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天都勤恳而努力地活着,常常一个人走在路上,听着歌,看着人来人往,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也不错。至少她和自己的孤独相处融洽,各得其所。
直到胡桃接到那通电话。
当时胡桃正在上《西方文学鉴赏》课,手机铃声响起,屏幕上显示“未知号码”,胡桃以为是骚扰电话,直接挂掉。
可是打电话的人并没有泄气,又打来一次,胡桃弯下腰,躲在桌子下面,接起来:“喂?你好。”
回答她的,是叽里呱啦一长串带着浓浓口音的英文。胡桃蹙眉,隐约听到“Mr.Lin”,她预感到什么,弓着腰从教室后门溜出去。
等到了走廊上,胡桃不得不打断对方,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事。那头背景声嘈杂,信号很差,所以胡桃不得不重复了两次:“Pardon?”
对方放慢了语速,胡桃终于听清楚了,像极了每一部电视剧里那冰冷无情的台词,他问:“请问你是不是林先生的家属?他在潜水时发生意外,现在正在医院进行急救,希望能够有与病人相关的人在场。”
而她是他在潜水前签署的安全责任书里的紧急联系人。
地址是印度尼西亚的一座小岛,位于印度洋赤道以南,要不是林向屿曾经在电话里向她提起过这里,胡桃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听说这个地名。
更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去到那里。
胡桃魂不守舍,一路狂奔回到寝室,撞上出门扔饭盒的齐悦,被溅了一身的菜汤。她顾不得换衣服,赶忙上网订机票,从衣柜里扒拉出行李箱,往里面塞衣服,动作进行到一半,她却停了下来,跌坐在地上,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头人。
齐悦走过来,担心地问:“胡桃,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什么。”胡桃微笑着眨眨眼睛。
“要真没事的话,你怎么哭了呢?”
这个时候,正好项洁洁和唐菀静推门而入,项洁洁看到胡桃,松了口气:“胡桃,你怎么课上一半就跑了,担心死我们了。喏,书包给你拿回来了。”
“谢谢。”胡桃低着头,整理行李箱。
唐菀静也瞧出了她不对劲,问:“怎么了?”
“要出去一趟,”她说,“朋友遇到点事,我不在的时候,查寝和点名就只能麻烦你们了。”
“什么事?严重吗?你要去多久?去哪里?”项洁洁问。
“我也不知道。”
胡桃露出苍白无力的笑容,她茫然四顾,看到自己桌子上放的笔筒,从高中用到现在,林向屿总喜欢往里面投硬币,说那是许愿池。
而此时,他们相隔几万公里,他生死不明。
如果真的有许愿池,那么她只剩下一个心愿。
只求他平安。
从上海飞去印尼的航班,绝大部分要在马来西亚的吉隆坡转机,中间有整整十个小时的等待时间。
机场冷气开得过低,胡桃一个人坐在大厅的椅子上,被冻得嘴唇乌青。有善良的旅客拍了拍她的肩膀,胡桃抬起头,看到一名白人妇女,浅色的卷发和蓝色的眼睛,她递给胡桃一杯热咖啡。胡桃近三十个小时没有休息,双眼布满血丝,脸色惨白,接过她的咖啡,十分诚恳地说:“谢谢。”
对方点头微笑,在胡桃身边的座位上坐下来:“你看起来很不好。”
“是吗?”胡桃手里捧着纸杯,终于感受到了一点温暖。
女人和胡桃随意聊起了天,胡桃虽然是英语专业,但是她的英文算不上流利,她此时脑子又乱作一团,说话有些颠三倒四,讲了半天对方终于大概明白了她此时的处境。
“我每年都来这里,做义工,今年是最后一次了。”女人说,“我身体出了点毛病,以后要一直住在医院里。”
胡桃很惊讶:“我很抱歉……”
“可是我并不觉得太难过,能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已十分知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生活总不会只有苦难。”
胡桃最后抵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凌晨。她在机场叫了一辆收费昂贵的计程车去医院,她的电话没有信号,只好去医院的服务台询问,有没有一名叫“林”的病人。
护士还在电脑上进行搜索,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胡桃的肩膀。
她猛然回过头,看到穿着黑色T恤的林向屿,他站在灯光下,高高瘦瘦的,影子缩成一团。他们确实有一些日子不见,此时此刻,他猝不及防地出现,胡桃觉得时间就此停滞。
他面色苍白,眼眶通红,有气无力地驼着背,看起来很累。胡桃心疼得要命,想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把疲惫全都刻在了脸上。
林向屿走到她面前,从包里拿出手机,在上面打字:“你怎么来了?”
胡桃终于回过神,时间一秒,滴答,她的心跳就一下,扑通。
她抱住林向屿,在异国他乡,众目睽睽之下,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此时已经是凌晨,万籁俱寂。林向屿见胡桃面色憔悴,嘱咐她不要再多问,先回到酒店休息。胡桃知道林向屿此时不欲多言语,见他平安无事,她心中的巨石落地,这两日马不停蹄的奔波和劳累,在这一刻终于席卷而来。
胡桃睡得很沉,她做了一个梦。梦到高中最后一次运动会,林向屿报的是跳高,她混在人群里给他做啦啦队。
裁判口哨吹响,林向屿弯腰向横杆冲过去,天空澄澈,他身上的蓝色是地上的水,和天上的海遥相呼应。那一刻,胡桃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他背跃过杆,她的世界也只剩下他来过的阴影。
胡桃醒来的时候,才早上八点,她坐在床上,回想刚才的梦,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隐约觉得不安。胡桃在酒店的海边找到林向屿,他蹲在沙滩上,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远方的海。海岛临近赤道,一年几乎有三百六十天艳阳高照,偏偏这天天气阴霾,乌云密布。
胡桃走到林向屿身边坐下,从包里摸出耳机递给他一只。林向屿摇头拒绝。
耳机里传来周杰伦的歌声:“汹涌潮水,你听明白,不是浪而是泪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胡桃心底的焦虑越来越重,她终于忍不住开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那时候接到电话,他们说你在潜水时发生意外,我、我、我从上海赶来,以为你真的有什么不测。”
林向屿的声带暂时受损,医生嘱咐他尽量不要说话。他拿出手机想要打字,胡桃早有准备,拿出一个黑色硬皮笔记本,递给他。
林向屿写得很慢,胡桃转过头,耐心地等他。他的手指很好看,洁白修长,骨节分明,有一种蕴藏着无限力量的美丽。
一会儿后,胡桃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这座小岛属于印度洋,偶尔会有虎鲸出现,林向屿和许然然就是为此而来。林向屿已经取得了高级潜水资格证,一连一个星期,天天都下水。最后一天,还是没有任何收获,在他们决定放弃的时候,听说有游客真的发现了虎鲸,于是他们决定再多留一天。
在胡桃往后漫长的一生中,回想起这件事,她还是忍不住想,造化弄人。
如果林向屿和许然然没有多留这一天,那么他们所有人的命运都会截然不同。
他们在潜水时遇到小型的海底地震,他的仪器失控,险些丧命海底。最后他被救生员从海底救起,警察在他下水前签署的安全责任书上找到了胡桃的电话号码,通知了胡桃。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胡桃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她抬起头,却看见林向屿怔怔地看着自己。
他的眼睛里似乎住了一片海,海面平静,而海洋的深处却是波涛汹涌,他是如此深沉而哀伤,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胡桃。过了许久,胡桃终于听到了他沙哑的声音,他说:“然然死了。”
不远处海浪拍打,乌云渐渐散开,能看见一束金色的阳光射下,仿佛在救赎众生。可胡桃却觉得如遭雷劈,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林向屿,耳朵再次嗡嗡作响。
两年前,她母亲去世的那一幕重现在眼前,她站在空荡荡的医院走廊上,听到医生说:“人死不能复生。”
恍惚间,胡桃觉得自己的梦还没有醒。一定是因为自己太嫉妒许然然了,是的,她嫉妒许然然,可是她从来不肯承认,还总是虚伪地让自己去祝福。
自己从第一眼看到许然然坐在林向屿身边的时候就嫉妒她,看着她顺理成章地走在林向屿的身边,夺走自己的心上人,怎么能不恨呢?
一定是这样,她才做了这样一个恶毒的梦。
生离死别,她比谁都要明白其中的痛。她跪倒在母亲灵堂里哭得昏厥的那日,还仿佛只是昨天。那是她第一次遭遇身边的人离世,没有想到,第二次,竟然是许然然。
死亡究竟是什么?我们降临在这人间,活着的每一刻,都是在向死亡迈进,那离开,究竟是结束,还是开始?
5.
胡桃陪着林向屿,按照当地的法律规定将许然然的尸体火化。他们在电话里通知了许然然的父母,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承受不住这样的噩耗,许然然的母亲当场崩溃。但由于他们没有护照,所有的手续和签字,都是委托给林向屿来办理。
林向屿捧着许然然的骨灰盒坐上飞机,在飞机起飞的时候,胡桃透过机窗,看到脚下一片汪洋大海。雨后初晴,阳光普照大地,天空中浮现一座七色的彩虹桥,一层一层,明亮热烈的色彩交错,在蔚蓝色的大海之上,瑰丽磅礴,照耀整个人间。
她轻轻拍了拍林向屿,指着窗外:“你看,奇迹。”
那一刻,胡桃想到在机场遇到的外国女人,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生命总不会只有苦难。
胡桃眼角湿润,拼命止住渐渐盈眶的泪水。
他们转机两次,历经二十三个小时,终于回到C市。
林向屿一路不言不语,他的车停在机场,交了上千元的停车费。他先将胡桃送回家,之后准备去许家。
“我陪你。”胡桃说。
“不行。”林向屿第一次用这样严厉的语气和胡桃说话,他转过头,见胡桃面色担忧,才放缓了语气,“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我做错了事,自然是自己去承担。”
胡桃知道他心意已决,她也无可奈何。防风玻璃前挂着一个绣着“平安”的香包,随着车身一起一停微微摆动。胡桃在心底叹了口气,打开车门的时候,胡桃回过头,对林向屿说:“你知道的,无论如何,我都是你最好的朋友。”
林向屿忽然叫住她:“胡桃。”
胡桃回过头看他。
林向屿有一下没一下地叩打着方向盘,看着她的眼睛,问:“你说,人在死亡前最后一刻,会看到什么?”
胡桃想了想,说:“会看到,自己对人世最后的眷恋吧。”
林向屿盯着胡桃,沉默了许久,低声问:“是吗?”
“是吧,”胡桃笑了笑,“三千红尘,总有舍不得,求不得。”
胡桃见林向屿沉默,她鼓起勇气,问:“你……那时候,看到了什么?”
极乐世界,还是九重地狱?
林向屿用他黑似深潭的眼眸看着胡桃,摇摇头,静静地开口说:“什么都没有。”
胡桃心中难受,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
她知道,他一定说了谎。
他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究竟看到了什么?
下车以后,胡桃看到林向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向许然然家走去。许家住在远离市区的老城区,一大片破旧的老平房,鸡飞狗跳,四处都是垃圾堆。胡桃担心林向屿,心中惴惴不安,躲在墙后,偷偷跟着他。
几分钟后,林向屿出现在许然然家门外,里面传来许父怒气冲冲的声音:“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