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入喉,只觉有一股烈焰自咽喉一路烧入腹内,张延舒服得长出了一口气。他面对那大汉正待开口,忽见一位女子翩翩走来。

  初看时,此女子走路也并无什么特别的姿态,但让人瞧了,却觉得有万种说不出的风情。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仿佛是一段让你前生看了一直惦念到今世的舞蹈。

  张延两人一时不由都看得呆了。

  就见这妖娆女子走到二人跟前,盈盈一福,开口道:“能得张神捕和莫大侠欣赏一舞,小女子荣幸至极!”

  此时张延早已回过神来,闻言一笑:“哪里哪里,能得苏小姐光临封州城,才是我等俗人的荣幸。”

  此女,自然便是封州倚醉楼重金礼聘而来的“一舞倾城”苏纤纤。

  苏纤纤原本以“化蝶”之舞名动公卿,而近两年来却一直在扬州城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不知有多少王公贵族欲见其一面而不能。这次,她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接受了倚醉楼的礼聘,来到这偏僻小城献艺半月,今日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她与张延之妻楚宁颇为交好,与张延也有过几面之缘。

  那“莫大侠”却似是第一次见到苏纤纤,呆了一呆才开口道:“你怎么知道我姓莫?”一开口便是大煞风景之言。

  苏纤纤轻掩檀口,微笑道:“无影神箭莫非平莫大侠江湖上谁人不知?小女子也是慕名已久,今日得见,果然是位大英雄。”

  饶是莫非平粗豪若此,听了这话也不由一阵飘飘然。

  一边的张延却是暗暗佩服。“无影箭”近来的名头虽然甚响,只是其人行踪诡秘,少有人见过,而他的出身来历更是一个谜。如今这样的一个高手进城,自己居然茫然不觉。而苏纤纤显然也没见过此人,竟然能一口喊破他的来历,果然是久经江湖的奇女子。

  而莫非平这样一个名动天下的高手又为何突然在这个要命的时候,来到封州城呢?

  心下念头不断,嘴上却也不能闲着,眼见苏纤纤眉角含笑,满面喜容,张延当即笑道:“苏姑娘如此高兴,莫非有什么喜事不成?”

  这句话他原只是顺嘴调笑,没想到苏纤纤却娇容一红,旋即低声答道:“纤纤正要告知大人,今晚将是纤纤最后一次献舞,以后纤纤就要洗手做羹汤了。”

  两人都是一愣。莫非平旋即大声道:“什么人竟有这般福气,能人苏小姐的法眼?”

  苏纤纤的面容更红,正要开口说话,却听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同时一个男声大喊:“纤纤、纤纤,我中了!”

  张延一愣,听声音,来的正是那位新科状元爷左寒了。

  张延对这人并无好感——昨天他差点挑起一场争斗也就罢了,只是此人明明身为状元,却不摆仪仗、不穿官服地前来争道,直到被人要求让道才亮出身份,玩这种小把戏吓唬人,实在不是堂堂状元该当有的胸襟。

  听得楼下叫声,苏纤纤的脸更是涨得通红。

  看到这娇羞的秀容,张延的心中竟然莫名地一荡,却又觉得似乎哪里有些问题,正待开口,那新科状元已经冲上楼梯,丝毫没有理会正在和苏纤纤交谈的二人,一把将她拉了过去。大声喊道:“我中了,真的,真的中了!我就来找你了……二十七叔答应过我的,只要我中了,就许我娶你……”激动之下竟是语无伦次。

  不等听到苏纤纤的回答,左寒兀自大声道:“纤纤,真的,我真的喜欢你!假如老天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能为你而死,让我能替你而死,我都心甘情愿!”

  苏纤纤只是微笑不语,面色却愈发红了。

  这边被忽视的莫非平已是大怒,一拍桌子站起,正待发难,却觉一只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抬头一看,只见张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就听张延微微笑道:“年轻人一时兴奋而已,咱们就不要煞风景,打搅人家小两口了。”说毕,他转身提起自己桌上的酒壶,缓缓下楼,竟无视漫天的雨丝,也不打伞,径自悠然去了,却听见烟雨笼罩的长街上传来他渐行渐远的长吟之声:

  “世味年来薄似纱,

  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

  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

  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

  犹及清明可到家。”

  莫非平听到这里,不觉失笑,缓缓坐下,转动着手上的酒杯,笑看着眼前这对小儿女。

  左家诸人慢慢踱上酒楼,眼见这对情侣的狂态,大都面带宽容的微笑。此刻左寒功成名就,在族内的地位已是水涨船高,况且此事也已得到了堡主的首肯,自然不会有人不识相地反对。

  转眼间,楼上便已满是左家族人,只独不见名震天下的左堡主左锋。看来即使是自家子弟高中魁首,也不能让他这天下第一改变深居简出的习惯。

  眼见诸位长辈到来,左寒也慢慢冷静了下来,有点尴尬地松开了手。苏纤纤始终一言未发,引着左寒坐到了临窗的位置上——这是整座楼中独一无二、视野最好的地方。

  楼中的伙计上前,逐个吹熄了灯笼。正客已到,化蝶之舞即将开始。这一刻正是三更时分,另一对苦恋的情人也将将重逢。

  冷眼旁观,眼见左家诸人一一落坐,人人面上都带着一片溢于言表的喜气。莫非平冷笑一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

  且看你们的这场狂欢还能持续多久。

  前尘·相识

  一年前。扬州。

  烟花三月,杨柳吐枝,正是大好时节。

  这是一个充满欲望的城市,每一个人,每一个店铺,每一件物品,甚至每一张字画,都在极力张扬着自己的欲望,也在为自己的欲望努力地攀爬。

  或许正是因为各色的欲望塞满了这个城市,所以那一点轻灵才会显得如此珍稀;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城市里所有人心中都有那一点对宁静可望不可及的追求,才会产生那名动天下的化蝶之舞,才会产生这宛如天上精灵一般的舞姬。

  苏纤纤缓缓走过甬路。

  一舞动天下!这样绝美的精灵难免会有人痴缠,特别是在最近,特别是当这些纠缠者真的完全是出于没有恶意的倾慕,则更让纤纤头疼不已。想起最近那些一路从京城追回扬州的痴人,苏纤纤也只能苦笑。

  但只要卸去满面的繁华,换上一袭普通的布衣,甚至不需要以轻纱遮面,这名动天下的舞者便能逍遥地走在这连路边细草都泛着浮华味道的扬州城内,完全不虞被人认出。

  没有一定的目的,苏纤纤只是喜欢这样独自地走着,抛开那一舞动天下的名头,以一个十几岁少女的心情,走在这个世俗的街头,看看凡俗却充满生机的世界。每当此刻,苏纤纤的心中都有一种难以表达的满足之感。

  她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体内似乎同时并存着两个不同的生命:

  每当她穿上一袭舞衣之后,便仿佛化身成了一只蝶——那押上生命作为赌注、化蛹而成的美之化身;那无视风雨,忽略即将到来的寒冬,只一心在花丛中舞动的执著。那一刻,她的心中只存有一件事,那便是对“完美”的追求。

  完美无瑕的出尘,完美无瑕的舞蹈,那便是一切真善美的极致!

  而这一点极致,苏纤纤似乎已经成功地做到了。

  多少年来,没有一个看客不被她的化蝶感染,没有一个人能拒绝这片刻脱离俗世的魅力。

  昔日有那扬州首富杨潜,在看过一次化蝶之舞后,忽觉顿悟,竟舍下万贯家财剃度出家,苦修经年,如今俨然已成为南禅宗的领袖。这传奇一般的故事更给化蝶之舞蒙上了一层神圣的面纱。

  但另外一面,每当苏纤纤离开那舞场,脱下那舞衣,她便会突然觉得心中一阵空虚,仿佛方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又仿佛方才那位手捧烛火、翩翩舞动的精灵并不是自己,而只是一个借住自己躯壳的蝶之精灵。

  此刻,走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听着满耳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甚至嘈杂的争吵声……这些化蝶之舞的看客们极力想要忘却、摆脱的东西,却让她觉得如此亲切,似乎只有到了这里,行走在这俗世的大街上,她,才变回真正的自己!

  眼见前方有一家乐器店,苏纤纤忽然心下一动,转身进入。

  “如果当初我没有转进那家店……”

  很久以后,苏纤纤曾经这样想。可惜“如果”这个词是世上最无力的词汇,而一切就那样地发生了。

  漫无目的地转了转,骤然,苏纤纤的目光被一架古琴吸引住。

  枯木一般的模样实在无法吸引普通人的眼光,但苏纤纤不用多看便知道,这琴,是一架世间难得一见的绝品!

  素手轻动,一串音符顿时在店内响起。那琴音竟是如此的清越无瑕,让弹琴的纤纤都暗自吃了一惊——此琴没经调音,音准竟能一毫不差,果然是上古绝品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