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眉出身名门,虽然后来在江湖上厮混,但靠着天才的经商头脑,可以说从没吃过大亏,尤其是她为人虽然豪爽,但一向守身如玉,昨夜却几乎被淫贼得手,不免大受打击,直到今早仍是神情恍惚,连对田破斛也不肯说话,只是嘤嘤哭泣。
除了初见的那一次外,田破斛见到的柳如眉从来都是飒爽英姿不亚男儿,乍一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实在是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把心思重新放在对凶手的追寻上。
早上路还泥泞,加上昨夜变故,众人一时不好离开,但过一刻,太阳出山,怕是大家就要走了。虽然早餐时,田破斛曾说可能是外人所做,但在他心中,仍是坚信一定是在场诸人所为,否则怎会如此之巧,居然淫贼会知道当晚柳如眉出现在了小店中?
是谁呢?其实他已经怀疑,或者说,一直在怀疑一个人,但却苦于没有证据。
脚步声响起,田破斛抬头看去,却见正是那神秘的白衣侯朱煌正缓步走来,那黄衣小婢紧紧跟在他身后。
朱煌立定,微笑道:“田大侠心中已在怀疑什么人了,我猜得可对?”
田破斛虽然多年前已经弃恶从善。但不知为何,却仍是不喜他人称自己为“大侠”,但此刻对面的是那传说中的神话白衣侯,他的不悦便不能轻易露出,只是敷衍道:“这等大事,自然首重证据。”
日头慢慢露出半片脸庞。红色的朝霞映红了整座山冈,紧接着,那朝日忽地喷薄而出,一瞬间便放出万丈豪光,让人不可仰视。
朱煌微笑着感慨道:“一晨的积蓄,终及不上奋力的一跃。这正是我等习武之人的厚积薄发之理。”
本来田破斛对这个江湖诸多传说的焦点——白衣侯颇为警惕,但听到这句话却只觉甚是有理,当即忍不住附和道:“侯爷所言不虚。要知武之一道,在于‘厚’,也在于‘积’,但其实‘发’,才是最为重要的。江湖人都欲得名师指点,我倒觉得,有一名师虽然能让人少走弯路,但这条路终究是别人带着你走,到最后那一跃之时,怕会变得更难。因为被名师教导太久,没了‘发’的锐气。这就是为何江湖多年来,从来没有师徒两代天下第一的道理。所以,我最看不起那些初入江湖、洋洋自得的名门子弟。”这一番话说完,田破斛恍然惊觉,这话对白衣侯似也有些不敬,因为虽然他的师承颇为神秘,江湖无人知晓,但自身是天璜贵胄,也算是名门之后了。
朱煌却恍若未觉,点头道:“田大侠好见识。不过恕在下直言,昨日我看田大侠的身形架势,落荒拳虽是集拳法大成,但一招一式的骨子里隐隐还都是左家心法。若是你的心法也能像拳法一般博采众长,加上自身顿悟,是否也是一条出路?”
田破斛心底大惊,那些仿佛已被他遗忘的往事竟被这一句话轻轻带上了心头。
那一场变故。那严格得让人窒息的教学,那无处体会的亲情,那庄严的门庭,那几世的荣耀……还有那,走出家门时的决绝。
从那一刻开始,叛逆的少年胡作非为,做着一切家族不让做的荒唐事,练他们不让练的糊涂功,直到闯出了偌大名头。江湖人都知道田破斛最看不惯名门子弟,但天下却几乎没人知道,独行大盗田破斛和天下名门之首关中左家之间的关系,甚至连柳如眉都不知道。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或许因为骄傲,或许因为自卑。
直到今天,自己的心法中尚存的淡淡影子,竟被白衣侯一眼看穿。仿佛埋藏多年的疮疤被人猛地掀开,露出里面永远无法愈合的红黄血肉来,让他不由疼痛得暗暗攥紧了拳头。
朱煌看着田破斛骤变的脸色,续道:“田大侠,你一直说要厚积薄发,但我看来,你厚积有之,却未能发,或许是因为你仍有心结未解。武之一道,想要更上层楼,需要的是心,只要能直面内心,恨怒喜乐怨憎恚,都可化为力量,但若你不肯,便不可能得到飞升的机会。”
田破斛心下一动。却是不语。
朱煌微笑道:“还是说回昨夜的事吧。其实田大侠你已经做了很多,只是太拘泥于寻找时间证据,其实事情完全可以反过来想。时间证据有没有关系并不大。不过……说谎,一定是有理由的。其实齐老板有些事情想说,你要不要听一下?”
夜话之四
夜已深,雨已停,四野沉静,只有门外偶尔的马嘶声声。
连云驿中的三个人似乎都有些倦了,却没有一人提议休息。
因为,在这些看似杂乱无章、毫无关联的经历里,每个人都听出了些许诡异的端倪。
孙无病忽地沉声道:“或许,我想清了一些事。”
田破斛道:“想清了什么?想清自己究竟是如何被白衣侯所害的?”
孙无病忽地大笑:“我真想说,是他害的我。可惜却不能这样说。因为无论怎么看,事情好像都与他无关。”
“我刚才突然想明白的是,一切都仿佛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孙无病的往事 终】
铁鼓楼内,一片杀气腾腾。
从昨日起,已经没有封锁消息,金刀盟的子弟都已知道,少盟主被人偷袭,中毒昏迷,生死未卜。
孙无病中年得子,格外宠爱。而孙穹自幼便聪颖好动,虽然甚为淘气,但性情率直,颇受帮中弟兄疼惜。这一番事发,所有人都怒气勃发。
眼下所有怀疑的矛头都隐隐指向排龙帮,只等帮主一声令下,金刀盟便要杀人排龙帮,给少帮主讨个公道。
在这一片杀气中,那一袭悠然的白衣更显得无比的卓然。
孙无病冷冷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便威压江湖的神秘人物,这个自己前几日的大敌,实在想不透他的来意。
白衣侯朱煌忽地一笑道:“孙盟主是爽快人,我也不客套了。我听说贵公子中了唐门雪透九重楼之毒。我知道孙盟主与唐门关系深厚,必能寻得解药,但时不等人。我和贵公子曾有一面之缘,不忍看他枉送性命,所以特来帮你一把。”
孙无病冷笑不语。他实在不能相信,前几日还和自己纷争激烈的大敌今日竟会无缘无故地帮助自己。但父子连心。想起江湖上关于白衣侯的种种神秘传说,虽不住提醒自己,他的心头却仍禁不住生出一丝希望。
朱煌不理孙无病的冷淡,径自从囊中取出一枚碧绿的丹药,顿时一股幽香充斥了整个房间:“这是昔日国师陶仲文倾举国之力炼制的实德丹,天下一共只有三颗。我有幸得了一颗,留之无用,不妨送给盟主。”
说完这番话,朱煌将丹药放在桌上,竟不再多说,抱拳起身道:“盟主保重,告辞。”说着。径自去了。
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仿佛这铁鼓楼、这金刀盟都完全不在他的眼中。孙无病怒气勃发,但想到和唯剑楼纷争刚停,此刻穹儿又安危莫测,他实在不愿再多生枝节。只悄悄命人监视这莫明其妙的白衣侯主仆。
门帘轻动,从后堂走出来的却是唐门刑堂堂主唐畔。
孙无病知道无须多言,只撸着那碧绿的丹药苦笑道:“堂主觉得,这白衣侯真是好心送药来的么?”
唐门目前并未在明面上与白衣侯撕破脸,此种关系甚是微妙,故而也不好多言。唐畔面色凝重,伸出右手,戴上鹿皮手套,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起那碧绿的实德丹,端详良久。
足足小半个时辰,唐畔方才长出一口气道:“把这枚丹药,给公子服下去吧。”孙无病心头一喜,忙道:“它能解穹儿的毒?”唐畔摇头,孙无病只觉那头一摇,连自己的头都觉得疼了起来。
“经唐某确认,这药的确是当年陶仲文炼制的实德丹。可惜它虽然珍贵,却也不能解雪透九重楼之毒,不过却能够让毒发时间延后。”
“多久?”
“四年。”
“四年?”孙无病喜出望外道,“也就是说,吃了这颗药,可以拖延四年时间?”
唐畔点头道:“不错。以目前情况来看,即使我全力施为,孙公子怕也只能再拖五天。本来我还担心,这短短几日不够我们寻到下毒之人。但有了这颗丹药,我心底的一块大石也终于落地。”
孙无病欣喜不已,却同时想到另一件事:“那这药会不会对将来的解毒有影响?”
唐畔摇头道:“不会。不过有一件事,就是这药虽然能延缓药发,但是如果没有解药,四年之中,孙公子终究不会醒来。”
听唐畔说得斩钉截铁,孙无病思忖半晌,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更大的不妥,当下把心一横:“既然如此,便请堂主给穹儿服药吧。”说毕一叹,“唉,可惜从此便要欠下白衣侯一个人情了。”
唐畔自行走入后堂,而孙无病却只在大厅内不住踱步。
大约半袋烟工夫,脚步声响起,金刀盟二十四把刀之一的谢强抱拳道:“盟主,那白衣侯离开汉阳城,朝西去了。”
孙无病点点头,心下兀自惊疑不定。
白衣侯声称自己只是路过。来好心帮忙的,可真有这么巧么?但若说他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却又不像。难道说,他此次施恩,只是为了日后更大的图谋?父子连心,这不世枭雄一时竟想得头疼起来,这时方觉江湖人传说白衣侯的种种可怕之处并非虚言。此人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猜不透、摸不着。
就听谢强接着道:“白衣侯让我给您带话。”
孙无病精神一振:“说。”
“他说,金刀盟此刻如日中天,自然觉得什么事都能做到。但若是将来您发现有什么事做不到了,可以去找他,不过那时,就不能白帮了。”
孙无病心一沉:“就这些?”谢强点头。
孙无病急急转身,走入内室,恰好碰到唐畔正朝外走。孙无病忙问:“那药效果如何?”
“孙盟主请放心,药已给公子用了,没有问题。我们这下就有足够的时间捉拿凶手了。孙盟主不妨进去看看公子。”
看着在昏迷中犹自紧抿的双唇,孙无病仿佛看到了聪明倔强的儿子,平日活泼淘气的样子。
轻轻抚摸着孙穹鬓角的绒发,孙无病一语不发,但眼中饱含的深沉感情,却只怕足以令任何一个熟识他的人吃惊,吃惊这天下闻名的枭雄,竟然还会有这样几乎可以融化钢铁的柔情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