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那个十四岁的少年,面容清秀,他在窗边冲她张开手臂,笑着说:“丫头,你跳下来,我接得住。”
所以怎么能怪她一直念念不忘,她的生命太过寂寞短暂,如烟花转瞬即逝,那仅存的美好,是她所能仰仗的全部了。

  No.5
黄鹤一去不复返
第二天早上江鹤顶着黑眼圈醒来,他落枕,脖子又歪又疼。他被起床气折磨得心血来潮,让方萋萋也为他文一个刺青。也是在脚踝处,同方萋萋的玫瑰一样的位置。
“要文什么?难道你也要文一朵玫瑰?”方萋萋打趣他。
“不,”他想了想,“文两个字,黄鹤,两边都文。”
他这时才发现,他同她的名,竟然出自同一首诗。
她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你看,冥冥之中我们还是颇有缘分。要是换个身份和时间,或许还能成为情人。”
江鹤不吭声,不去回应她的玩笑话。她的脸色越发差起来,身体虚弱,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常把“死”字挂在嘴边。
见江鹤不悦,方萋萋笑着削好一个芒果递给他,她对着他扑闪扑闪地眨着眼睛,江鹤神色一变:“干吗?”
“你会骑摩托车吗?”
江鹤瞪她一眼:“想都别想!”
“你管不了我,”她笑嘻嘻地说,“我可以自己出门去借一辆摩托车,我技术差,若是想不开撞上山崖,一尸两命,你的小夕也没得救。”
她光明正大地威胁江鹤,他恨得牙痒痒,却拗不过她,出门借了摩托车载她去高速公路上飙车。风声猎猎,发动机声轰隆,女孩搂着江鹤的腰放声大叫,他们的身边是悬崖峭壁,惊涛骇浪。
那一刻,江鹤忽然想到年少时的种种,那时候他对一切都是那么的无所谓,装酷耍帅,风驰电掣,觉得那才是活着。他处在失恋的空档期,有女孩子向他羞涩地递过情书,他笑着将它们一一退回,旁人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意中人是什么模样?”
怎么没有想过?他希望她有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她长手长脚,皮肤被阳光晒成健康的小麦色,她笑起来两眼弯弯,她和他文一样的刺青,她同他在路边弹奏卖唱,她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笑着手舞足蹈。
他没有遇到那样的人,他终于向命运妥协,他把自己从一把锋芒毕露的剑活成了一个结实笨重的盾。
他们回去的时候,发现鹦鹉懒洋洋地趴在椰子树下乘凉,夏天越来越热,鹦鹉本来就好吃懒做,现在已经全然不肯动了。等到方萋萋抱起它,它才没精打采地“喵”一声。
“那时候,你才这么小呢。”方萋萋同鹦鹉说,“被遗弃在雨中,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惹人心生不忍。”
江鹤静静地听着,沉默地伸出手,摸了摸鹦鹉的头。
“你恨他吗?”
“当然不,”方萋萋摇摇头,“我们只是随口约定,就像每日都会说的再见、下次见,可是很多人一别经年,就真的再也不见。他只是客套礼貌地向我说声珍重,是我自己执意要等。”
这天傍晚,北岛遭遇海啸,人人躲在房里不敢出门。江鹤和方萋萋一起坐在三楼的小阁楼里,外面黑云压城城欲摧。他为她作画,她坐在窗棂上,穿着白色棉布裙眺望窗外。滔滔怒江,好似世界末日。
“可是,”她缓慢而哀伤地说,“不能见他最后一面,依然是我毕生的遗憾。”
少年时代的倾慕,经过十年的沉淀,究竟是升华成了爱还是只是一种执迷不悟,她已经分不清楚。
女孩脚踝的十朵玫瑰,自此成为江鹤的梦魇,多年以后,他都无法释怀。
海啸过后,江鹤接到沈夕病危的消息。他带着方萋萋的血液,同来时一样辗转颠簸,回到北京将血液输送给沈夕。这时已经是夏天的尾巴,他忽然开始不适应北京干燥的天气,连续高烧三天三夜,再加上他一路奔波,心力交瘁,医生说他有心事淤积。
于是人人都到他跟前同他说,是他救了沈夕,他可以放下心来。
沈夕的父母也亲自前来,一边哭着谢他一边同他父母商定婚期。他同沈夕认识三年,二十四五岁,不算早也不算晚,一生就此尘埃落定,所有的人,包括当时的他,也都以为应当是这样的。
可是偏偏半路被改了剧情,穿着条纹吊带衫,顶着乱糟糟豹子头的女孩子回过头笑着问:当你们家庭幸福,合家欢乐之时,抬头看见天空,能不能想起有一颗属于我的星?
他拖着虚弱的身子向沈夕父母磕头道歉,然后不顾家里反对,连夜赶回北岛。他为她买来颜色鲜艳的指甲油,上等的狼毫毛笔,她还能写好多好多的诗,她一肚子的墨水和古灵精怪,最好只他一人识得。
江鹤下大巴时,方萋萋坐在破旧的塑料篷子下等他。她递给他冰镇的椰子汁,凤凰花开得似乎比他离开时还要烂漫,大约也只有北岛,永远都是夏天。
回到方萋萋家,有穿堂风灌过来,她坐在门槛上,望着蓝天,轻轻开口说:“鹦鹉死了。”
江鹤觉得很难过,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她,他在她身边坐下来,风铃声一阵一阵地响。
“鹦鹉死了。”她重复道,“鹦鹉死了,他不会再来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No.6
此地空余黄鹤楼
鹦鹉死后,方萋萋倒没有怎么变。她很喜欢江鹤送给她的指甲油,总是不厌其烦地涂满指甲。那支毛笔被她郑重其事地放在书房里,她不太爱去那里了。
她依然喝酒吃海鲜,胡乱唱一些歌,倒头就睡。她甚至还偷偷去买了包烟,三十块一包的黄鹤楼,呛得她不住咳嗽。
江鹤发怒,走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烟,狠狠地拍了拍她的头。电光石火之间,她凑上来,蜻蜓点水般吻上了他的唇。
她的唇齿冰凉,烟味还没散去,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方萋萋哈哈大笑,拍着江鹤的肩膀向他道歉:“我只是想试试,世间种种,七情六欲,我都想试试。”
“萋萋,”江鹤艰难地开口,他别过头,不看她的眼睛,“这个世界上,除了七情六欲外,还有很多很多的美景。你有没有看过冬天的雪?纷纷扬扬,如千树万树梨花开。你有没有看过山顶的云?像烟雾缭绕,气蒸云梦泽。你有没有看过春天的花?漫山遍野,花重锦官城……萋萋,苍生万物,你只见过冰山一角,你可不可以,为了它们,多眷恋一点人世间。”
“抱歉,江鹤,”她双手捧着他的头,她同他额头抵着额头,她和他的眼角一齐流出泪来,她哽咽地说,“抱歉,江鹤。”
天使要回家,她终于还是要离开。
第二天,江鹤起床敲她的门,她静静地躺在凉席上,穿着十四岁那年的白色棉布裙,嘴角犹有笑容。男生在门外,不断地用力敲门,咚、咚、咚,却再也无人回应。
在方萋萋离世后,江鹤终于见到她躲在房间里作的一幅画,那也是她为什么央求他教她画画的原因。
海天一色,蓝天悠悠,黄鹤已去,独留黄鹤楼流传千古。
她画得拙劣,唯独他读懂了一切。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求的姻缘签,那时候他以为那是沈夕的丧签,一怒之下将写着她最爱的诗句的竹签折成两半。
人生若只如初见,如今想起来,方才觉得造化弄人。
她所有的孤独寂寞和情深义重,都一起埋藏在了这幅画中。
江鹤将她的骨灰撒在了鹦鹉的墓边,它陪了她十年,希望茫茫黄泉路,它也能陪她再走这最后一遭。悬崖之外,海水平静地伸向远方,空气湿润,海鸥盘旋鸣叫。而北岛永远灿烂明亮的烈阳,刺得他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你是第一个抽到它的人。”
音容笑貌犹在,而佳人已逝。
她在人世间留下最后一句话,她说,谢谢。
她是他所遇到的最有资格抱怨命运不公平的女孩子,可是她却原谅了这一切,向这个世界,温柔地说着谢谢。她向他道谢,谢谢他陪她走完最后的旅途,让她离开时不那么孤单。她最后的所求所愿,也不过如此而已。
江鹤跪倒在海边,终于忍不住纵声长啸。
他其实早已想起来,十年前的那个夏天,连绵不断的蝉鸣和穿着白色棉布裙的女孩。那时候他调皮捣蛋,被父母送去远方乡下开医馆的外公家里,每天被罚抄厚厚一沓诗歌。短发齐耳的女孩子站在他的身后,轻声地念:“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他少年血性,听不懂那流传了几千年的哀伤。他沐浴在阳光下,冲她挥了挥手,说再见。而后他声色犬马,夜夜笙歌,被生活滋润得早已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便自然而然地将少年时代的约定抛在脑后。甚至在他从医院里看到方萋萋的照片和她在北岛的住址,他也不曾想起过一丝一毫。
她面对着大海,日复一日地等待,可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同漂亮的女生调笑,开着跑车在高速公路上夜驰。他伤过别人的心,女孩子在雨中哭得梨花带雨,诅咒他说:“江鹤,你会后悔的,你会付出代价的。”
那时候,他笑着摇上车窗,他江鹤怕过什么?可是他错了,他从未想过,这代价竟会如此惨痛。他就这样,错过了本该和她发生的爱情。
他欠了她一句抱歉和一生眼泪。
然后命运兜兜转转,某年某月的某一日,他风尘仆仆,推开她的竹门,风铃声穿过一整个夏天。
她盘腿坐在凉席之上,笑着对他说“你好”。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今生若无权惦念,迟一点,天上见。

  岁 月 手 札
似乎是写于2013年的夏天,为我喜欢的诗而写的一个喜欢的故事。
很多年前,初次读到崔颢的《黄鹤楼》,趴在书桌上,望着窗外的夕阳,觉得非常悲伤。
所以直到今日,闭上眼睛,仍然能清晰地想起,一头短发的女孩,坐在凉席之上,听到男生推开门发出的风铃声,在夕阳下回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夏天,又悲伤又美丽,像是曾经看过的老电影。
我才疏学浅,只能为喜欢的诗写出这样一个故事。
今生若无权惦念,迟一点,天上见。

  ◆流光似你
世间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No.1
简乔
上了高中以后,简乔还是那副不讨人喜欢的模样。
每天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除了偶尔上课回答问题,她可以一整天不和任何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