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他做了一个飞吻,背着我的大书包走了。

  我和江海受到委员会的邀请,将飞往波士顿参加学术报告会议,对我们此次竞赛的成果和论文发言。

  在出发前我和江海商量:“我怯场!我口语烂!我不要上场!”

  江海不说话,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看我也没有用!”我抱着柱子,宁死不屈,“不要!”

  江海继续看我,我鼓起勇气与他对视三秒之后,他败下阵来:“好吧。”

  春天的波士顿还有些冷,路边有松鼠的两只爪子放在跟前,歪着头好奇地打量我们。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江海穿正装,有一股冷清的俊朗。他微微低下头,整个世界的闪光灯都随之暗淡。

  十七岁的我们混迹在一群秃顶的教授之间,有位头发花白的教授甚至从包里摸出一袋奶糖,笑眯眯地问我是哪家的小孩。

  我忍俊不禁,开心地告诉他我是受邀来参加会议的学生。

  他惊讶地睁大了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像个少年一样手舞足蹈起来,问我是学的什么专业。

  “Electrical Engineering(电子工程)。”我礼貌地回答他。

  听完,他从包里掏出一张他的名片递给我,竖起大拇指告诉我:“如果你对我的研究方向感兴趣,又愿意来麻省理工读博,随时可以给我发邮件。”

  我笑着接过他的名片,这才发现他是业内的大牛,我曾拜读过两部他的学术著作。随后我的目光投向远处的江海,礼堂的灯光落在他身上,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恐怕不会了。”我遗憾地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轮到江海走上会议台。他声音平静地开始叙述我和他当初建模时候的思路和模型的构造,他用鼠标轻轻点出屏幕,图像被放大挂在厅中。我不得不承认,其实江海是对的,C++编写出来的图像,确实更加美丽。

  灯光下少年的面容英俊年轻,淡淡的阴影扫下,这一切都显得他离我好遥远。他有时会适当地停顿一下,像是在思考,又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偶尔,他也会将目光向我的方向看过来。我不知道他能否隔着长长的距离看到我,但我一直在向他微笑。

  “最后,”我听到他慢慢地说,“我要感谢我的队友姜河。她是我唯一的朋友。谢谢她这些年来的陪伴。”

  全场掌声如雷响起,那一刻,我竟然哭了。

  多少青春不在,多少情怀已更改。

  转眼间,我们相识七年。这七年来,我们朝夕相伴,我们风雨同路。他是江海,他一直住在我的灵魂里。

  会议结束后,我和江海一起去参观麻省理工和哈佛大学。

  我们静静地站在查尔斯河畔的阳光下,不远处可以看到麻省理工著名的Simmons

  Hall,时有飞鸟飞过,我想起会议上遇见的那位教授,忍不住问江海:“你后悔吗?当年没有选择这里。”

  江海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这里太冷了。”

  我将手插在风衣兜里,笑着看向他:“其实,要说谢谢的那个人是我。”

  我曾很多次想过,如果我没有遇到江海,那么我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我或许会按部就班,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再轻松混到一个保研的资格,又或许依然只会靠着小聪明应付老师和考试,浑浑噩噩地度过我的整个青春。

  他说“谢谢她这些年来的陪伴”。

  其实我才是。他为我打开了一扇门,门的那头五彩缤纷,这个世界是如此让人着迷。谢谢他将我带入数学和科学的世界,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将一生追随他的步伐,就像河流追随着大海一样。

  此生何幸,能够遇见你。

  04

  春假的时候,我和赵一玫决定一起出去旅游。来美国快两年了,除了北加州的一些度假小镇外,我似乎哪里都没有去过。从波士顿回来,我突然萌生了要走遍美国的想法。

  可我们的计划卡在了目的地上,我们争论不休,我想要去西雅图,她想要去夏威夷。

  “西雅图哪里好了?在夏威夷我们租一辆跑车沿着大海奔跑才最美!”

  “想穿比基尼是吧?出门左转,Ocean Beach在向你挥手。”我有气无力地瞪了她一眼。

  “好吧,”赵一玫举双手投降,“西雅图就西雅图。”

  然后在一个周末,我和何惜惜正在修理坏掉的吸尘器,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太阳雨,赵一玫忽然沉默着回到家里。

  她戴着一顶棒球帽,全身淋得透湿。

  “怎么了?”我问她。

  “我和南山分手了。”她抬起头,露出一个难过的表情。

  我和何惜惜同时停下手中的事,转过头看她。赵一玫的样子有些狼狈,水顺着长发和衣服流了一地,她看起来很忧伤,像是住在水中的河妖。

  “为什么?”我不可思议地问。

  赵一玫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着想回国。每个留学生都想回国。当我们看到太平洋的时候,当我们看到他乡的明月的时候,当我们半夜被饿醒想要吃一根香肠的时候,当我们在电话里听到父母的声音的时候。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赵一玫,将一大包纸巾递给她。她身旁的手机一直在闪烁,上面的来电显示是南山。

  “要是可以重来一次就好了,”赵一玫一边流泪一边说,她漂亮的妆容被冲花,露出一张年轻好看的素颜,“重新来一次就好了……”

  我不知道她想要重新回到哪一天,因为在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尝过后悔的滋味。

  没过多久,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透过猫眼看过去,是南山。我犹豫地站在门边,冲赵一玫做了一个是否要开门的手势。

  赵一玫没有回答我,一直抱着枕头痛哭。

  门外的南山浑身也被淋得湿透了,他没有带伞,生活在加州,很少有人会准备雨伞。最后还是何惜惜看不下去,猛然站起身走到门边,“哗啦”一下打开了门。

  风和雨一起灌进来,南山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哭泣的赵一玫,他什么也没有说。

  那个下着雨的夜晚,赵一玫哭了多久,南山就在门口站了多久。很多年后我一直记得这一幕,那时候我已经听闻过许多种模样的爱情,可这一幕我始终难以忘怀。

  爱与不爱的极致,大约都写在了其中。

  故事的最后,赵一玫对南山说:“抱歉。”

  他难过地笑了笑,轻声说:“阿May,don't cry(不要哭)。”

  他的声音温柔得如同儿时的摇篮曲,然后他冲我眨了眨眼睛,转身走了。

  等南山走后,我彻底糊涂了,问赵一玫:“你们为什么要分手?他明明还爱着你。”

  “因为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忽然,一旁的何惜惜冷冷地说。

  “我……”

  “够了,”何惜惜打断了赵一玫的话,将手中的书“啪”的一声狠狠地摔在地上,“赵一玫,你哭起来真的很烦人。”

  厚厚的英文书摔在地上,散了一地。

  “我爸是出租车司机,我妈在学校当清洁工。他们拼了命地想让我过得好,以此改变命运。从小省吃俭用送我去学英语,我比不上姜河,拿不到奖学金,我爸妈卖了房子,砸锅卖铁,贷款借钱供我读书。赵一玫,你恐怕连斯坦福一年学费多少都不知道吧?你也从来不会关注美元的汇率吧?你一双鞋子比我家一个月的收入还多。

  “我打三份工,每天下课就去餐厅洗碗,可是我连那里的薯条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放学后给别人送外卖,经常开了好远的车对方连一块钱的小费都不给我。我还帮人代写作业,我一个学生物的,帮别人代写金融论文。我每天睡四个小时,有一天晚上我开车回来,坐在车上迷糊地睡着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开去了哪里。当时我望着大海,真的想一死了之。可是我不能死,我爸妈还在中国,他们还等着我出人头地,我家里还有一大堆债等着我还。这种屈辱和绝望,你懂吗?

  “我当初为什么会迟到一周入学?航班受台风影响,所有人都改签,可是我不行,我要等,等到最便宜的一班飞机。两次中转,十三个小时的飞行距离,我坐了三十七个小时。我来美国两年,没有吃过一次汉堡,没有喝过一杯星巴克。

  “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可是我还犯贱地感谢命运,感谢它让我此时此刻能够站在这里。可是大小姐你呢,你拥有我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一切。对你来说,你后悔来到美国,因为它只是你任性的一个决定,可是它对我来说,却是全部的信仰。”

  在刺眼的灯光下,我看到何惜惜捂着脸,缓缓蹲下身。她向来要强,从不肯以眼泪示人。她瘦小的身子蜷起来,背后的蝴蝶骨轻轻颤动。

  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何惜惜流泪。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说过坚强这个词。因为我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坚强,她是生长在贫瘠沙漠里的仙人掌,没有雨露和土壤,却永远向着阳光。

  05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一起躺在床上,点着玫瑰味的蜡烛,对着天花板的吊灯谈天。我想起曾经看过一句话,说那些陪你笑过的人会失散在岁月里,而在你生命里留下来的,都是那些陪你哭过的人。

  于是我哭丧着脸问她们:“我是不是也要哭一场才行?”

  “你认识江海多久了?”赵一玫问我。

  “到今年冬天就八年了。”

  “八年啊,”赵一玫在黑暗中喃喃自语,“我到现在还记得,八年前沈放的模样。”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沈放的名字,这个和赵一玫纠缠了一生的人。

  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故事,赵一玫的母亲与沈放的父亲是彼此的初恋,年少时因为误会分了手。多年后两人重逢,赵一玫的母亲已经和她的生父分居多年,沈放的父亲为了她与沈放的母亲离异。而他的母亲,原来就患有神经衰弱,因为受到强烈的刺激,被送入医院。

  赵一玫第一次见到沈放,穿着黑衣黑裤的少年站在台阶上,他冷冷地看着她和她的母亲,他对赵一玫的母亲一字一顿地说:“你和我爸打着爱的旗号,做的却是抢夺和伤害他人之事,我真为你们的爱情感到悲哀。”

  赵一玫大步跨上前,握紧她母亲不停颤抖的手,她瞪着他:“不许你这样说我妈!”

  少年沈放双手插在裤兜里,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容,看也没看赵一玫一眼,转身走了。

  他发誓绝不会原谅赵一玫的母亲,而那时的赵一玫心高气傲,从小被宠得无法无天,两个人彼此仇恨,以最大的恶意诅咒对方不得安宁。

  “然后有一个春天,我看到他和一个女孩坐在天台上聊天。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了很久很久,因为我发现,原来我所有的针锋相对,只是因为我想要让他看到我。从最开始到最后,我所奢求的,都只是他能够看到我而已。我无法克制自己,只能绝望地渴望。当时我就不愿意出国了,我妈找我谈过一次话,我那点小心思,我妈早就知道了。我妈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我和他不可能。”

  “那他,沈放,他知道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知道。我出国前,他已经从家里搬了出去,有一天晚上我耍酒疯,冲到他租的房子里,我抱着他拼命地哭,我告诉他我爱他。你知道他的反应是什么吗?他用一种非常非常奇怪的眼神看我,然后,”赵一玫顿了顿,“然后,从他身后走出来一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