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
江鹤愣了愣,他年少轻狂时,追过很多漂亮的女孩子,最后成就了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是唯独沈夕,他什么也没有为她做过。
两人面前各放一个椰子,江鹤便零零散散地同方萋萋说起自己的过去。十七八岁的时候,少年鲜衣怒马,放荡不羁,靠着显赫的家世和英俊的外貌游戏人间。迟到、翘课,晚上换掉校服,一群人浩浩汤汤地轧马路,他们挥霍金钱和青春,无法无天。他有过很多女伴,走马灯似的换,一个赛一个美。
方萋萋打断他:“你爱过她们吗?”
江鹤苦笑着摇摇头:“那时候不懂事,心比天高,不肯为谁停下脚步。”
再然后呢?再然后他上了大学,反而收敛许多,上课认真做笔记,放学后去实验室帮教授洗试管调试剂,周末去做兼职赚生活费,过得简单朴素,却充实许多。也有女孩子追求他,站在寝室楼下为他送上一日三餐,开学晚会上跳一支《踏莎行》,挥着水袖翩翩起舞。只可惜他不会相思,不会心动。
他像每个曾经普普通通的少年一样长大了。一个冬天,北京下了一场雨,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到穿白色棉布裙的女孩子坐在槐树下,轻声地哼着不成调的曲,阳光落在她身上,害得他看不清她的模样。
然后第二天,他遇见穿着一袭白衣的沈夕,他想,这或许就是命运。
“那你爱她吗?”方萋萋再次问江鹤。
英俊的年轻人笑了笑,没有回答却反问方萋萋:“那你呢?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方萋萋闭嘴,不再追问他。花花世界,鸳鸯蝴蝶,谁没一段心事只肯说与山月听。
黄昏过去,江鹤洗完澡,整个家都找遍了都没看见方萋萋。江鹤正准备回房间玩游戏,鹦鹉却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咬着他的人字拖不肯放。江鹤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狐疑地蹲下身,学着方萋萋的样子摸了摸鹦鹉的头,然后它叫了一声,带着他走出了方萋萋家。
江鹤最后跟着鹦鹉在海边的沙滩上找到了方萋萋。她还是穿着白天的吊带衫和短裤,夜晚降温降得厉害,她却浑然不在乎,迎着海风吹。江鹤走上前,才发现她身边东倒西歪摆着喝光了酒的酒瓶,而她手里还握着一瓶酒,正笨拙地咬着瓶盖。
江鹤大步走上前叫她:“方萋萋!”
她回过头来,海风吹着她的短发,她看着江鹤,神色迷茫,她低声喃喃:“怎么是你?”
江鹤顾不上听她在说什么,叹了口气,蹲下身背对她:“喝这么多,上来,我背你回去。”
方萋萋笨手笨脚地爬上江鹤的背,昏沉沉地搂住江鹤的脖子,害得他差点喘不过气。他一步一步慢慢往回家的方向走,身后是被黑夜吞噬的大海,鹦鹉得意扬扬地跟在他的脚边。海风将女孩子身上的酒味吹到江鹤鼻尖,这忽然让他想到了记忆中某个炎热的夏天,少年时期的他第一次偷偷喝酒,被那辛辣呛得直咳嗽。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大约十年前吧,他早已记不清楚。这几年来,他鲜少喝酒,沈夕是个温柔的姑娘,他开始学着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将年少时快意恩仇的自己遗忘在岁月里。
忽然,江鹤感觉到背后湿润,他知道,方萋萋哭了。

  No.3
日暮乡关何处是
第二天早上江鹤起床,方萋萋已经顶着她的豹子头坐在凉席上。她在背什么?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江鹤摇摇头,脱口而出:“少喝点酒吧,对心脏不好。”
话音一落,两个人皆是一愣。方萋萋抬起头望向他,平静地说:“原来你知道。”
是,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有她的个人档案,详细到包括她父母的生辰姓名、她的身高体重,所以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预言她不会活过二十五岁。
这才是江鹤马不停蹄找到方萋萋的最重要的原因,无论她愿意与否,她的二十五岁迫在眉睫,在江鹤的眼中,她已经算是半个死人。
江鹤嗫嚅一下,说:“抱歉。”
“没有关系,”方萋萋倒是坦然一笑,隔了一会儿,她说,“明天我陪你去做抽血检查,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多么残酷的人生,管你有多少不甘多少不如意多少未了愿,时日一到,也只得空空荡荡地去。江鹤感觉到一阵没由来的难过,他找不到什么话可以安慰她,只得重复说着抱歉。
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江鹤迅速将报告发送给医院,回复的结果是与沈夕的骨髓匹配一致,沈夕的母亲专门打来电话,哭着向江鹤道谢。江鹤挂掉电话,在走廊的尽头,方萋萋静静地坐在那里。她的父母在她早年也因为同样的病去世,她形单影只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本应该穿着鲜艳漂亮的衣服,四处游玩,吃喝玩乐,享受青春和生命,可是她除了一家没什么人住的旅店和一只年迈的肥猫,一无所有。
在江鹤第一次看到方萋萋的档案,在病历上得知她身患重症,不久将长辞于世时,除了怜悯和同情外,他甚至还有一丝庆幸。
这一刻,夕阳落在方萋萋的脸颊上,江鹤无比强烈地痛恨起自己当初的那丝庆幸。
这天夜里,方萋萋带江鹤去海边看星星,远方灯塔忽暗忽明,天上繁星无数,是繁华的大都市永远也无法看到的景色。
“从小就听大人说,天上的星星就是地上死去的人,”方萋萋笑着侧过头问江鹤,“我愿意把骨髓捐献给你的爱人,你能够答应我三个要求吗?”
“第一,多年以后,若是你们偶尔在夜空看到星星,能不能想一下,曾经有个女孩短暂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叫方萋萋。”
江鹤觉得感伤,艰难地开口:“我向你保证,我和小夕都不会忘记你。”
“第二,你能教我画画吗?”
江鹤虽然不知原因,却还是点点头。
“第三,”她看着他的眼睛,“你能陪着我,走完最后这段路吗?”
江鹤就这样在北岛留了下来。他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和方萋萋一起去路边吃大排档,下午两个人就去摘芒果和椰子。他爬上树一打就落下好多熟透的椰子,鹦鹉跳上去,大肚子搁在椰子上,像玩皮球一样地滚来滚去。
晚上去烧烤店里吃海鲜,有流浪歌手背着吉他在路边卖唱。方萋萋笑着冲江鹤钩钩手指,她笑着问:“嗨,playboy,你会不会弹吉他?”
怎么不会?他们上前,抢过歌手的吉他和话筒,她唱一首《飞女正传》,他在一旁为她伴奏,“世界将我包围,誓死都一起,壮观得有如,悬崖的婚礼。”
夜里散步的居民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掌声连连。方萋萋笑着比画出一个摘礼帽的姿势,帅气地冲江鹤鞠躬:“很高兴今夜能与你同台。”
她像是误入凡间的精灵,怪不得老天急急要将她召回天上去。
江鹤也真的开始教方萋萋作画,她没有时间像达?芬奇一样画鸡蛋,他教她画速写,对着大海和蓝天白云坐一下午,两个人被晒得脱一层皮。江鹤将短袖撩起来,手臂上下两截变成两个色,连鹦鹉也不愿意跟着他们折腾。
闲来无事的时候,方萋萋就坐在凉席上涂指甲油,两只脚一双手被她涂得像是斑斓的调色盘,还偏要笑嘻嘻地伸到江鹤眼前问他:“好不好看?”
她脚踝上有刺青,一只脚五朵,一共是十朵玫瑰。江鹤问她这有什么意义,她歪着头漫不经心地回答:“一年一朵,十年了,它们将我双脚铐在此地,让我不能离开。”
十年生死两茫茫,那才是她执着人间,不愿意离去的原因。她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有来。

  No.4
烟波江上使人愁
方萋萋十四岁那年,曾短暂地离开过北岛。那时候,她母亲还健在。为了替她治病,她母亲带着她走遍大江南北,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后来不知道打听到哪里有位出名的老中医,她母亲便带着她赶去求医。
中医讲究阴阳平衡,却治疗不了她这先天的病。她母亲没有办法,又要赶去打工,便留下方萋萋在中医馆,让她调理身体,学点中药的知识,总是没错的。
方萋萋一个人在医馆后院的竹房里住下来,店里的伙计教她认药,当归、黄芪、茯苓、女贞子……水月衫透着若有若无的中药味,她又心生欢喜又觉得寂寞。
然后有碎石子从窗外跳进来,方萋萋抬头望过去,穿着白色运动衫的少年坐在梧桐树上,来回荡着腿,笑着对她说“嗨”。
他们同住在医馆,男孩用草叶做成哨子,吹曲子给方萋萋听,“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他说父母罚他抄书,《诗经》《唐诗》《宋词》,生性顽劣的男孩捏着细毛笔发呆,方萋萋便接过他手中的笔,从第一句开始替他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也就是在那时候,方萋萋发现自己记忆力惊人。抄过一遍的诗歌,她能背个八九不离十。
男孩偷偷带她去玩,他们偷了伙计的摩托车,她坐在后座上,羞涩地环抱住他精瘦的腰,他把摩托车骑得飞快,吓得她一边哭一边叫。晚上他们回去被老中医发现,气得罚他在大院里跪了一晚上,夏天雨露潮湿,他一声不吭,咬着牙,昂着头。
第二天他问她,得的是什么病。她小心翼翼地掩盖说,只是身体虚弱,他松了一口气说,还以为真的闯了大祸。
他也带她去医馆背后的竹林玩耍,夏天多骤雨,他们从山上往回赶的路上忽然听到一阵微弱的叫声。顺着声音拨开竹林看过去,一只被人遗弃的小花猫,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被雨水淋得湿淋淋,已经奄奄一息。
两个人救下猫咪,男孩子脱下衣服为它遮雨,回到医馆以后,生了火,把它浑身擦干,猫咪命大,就这样闻着浓郁的中药味活了过来。
他让她为猫咪取名,她绞尽脑汁也取不出来,他笑着说:“那就叫鹦鹉好了,芳草萋萋鹦鹉洲。”
小猫咪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娇滴滴地“喵”了一声。
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他将竹叶摘下来给她做书签,送给她一大摞诗词的书,他说:“等我以后遇见一个记忆力很好,能背很多很多古诗的女孩,我就知道那是你。”
夏天结束,他们都要回到各自的城市。方萋萋将自己在北岛的住址工工整整地写在纸上交给他,他向她承诺,有一天,他会来找她。
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披荆斩棘,不畏艰辛,也要吻醒睡梦中的公主。
“我等了他整整十年。或许十年对很多人来说,只是白驹过隙,不长不短的一念之间,”方萋萋微笑着望着大海,海浪不断地涌上来拍打着她的脚丫,海的那边,霞光满目,已是近黄昏,“可是,十年对我来说,已经是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