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汤里若下的不是黄连,而是赤血或是蛊粉之类入口无解的剧毒,只怕思儿已经……
张延只觉背后一股股的凉气冒出。
原来,和巨人的抗争是如此的艰难。最后,可能被吞噬的不光是自己,还包括自己的亲人。
不能屈服!
想到完全无涉却无辜惨死的老黄,想想一尸两命的苏纤纤,想想与自己惺惺相惜、却死在自己眼前的莫非平。张延猛然下定了决心!
抬头看向惶恐不安的宁儿母子,张延道:“宁儿,你明天带着他们两个回老家婶母那儿住几天怎么样?过一阵子我再去接你们,顺便探望婶母。”
楚宁一惊,难道又要经历一场残酷的生离死别么?
她正待开口,张延却已抢道:“听我说,我不瞒你,这次真的很危险。但也只是这一段时间内才最危险,只要撑过了这几天,相信我,我一定没事的!我不担心我自己,但是我担心你,担心孩子们。你一定要保护好他们。我们夫妻,多少风浪都闯过来了,相信我,这次也没问题的。”
连说了两个“相信我”,楚宁明白,丈夫其实并没有丝毫把握能打赢这场仗。但是自己和孩子留在此地,只是徒然给丈夫拖累而已。楚宁只得沉重地点了点头。
就听门环响动。
门口站着二人。其中黑衣的捧着一个铁匣站在台阶下面,而在他前面击门的,是一个羞怯的年轻人,一看到张延出来,便抢步上前,施了一个大礼道:“左家三代弟子左倾徊拜见张神捕。”
伸手不打笑脸人,张延只好回礼道:“不敢当,若左公子无其他事,就请便吧。在下正在晚饭,无暇顾及他事。”
如此明显的逐客令,那左倾徊却恍若未闻,依旧细声细语道:“我家堡主为感谢神捕为我十七叔报仇,特命在下前来给神捕送上一份薄礼,万望神捕笑纳。”
张延冷笑:“张某无功,不敢受禄,若张某真的给状元公报了仇,只怕左堡主送来的就不是薄礼了吧?”
左倾徊的脸色更红,低声道:“神捕不愿受礼,在下也不敢强求。只求神捕能看一眼这礼物,清查一下礼单,这样在下回去也好复命。”
眼见对方如此软言相求,张延倒不好坚持,当即道:“好,我倒也想看看左堡主,能送出什么礼来。”
左倾徊大喜,一招手,一直侍立在后的黑衣人赶紧急步上前。
左倾徊伸手接过那黑铁匣,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盒盖“啪”的一声打开,他当即双手捧起,递给了张延。
张延漫不经心地接过铁匣,脸上犹自带着讥讽的笑容。可他的目光稍一扫过铁匣中的物事,面上的笑容便如被冻结了一般,凝固在了脸上。
黑色的铁匣中,一截火焰在舞蹈。
细细看去,那只是一段藤蔓。与一般藤蔓所不同的是它通体火红,蔓上长满了扭曲、躁动的花纹,顶端还生有一片同样火红的叶子,形如火焰。看得久了,你会觉得这不是一截藤蔓,这简直就是一段凝固了的火焰。
这就是天下第一至阳之物,治疗倾寒绝脉唯一的良药,人间至宝——火焰藤!
张延愣愣看着这火之精灵,心下一时五味杂陈。
那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痛,是他永远无法忘记的愧疚——他夺走了自己女儿的生命!
他的女儿因为他,才会天生带着倾寒绝脉,才会每日受着那无止境的寒毒折磨。
那已是深深缠绕在他心间的愧疚悔恨,而师父的火焰藤成了女儿得到拯救的唯一希望,这多少给了他一丝安慰。
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因为自己的受伤,女儿唯一的希望竟然用来救了他的命。
自从那日知道真相起,他的心便无时无刻不如针扎般的刺痛。他无法回避,自己的命是靠抢了女儿的希望才换回来的。自己身为父亲,让女儿蒙受如此痛苦不说,竟然还抢夺了女儿的生命!
看着女儿一天天消瘦,他也越来越绝望,越来越厌恶自己。师父安慰他,还有时间,女儿还有希望。但让他上哪儿去找另一株火焰藤,去挽救女儿那换给了他的性命?
而如今,希望就活生生捧在自己的手里,虽然要获得这希望,需要自己付出代价。那是自己绝对不愿付出的,是公道,是正义。
但是你有什么资格拒绝?你有什么资格坚持?你如果放弃了这份希望,你如何对得起被你抢走了希望的女儿?
张延的手不住颤抖,仿佛那石匣足有千斤重。
一边是无辜枉死、国法公道,一边是无辜女儿生的希望。这份抉择是如此的沉重,压得张延的心都随着战栗不已。
轻轻接过张延手中几乎拿不稳的石匣——火焰藤遇土即化,千万不可落到地上。左倾徊轻声道:“神捕请过目一下礼单。”说毕顺手递上了一封白色的书札。
这份礼单忒也奇怪,封面竟是白纸红字,看上去直如血污,触目惊心。书札甚厚,张延接过,心思还在那火焰藤上,可眼睛只是一瞥,便顿时定住,脸色骤变,眼光甚是复杂,如愤怒,如恐惧,如痛苦。
只见封面上一行血红的狂草,墨迹淋漓,让人触目惊心:我有族,君亦有族。君意倾我族,我之何如?
厚厚的“礼单”内,用蝇头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行的人名:
〖张德:男,六十一岁,广平府段安县十八里村,武功:无,张延生父。
张刘氏:女,五十五岁,广平府段安县十八里村,武功:无,张延生母。
楚宁:女,二十五岁,封州城,武功:高,张延妻。
张思……〗
啪的一声,“礼单”落到了地上,微风吹过,沙沙作响之下,那手札一页页翻开。
长长的名单直有几十页,每人的名字都是用朱砂写就,直如幽冥鬼判。
张延只觉得一阵眩晕。
尾声
听风阁内,侍婢蝉儿正在轻轻为朱煌捶背,忽地扑哧一笑。
朱煌手中转动着晶莹剔透的水晶酒杯,道:“你笑什么?”
蝉儿俯下头,轻声道:“左锋那个老狐狸怕是要倒霉了,我想起来就高兴。”
白衣侯一笑,这蝉儿可算得上是百年难遇的天才,练武习文,无不大成,一向除了只服他白衣侯一人以外,眼高于顶,没想到两年前一战,竟在左锋手上尝到败绩,心中一直是愤愤不平,此刻她一听到左锋有麻烦,终究少年心性,幸灾乐祸之心立起。
朱煌忽道:“蝉儿,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蝉儿立刻答道:“不打。蝉儿就从没见有人跟主人打赌赢过的。我才不上当呢。”说毕又是一阵浅笑。
朱煌也笑,自顾自地道:“我赌左锋这次有惊无险,左玉两家结盟之事可成。”
蝉儿眼睛一亮,笑道:“主人,您这次恐怕算错了。那张延必定已经作好了万全安排。就算他没能力对抗左玉两家,翻过这个案子。但只要他把奏折往京里一送,那张江陵可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的。”
朱煌道:“我就赌他不会把奏折送出去,左家和玉家不会让他送出去的。怎么样,赌不赌?”
蝉儿道:“那蝉儿可要跟主人赌上一赌了。张延明知强弱悬殊,一去必死,也敢两次闯入左家堡要人。他都已经死过两次了,还会顾及什么,不敢送出奏折?”
朱煌道:“张延的确是这世间少有的侠肝义胆之人,所以他敢不要性命地与左家堡冲突。因为他如此不要命,左家却有诸多顾虑,所以他两次都能活着走了出来。但是这次不一样了,这次左家堡面临的,不再是一两个子弟的生死荣辱,而是整个家族的存亡祸福。左家已经没有了退路,这一次,他们也是在拼命。”
蝉儿不服道:“可是张延同样在拼命啊。他要是决定公布案情,有的是办法,他连死都不怕,就算左家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把张延的路都一一堵死。”
朱煌微微摇头:“蝉儿啊,你还是太过年轻,你以为死便是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么?”
蝉儿浅笑:“就算有比死更可怕的事,可是就能吓倒阎王御史么?”
朱煌道:“很多事情,要到你遇到的时候才明白,每个人都不是如同想象中的那样坚强,到了那一刻,你才会发现,有些怯懦,是深藏在你心底的。”
蝉儿不服地扁了扁嘴:“难道……”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一声轻响。
朱煌笑笑道:“门环已经响动,这问题还是留着你直接问张神捕本人吧。这次,我倒有些希望是自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