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并行的队伍仿佛是两个车队!
还没等众人看明白,烟雨之中的大队马车已经近了,都在城门处停住。
那城门并不算窄,但是让这两个庞大的车队同时进门肯定是不可能的。就见那两个车队各自分开,却谁也不肯让一下,一时僵持住了。
胖师爷眼尖,早已看到左边最大的马车上高挂的“玉”字旗帜。他有意在新上司面前卖个乖,当即冲上前去,对着另一边的队伍大喊道:“什么人,不知道这是新任知州玉大人的车队么?竟敢与玉大人争道,还不让开!”
右边队伍,领头的是一名英俊的年轻人,他端坐于马上,闻言却并没有如胖师爷预料一般地害怕,只是从马上俯下身来,举起一块铁牌,在师爷面前一晃。
——但见铁牌上面刻着极为繁复的花纹,正中篆有一个大大的“左”字。
胖师爷霎时间惊出一身冷汗。
他也知道左家与新任知州玉家不睦,却也没想到他们会在玉知州上任之时便来施下马威。以左家堡的势力,他一个小小的师爷自然是绝对惹不起的,但此刻情势如此,他却是万万不能后退,无计可施之下只得转过头去,乞怜一般看着自始至终没有动过的张延。
自从远远看到车队并行,张延便已猜到了问题的所在——世仇玉家人居然跑到自己的地盘上出任知州,如果不给他捣捣乱,那也就不是独霸关中的左家了。
看来,这封州城今后的乱子还有得瞧呢。
不及多想,张延已走到右边的马队前面道:“阁下是左家的几代弟子?今日是封州的新知州上任,按律你们应该回避,请诸位还是委曲一下,给我个面子,如何?”
阎王御史说话,自是不能如胖师爷一般地对待,那年轻人翻身下马,微一拱手道:“张神捕,非是我左家故意挡路,只是我们也要进城。至于说按律嘛——”
不待张延接口,他右手向后一挥,却见后面立时立起两块红木的牌子:
〖状元及第
奉旨还乡〗
张延心下一凛,今日之事恐怕难以轻易了结!
眼见天色越发晦暗,两边之人各个剑拔弩张,再不解决,只怕一场争道便要立刻衍化为一场厮杀——玉肃敢到世仇的地盘上上任,自然不可能没有准备,必定带有大批玉家高手随行;而眼前这位左家的新科状元既然敢来挑衅,自也是作下了万全准备,何况这里原本就是左家的地盘。
实在不能再等了!张延权衡良久——此刻玉肃是决不能让路的,否则日后这新任知州只怕便没法在封州混下去。
当即他微一欠身,拱手对年轻人道:“状元公金榜题名,何必在此作这意气之争?何不双方各让一步,日后在下必对左家堡有所报答,如何?”
年轻人微一欠身,带着诚恳的笑意,却是一口回绝:“如神捕刚刚所说,律例有关,状元奉旨还乡如何能给他人让路?其实若是别人也就罢了,那玉家的人么……”
张延不禁一阵恼怒。
阎王御史能够如此低声下气,已是给足了年轻人面子,就算是他左家堡的天下第一左锋亲至,只怕也要卖这个人情,可没想到这年轻人竟然如此傲慢,摆明了是要捣乱。
双方一时再无话语。忽听得一阵阵咳嗽声从后面传来,那年轻人一惊,回头望去,只见自己的队伍从两边分开,一名少女扶着一位瘦弱老者缓步走来。
那老人的脸上仿佛布满了岁月沉淀的痕迹,每走一步都会轻轻咳嗽一声,似乎走路对他而言,已是一件不堪重负的事情。扶着他的少女修眉细目,甚是艳丽,只是面上却如冰封一般,没有丝毫表情。
“决绝”!
不知为什么,当张延第一次见到左怜时,这个词便莫明奇妙地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也许是因为少女那双无比冷漠寒凉的眸子。
年轻人赶紧走过去,从另一边扶住老人道:“二十七叔,您怎么来了?”
左家乃是世家大族,每一代都兄弟甚众,甚至有的时候,连左家的自己人也弄不清究竟每人的排行是多少。但是“二十七”这个数字排的是谁,却不仅仅是左家人、便连天下江湖人也都皆知——左二十七、左家堡主、天下第一左锋。
近年来天下纷争不断,人才辈出,昔日江湖上公认的最强者是三人——白莲教许云鸿、白衣侯朱煌,以及众人眼前的这位左家堡主左锋。
而一番变乱之下,许云鸿折戟沉沙,白衣侯朱煌落败被囚,而一举力擒白衣侯的左家堡主自然成了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只是这老人虽然声威日隆,行事却低调得紧,平素都隐居在左家总堡之内,近两年来甚至连左家堡的大门都不出一步,左家的一应俗事均由其子侄处理。而今日,他竟然亲身出现在这小小封城大门,令张延的头不由又疼上了几分。
眼见老人走近,张延不敢怠慢,深施一礼,尚未说话,左锋已咳嗽着用手势止住了他,开口道:“抱歉抱歉,耽误了玉大人的行程,回头再向张神捕致歉。”说完,又转身对左家人道:“后退,让路。”
他的声音其实并不大,却只见左家众人全部立即应声掉转马头,让开了一条通路。就连那最狂傲的新科状元也没表示任何异议,只是和少女一起,扶着老人慢慢离开。
张延方自松了口气,却听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的另一边车队之中,忽地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多承左前辈的情,玉肃代家严向前辈问好了。”
随着他的语声,本来已经松弛下来的空气霎时又变得紧张起来,而本已开始缓缓撤离的左家子弟则纷纷停下脚步,许多只手于瞬间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却见玉家的队伍分开,两名男子越队而出。左边一人俊眉朗目、猿臂蜂腰,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袍,别无其他装饰,只腰间缀有一块碧玉,端的是一名美男子;右边一人则留有三绺长髯,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一身官服,正是江南玉家的第一高手、朝廷四品大员、新任的封州知州——玉肃。
剑拔弩张之下,玉肃深施一礼,却是江湖中后辈对前辈最郑重的礼节。只听他开口道:“左老先生威名远播,在下初到此地,日后还望左前辈多多提携照顾。”
张延暗自松了口气。玉肃能如此示弱,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紧张的气氛顿时再次缓和了不少。
玉肃又接着道:“这是舍弟君寰,此次随我出来见见世面,日后还望前辈也多多照应。”随着话音,那清俊的少年玉君寰上前一步,也是郑重地深施一礼。
左锋还了半礼,咳嗽着道:“英雄出少年啊,今后江湖,就是你们的天下了!”言语之中,竟是不胜唏嘘。
小楼·春雨
张延坐在倚醉楼的角落中,一面看着窗外的雨雾,一面转动着手上那杯鲜红如血的美酒。
这倚醉楼的醉千红可是天下闻名的美酒,张延一向囊中羞涩,故而只能偶尔来此解解馋而已。
只是此刻虽有美酒,喝在心事重重的张延嘴里仍觉得有些苦涩。十几年来,封州城的局势从未像现在这样让他不安过。
封州位置偏僻,地处左家堡势力的边缘。十几年来,张延凭着一套悲梵掌、一股不屈的正气,再加上如履薄冰地斡旋,总算令封州城没有受到江湖上风风雨雨的波及。无论如何骄横跋扈的人物进到封州城中,都要给他阎王御史几分面子,安安分分地办事走人。
虽然有掩耳盗铃之嫌,但是能守住自己身边的一方平安,每当夜深人静、思起此事之时,张延一向倒也颇有几分自傲。即使两年前那一场席卷整个江湖的风暴,也没能让封州城有过丝毫的动乱。
但如今,多年来自己一直维持的平衡终于要被打破了——玉肃,这个左家人无不欲杀之而后快的玉家第二号人物竟然到了这里出任父母官!
江南玉家和关中左家堡的仇恨究竟起源于何时,恐怕就连两家的族长也搞不清楚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一二百年间,玉左两家始终势不两立,彼此之间大规模的仇杀、火拼已经数不清次数了。
因此,恩怨的起源已经不再重要,两家几代子弟流淌的鲜血早已经把当年那一点小小的血痕遮蔽得无影无踪。总之,左家堡的三岁小儿都知道:只要姓玉的,就是自己的仇人!而玉家任何一名子弟每天练剑时,心中默念的都是早晚有一日,定要让自己的宝剑饱饮左家仇人的鲜血。
稍微想一想就会明白,左家的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必须除掉这个胆大包天的玉肃,否则今后别的不说,单单世仇的子弟在自己的地盘上神气活现地当官一事在江湖上传开,左家的声威便会一落千丈!
这左玉两家的恩怨朝廷不可能不知,但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人事安排,也不明白朝廷究竟是在作何打算——如今皇帝年幼,新任首辅张居正大权独揽、野心勃勃,一心想整肃朝纲,安平天下,此番安排之下,暗藏着什么深意也说不定。
玉家虽深受白衣侯一案的打击,但是在朝中的势力仍是不小,若是玉肃不想接这个任,自有办法推托。可如今他来上任,莫非是玉家有意改变两年以来的退缩之势,要主动对左家动手了?
白天,城门外的剑拔弩张简直就是今后无数冲突的预演。事情倒也巧得厉害,偏偏在今年,左家就出了个状元——左家在朝中的势力又无形中增大了几分吧?
此刻的封州城内高手云集,稍不留神,只怕立时就会血流成河!
跟随玉肃前来的除了他的弟弟玉君寰之外,还有玉家最强的战士“二十四节气”中的十三人,并玉家最高决策层“四元老”中的两人,再加上玉肃,也就是说除了当今玉家的家主、玉肃的父亲玉清之外,江南玉家高层几乎所有的精英尽皆云集于此。而根据张延部下眼线的回报,至少还有百名玉家八级以上的战士潜入了封州城。
左家那边也几乎是倾堡而出。自两年前就一步都没踏出左家堡的天下第一左锋,和那位嚣张的新科状元,一同带领着几百战士浩浩荡荡住进了左家在封州的别院。
可以说,现在的封州城简直就是一座巨型火药桶,只差一丁点火星,就能把它引爆起来。
左家、玉家世仇百年,彼此哪一个子弟之间没有血海深仇?又有哪一个人没有沾染过对方仇敌的鲜血?如果自己不能想出办法来控制局势,只怕用不了多久,眼前这青色的石板路就会被鲜血浸透。
越想越觉头疼,张延长叹了一口气。自己到处扑火,却不知到底还有多少火头。
正思忖间,却听一边桌上的一名粗豪大汉大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事值得他奶奶的在酒楼里长吁短叹?借酒浇愁那可是娘儿们干的事!”
张延转目看去,只见那大汉虎背熊腰、一脸豪气,可却面生得很,不像是左家或玉家的高手。
眼见张延看过来,那大汉却不见收敛,继续大声道:“他奶奶的,看什么看,就是你!男人拿着酒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对着叹气的!可惜了一杯好酒,都被你糟蹋酸了!”语气之中竟把威名赫赫的阎王御史当作自己的后辈一样训斥。
张延却丝毫不以为忤,举起酒杯笑道:“兄台教训得是!”说完抬手,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