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星刚升起一弯蛾眉般的下弦月,正挂在远处的树梢。

  风中还带着花香,夜色神秘而美丽。

  花满楼慢慢的走在山坡上,仿佛也已路入了个神秘而美丽的梦境里。

  陆小凤却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此行是不是已有收获?”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已说动了他。”

  陆小凤道:“你知道?怎么会知道的?”

  花满楼道:“他既没有留你,也没有送你,你却也没有生气,当然是因为你们已约好了

相见之地。”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我用的是什么法子?”

  花满楼道:“当然是我的法子。”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因为他虽无情,你却有情,他知道你绝不会烧他房子的,何况,你就算真

的烧,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陆小凤笑了微笑着叹了口气,道:“不管你多厉害,有一样事你还是永远也想不到的。

  花满楼道:“什么事?”

  陆小凤摸了摸他本来留着胡子的地方,道,“你慢慢的猜,猜中时我再告诉你。”

  花满楼笑了道:“我若已猜出来,又何必还要告诉我?”

  陆小凤也笑了,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忽然发现花满楼安详平静的微笑,竟在这一瞬间忽

然变得说不出的奇特僵硬。

  他恐不住问道:“你又发现了什么?”

  花满楼没有回答,也没有听见他的话,却仿佛在倾听着,遥远处一种神秘的声音,一种

只有他才能听得见的声音。

  他忽然改变方向,向山坡后走了过去。

  陆小凤只有跟着他走,夜色更黯,星月都己隐没在山峰。

  忽然问,他也听见了,阵飘渺的歌声,带着种淡淡的忧郁,美得令人心碎。

  歌词也是凄凉,美丽而动人的,是叙说一个多情少女人,在垂死前向他的情人,叙说她

这,生的飘零和不幸。

  陆小凤并没有仔细去倾听这歌词,因为他觉得花满楼的,神情奇怪,他又忍不住要问。

”你以前听见过这首歌?”

  花满楼终于点了点头,道:“我听人唱过。”

  陆小凤道:“听谁唱过?”

  花满楼道:“上官飞燕。”

  陆小凤常常说这世上可以让他完全信赖的东西一共只有十☆样,其中有一样就是花满楼

的耳朵。

  别人连亲眼看见的事,有时都会看错。可是花满楼却从,来没有听错过。

  他虽然陆小凤,现在唱歌的也正是上官飞燕。

  这个已神秘失踪了的少女,怎么会又忽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一个人躲在这月夜荒山

里,唱这首凄凉幽怨的歌曲?

  她是唱给谁听的?

  难道她也像歌词中那身做飘零的孤女一样,在垂死前向她的情人叙说她命运的凄苦和不

幸。

  陆小凤并没有再问下去,因为这时黑暗中已忽然出现了点灯光。

  歌声正是从灯火闪动处传来的。

  花满楼已展动身形,向那边飞掠了过去,他虽然看不见这盏孤灯的光,可是他飞掠的方

向却完全没有错误。

  灯火越来越近了,陆小凤已可分辨出那是一间小小的庙宇。供奉的也不知是山神?还是

土地?

  就在这时,歌声竟突然停顿,天地间突然变得说不出的空虚寂静。

  陆小凤看了花满楼一眼,忍不住道:“她若是真的在唱给你听,就不会走的。”

  可是她已走了。灯光还亮着,阴森森的山庙里,却已看不见人影。

  黑脸的山神提着钢鞭,跨着猛虎,在黯谈的灯光下看来,仿佛正待挥鞭痛惩肚上的奸贼

,为善良的人们抱不平。

  油漆剥落的神案上,有个破旧的铜盆,盆中盛满了清水,水上漂浮着一缕浅乌丝。

  花满楼道:“你在看什么?”

  陆小凤道:“桌上有一盆水,水里还有几根头发。”

  花满楼道:“头发?”

  头发很柔软,还残留着一种少女特有的发香。

  陆小凤道:“是女人的头发,刚才好像还有个女孩子在这里一面唱着歌,一面用这盆水

作镜子梳头,但现在她的人却已不见了。”

  花满楼慢慢的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想到她绝不会在这里等他。

  陆小凤道:“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梳头,显然是个很爱漂亮的女孩

子。”

  花满楼谈淡道:“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又有谁不爱漂亮?”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岂非止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花满楼道:“她本来就爱漂亮。”

  陆小凤看着他,试探着道:“你以前当然摸过她的头发。”

  花满楼笑了笑,笑有很多种,他这种笑的意思,就是承认。

  陆小凤道:“这是不是她的头发?”

  他相信花满楼的指尖,也和耳朵同样灵敏,他亲眼看见过花满楼用指尖轻轻一触,就可

以分辨出一件古董的真假。

  花满楼已接过那根头发,正在用指尖轻轻抚摸,脸上忽然又露比种很奇怪的表情,竟分

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陆小凤道:“这的确是她的头发?”

  花满楼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她刚才既然还在这里,还能梳头唱歌,可见她还好好的活着。”

  花满楼又笑了笑,笑有很多种,可是他这种笑,却也分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她刚才既然在这里,为什么不等他?她若不知道他会来.又是在为谁而歌唱?

  陆小凤暗中叹息,也不知是该安慰安慰他?还是假装不懂。

  有风吹过,从门外吹进来,那提着钢鞭,跨着黑虎的黑面山伸像,突然从中间裂开。一

条四尺长的钢鞭,突然断成八九截。

  接着,巨大的山神像也一块块的粉裂,一块块落在地上。

  尘土迷漫中,陆小凤忽然发现山神像后的墙壁上,竟有个人儿挂在半空中。

  一个死人,身上血迹还没有干,一对判官笔从他胸膛上插进去,将他活中生的钉在那里

,判官笔上飘扬着两条招魂幡一样的黄麻布。

  “以血还血!”

  “这就是多管闲事的榜样!”

  同样的两句话,同样用鲜血写出来的,血迹似已干透。

  陆小凤不用再看这死人的脸,已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独孤方。不是柳余恨,是独孤方,一心求死的人还未死,不想死的人却已死了。

  陆小凤恨恨道:“神像早已被人用内力震毁,这死人正是摆在这里,等着我们来看的。

  花满楼的脸色苍白,终于忍不住问道:“死的不是上官飞燕?”

  陆小凤道:“死的是独孤方,我实在没想到第二个死的是他。”

  花满楼沉思着,道:“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上官飞燕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难道她也

是被人所看?难道她也已落在青衣楼手里?”

  陆小凤皱肩,道:“你平时一向很想得开的,遇到她的事,为什么就偏偏要往坏处想?

  花满楼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这是不是因为我太关心她?”

  是的,若是太关心了,就难免要想若是想得太多,就难免要钻牛角尖了。

  所以越是相爱深的人,越容易发生误会,在分离时也就,越痛苦。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她总算还活着,一个人的脖子上若有柳刀在架

着,又怎么还能唱得出那么好听的歌?”

  歌唱得并不好听.因为是陆小凤唱的。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用被子敲着酒杯,反反覆覆的唱着,唱来唱去就只有这两句。

  他唱一遍,花满楼就喝一杯,终于忍不住道:“我并不是说你唱得不好,但是你能不能

换两句唱唱?”

  陆小凤道:“不能。”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只会唱这两句。”

  花满楼笑了,道:“别人都说陆小凤惊才绝艳,聪明绝顶,无论什么样的武功,都一学

就会。可是你唱起歌来,却实在比驴子还笨。”

  陆小凤道:“你若嫌我唱得不好听,你自己为什么不唱?”

  他就是要花满楼笑,要花满楼唱。因为他从未看过花满楼这么样想不开.也从未看过花

满楼这么样喝过酒。

  酒并不好,山村野店里,怎么会有好酒?

  但无论什么样的酒,至少总比没有酒好,花满楼突然举杯一饮而尽。高声而歌:

  “云,且,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这首《长相思》本是南唐后主李煜为怀念他的亡妻大周后,而作。凄侧缠绵,带着种叙

不尽的相思之意。

  陆小凤忽然发现花满楼是真的已爱上那个神秘而美丽的,女孩子了他从来不说,只因为

爱得深、他爱得深、只因为,他从未爱过。

  可是上官飞燕呢?

  她的行踪实在太诡秘,做的事也实在太奇怪,就连陆小凤都摸不透她的心意,又何况已

陷入情网的花满楼?

  陆小凤忽然笑道:“我唱得虽不好,你唱得却更糟,我唱的至少还能让你发笑,你唱的

却让我连笑都笑不出来。”

  花满楼道:“所以我们不如还是喝酒,今朝有酒,已醉今朝。”

  他们举起杯,忽听人道:“哪位是陆小凤陆大少爷?”

  夜已深了,人已散了。这山村野店里,本已不会再有人来,更不会有人来找陆小凤。

  但这个人却偏偏来了,偏偏是来找陆小凤的。

  看他的打扮,仿佛是山里猎户。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是只已烤好的山鸡。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找陆小凤干什么?”

  猎户将竹篮放在桌上,道:“这是陆大少爷的姑妈特地买下来,叫我送来给陆大少爷下

酒的。”

  陆小凤怔了怔,道:“我的姑妈?”

  猎户竟似也怔了怔,道:“你就是陆小凤陆大少爷?”

  陆小凤点点头,道:“只不过我既不是大少爷,也没有姑妈。”

  猎户道:“定有的,绝不会错。”

  陈小凤道:“为什么?”

  猎户道:“那位始娘若不是你的姑妈,为什么要花五两银子买下这几只山鸡,又花五两

银子叫我送来?只不过……”

  陆小凤道:“只不过怎么样?”

  猎户用力忍着笑道:“她说陆大少爷是个有四条眉毛的人,我一看就会认得的.可是你

好像却只有两条眉毛。”

  陆小凤想板着脸,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道:“你几时看见过有四条眉毛的人?”

  猎户也笑了道:“就因为我没有看见过,所以想来看一看,倒并不是完全为了那五两银

子。”

  陆小凤道:“我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猎户道:“是个小姑娘。”

  陆小凤失声道:“是个小姑娘?你这么大的人会不会有一个姑妈是小姑娘?”

  猎户苦笑道:“我本来也不相信的,可是她说她年纪虽不大,辈分却很高,她还说她有

个侄孙子叫花满楼,今年已五十多了。”

  陆小凤看了看花满楼,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

  花满楼却笑了笑,道:“不错,我的确是有这么样一位姑妈。”

  猎户又怔了怔,道:“你就是花满楼?你今年已有五十多?”

  花满楼道:“我保养得好,所以看来年纪轻。”

  猎户以不住问道:“要怎么保养,我……我可不可以学。”

  花满楼谈淡道:“那也容易,我只中过每天吃五十条蚯蚓,二十条壁虎,外加三斤人肉

。”

  猎户看着他,连眼珠子好像都要掉了下来,突然转回身,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落荒而

逃了。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大笑。

  花满楼也笑道:“你说的不错,看来那小妖怪说起谎来,的确连死人都要被她骗活。”

  他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间用筷子指了指左边窗户。

  陆小凤的人已飞身而起凌空一翻,又推开了窗户。

  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正躲在窗外掩着嘴偷偷的乐着。

  上官燕儿的眼睛还是那么大,样子还是那么乖,可是已笑不出了。

  陆小凤揪着她的辫子,把她押了进来,道:“就是这个小妖怪,不但要做我的姑妈,还

要做你的姑婆。”

  雪儿撅着嘴,道:“人家只不过是说着玩的,就算你开不起玩笑,也个必拿人家的辫子

出气。”

  花满楼微笑道:“何况人家总算花了十两银子请你,这山鸡的味道也不错,你就算不感

激、最少也该对人家客气些。”

  雪儿嫣然道:“还是我这侄孙子有良心,总算说了句公道话。”

  陆小凤大笑道:“原来有良心的人,还是要比没有良心的晚辈。”

  他大笑着松开手。雪儿就像是个小狐狸似的,立刻就从他胁下溜出。

  只可惜她溜得还不够快,陆小凤又揪住了她的辫子。把她抓小鸡一样抓回来,按在椅子

上,板起脸道:“我有句话要问你,你最好老老实实的,不许说谎。”

  雪儿眨着眼,好像很委屈的样子、道:“我根本从来也没有说一句谎话。”

  陆小凤道:“你现在说的这句就是谎话。”

  雪儿生气了,大声道:“我说的话你既然连一句都不信你又何必跟我说话?”

  陆小凤也知道跟这小妖怪斗嘴是件多愚蠢的事,只好板起脸,道:“我问你,你为什么

要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

  雪儿道:“我根本没有跟你们,就算要跟,也跟不上。”这句倒是真话。

  陆小凤道:“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雪儿道:“我知道你们要来找西门吹雪、所以就先来了。”

  陆小凤道:“你一直在这里等?”

  雪儿道:“人家已经等了一整天,衣服也没有换,澡也没有洗,身上都发臭了。你不信

来闻闻看。”

  花满楼又笑了,陆小凤只好干咳了几声,道:“你等我们干什么?”

  雪儿道:“因为我有件秘密,一定要告诉你。”

  陆小凤道:“什么秘密?”

  雪儿撇着嘴,又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忽然从身上拿出打造得很精巧的金燕子,道:“

你看,这就是我那天晚上在花园里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