会连羽对自己无可奈何的心情了。姚小同转念一想,或者这是个机会,她确实应该和连意风好好谈谈。

“你心底应该很清楚,他不应该在这里,做这些事。”姚小同说。

连意风咬牙:“你知道什么?”

他愤怒地问:“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他其实是恼羞成怒。当初连羽声不吭气不响地把厂买回来,家里一片反对,闹得最凶的人,恰恰是这件事的受益者,连意风本人。

连意风曾经冲到连羽面前,问他:“为什么?”

“我曾经听你爸和我爸聊天,这个汽修厂,是你妈和他一手做起来的,当年生你,就在那个平房里,总不能真的就这么没了,”连羽说,“这些事和你没关系,我自己想做而已。等你高考完,就还给你,当作给你的成人礼物。”

连意风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全家人都特别地疼他宠他惯着他,也是这个原因。

“我……”连意风梗着脖子,说,“就算你留给我,我也不会,我不要。”

“不会就学,”连羽淡淡看了他一眼,“你从小跟着军人长大,军车都被你拆开修理过,还能有什么不会的?”

连羽说完,拍了拍连意风的肩膀,走了。

连羽刚刚接手这个厂的时候,真的是举步维艰。那时候连意风还在读中学,没去北京,大人也不当着他的面谈这件事,他只知道连羽拒绝了家里人的帮助,凡事都是亲力亲为。他一个学艺术毕业的大学生,跑去搞机械,当工人,做的不仅是技术活,还是体力活。

连意风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跟换了个人似的。连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为什么不动用家里的资源,连意风觉得自己隐隐约约能明白一点头绪。

他总觉得连羽其实是在还债,可是是谁欠下的债?他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

没想到后来,连羽真的让这个厂起死回生,重新运作了起来,去年的时候做了扩建,整个北京片区,没有比这更大的汽修厂了。盈利全部写在了连意风的资产下,连羽一分钱都没动过。

也正因为如此,连羽再没能分出精力来。后来他投钱和人合开了那家艺术品修复工作室,那才是他真正喜欢的事情,可是他时间有限,从来不去坐班,渐渐地就不再接活。连意风知道他一直有个心结,有一个残缺得很厉害的瓷器,连羽补了许多年,一直没有能将它补好。

连意风不知道那个瓷碗的来头,但只觉得,可能他哥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将它修好了。

人啊,总得为自己的选择做出牺牲。可是他从来没有妥协过半分。

这些事,别人都不知道,连意风也是这一两年,常常来连羽这里,才清楚一些。

如今姚小同往事重提,对连意风说“他不应该在这里,做这些事”,连意风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哥做了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连意风冷静下来,对姚小同说,“你不应该是最清楚的吗?”

“我不懂,”姚小同喃喃自语,“为什么所有的事,都要让他来扛?”

连意风一拳头砸在他身后的洒水车上,他突然觉得,自己对姚小同,是不是太残忍?

“你回去吧,”连意风别过头,不看她,他声音颤抖,“你别来打扰我哥了,别再给他添乱子了,可以吗?”

姚小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了。

连意风回去的时候,正好看到连羽在改造一辆皮卡,他蹲在一旁,帮忙递工具,低头叫了一声:“哥。”

连羽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刚才外面的动静,转过头看了连意风一眼,挑起眉毛,像哄小孩子,似笑非笑地问:“怎么?待得无聊了?要不带你去滑雪?”

连意风最喜欢滑雪,一听到连羽这么说,少年心性,马上把刚才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好啊好啊。”

话音刚落,连意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好像很没骨气,又被他哥牵着鼻子走了。于是他立刻又把脸色严肃地一沉。

连羽看了他一眼,停下手里的事,忍不住笑:“有话直说。”

连意风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才问:“哥,你怎么不找女朋友?”

连羽没理他,连意风便壮着胆子继续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子的?”

连羽扬了扬手中的螺丝刀:“皮痒了是不?”

“不是不是,”连意风抱着头,“我是觉得,你要有女朋友了,也能让那个姓姚的死了那条心。”

他突然提到姚小同,连羽怔了一下,想伸手去弹他脑门,悬在半空又想起自己的手脏,于是收回手: “小孩子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