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他吹的是血,不是雪。
最后一滴血恰巧滴落在粉燕子脸上,他脸上的肉仿佛还在抽搐,眼珠却已死鱼般凸
出,再也看不见那种粉红色的表情。
陆小凤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怜。
他一直都很怜悯那些至死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的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死不暝
目。
血已干了,剑已入鞘。
叶孤鸿忽然转过脸,瞪着孤独美。
孤独美也在瞪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怀疑的惊诧。
叶孤鸿冷冷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为什么要杀他?”
孤独美的确想不到,无论谁都想不到。
叶孤鸿道:“你不是杀我的?”
叶孤鸿道:“我不是。”
孤独美更惊讶,道:“可你本来……”
叶孤鸿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本来的确已决心要你死在我剑下。”
孤独美道:“现在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叶孤鸿道:“因为我现在已知道你不是活人。”
这句话说得更奇怪,更教人听不懂,孤独美却反而好像听懂了,长长吐出口气,
道:“难道你也是山庄里的人?”
叶孤鸿道:“你想不到?”孤独美承认:‘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
叶孤鸿眼睛里忽又露出种讥消的笑意,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当然想不到的,
有些人自己做的事,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孤独美也在叹息,道:“山庄里的人,好像都是别人永远想不到的。”叶孤鸿道:
“正因为如此,所以它才能存在。”
孤独美慢慢的点了点头,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你看见过陆小凤出手?”
叶孤鸿道:“没有。”
孤独美道:“你知不知道他的武功深浅?”
叶孤鸿道:“不知道:“
孤独美道:“对他这个人你知道些什么?”
叶孤鸿道:“我知道他曾经接住过白云城主的一剑‘天外飞仙’。”孤独美道:
“可是他现在却已伤在西门吹雪剑下。”
叶孤鸿道:“我看得出。”
孤独美道:“现在我再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多加考虑,才能回答。”
他的表情变得很严肃,一宇字接着道:“现在你有没有把握杀了他?”
叶孤鸿沉默着。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讥消的笑意,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又过了很
久,才缓缓道:“我不是西门吹雪qo
孤独美看着他,也过了很久,才转过脸去看陆小凤。
陆小凤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们刚才说的话,他好像全听不懂。
孤独美忽又笑了笑,道:“你刚才并没有出手救我。”
陆小凤沉默。
孤独美道:“现在我也不愿出手杀你,因为我们没有把握杀你。”
陆小凤沉默。
孤独美道:“我们本来素昧平生,互不想识,现在还是如此。”
陆小凤终于开口,道:“可是我们刚才走的好像还是同一条路。”
孤独美淡淡道:“世事如白云苍狗,随时随地都可能干万种变化,又何况你我。”
陆小凤道:“有理。”
陆小凤道:“你呢?”
孤独美道:“我当然有我的路可走。”
陆小凤道:“什么路?到山庄去的路?”
孤独美沉下脸,冷冷道:“你既然已听见,又何必再问。’
陆小凤却偏偏还是要问。”你要去的是什么山庄?”
孤独美道:“是个你去不得的山庄。”
陆小凤道:“为什么去不得?”
孤独美道:“因这你不是死人。
陆小凤道:“那山庄只有死人去得!”
孤独美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已是死了?
孤独美道:“是的。”
陆小凤笑了。”你们走吧。”
他微笑着挥手。”我既不想到死人的山庄去,也不想做死人,只要能活着,多活半
个时辰也是好的。”
他走得居然很洒脱,在灰白色的丛林中。
直到他的人影消失,孤独美才像是忽然警觉,大声道:“你真的让他走?”
叶孤鸿冷冷道:“他已经走了。”
孤独美道:“你不怕他泄露山庄的秘密?”
叶孤鸿道:“他知道的秘密并不多,何况在这种情况下,他很可能真的活不到半个
时辰。”
孤独美道:“直少他现在还没有死,还可以在暗中跟着我们去aU
叶孤鸿道:“我们要到哪里去?”
孤独美道:“当然是到山庄去。”
叶孤鸿冷笑道:“你错了,并不是我们要到山庄去,是你要去,你一个人去!
孤独美道:“你不去?”
叶孤鸿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去?”
孤独美脸色变了。
叶孤鸿道:“我知道你和山庄有了合约,当然不能杀你,但是我也没有说要带
去。”
孤独美的脸已因愤怒恐惧而变形,颤声道:“可是也也应该看得出现在我连—步路
都不能走。”
叶孤鸿冷冷道:“那是你的事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突又拔剑,削落一大片树皮,铺在一块比较干燥的泥土上,盘膝坐了下去。
孤独美恨恨的盯着他,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叶孤鸿悠然道:“我为什么要走?”
孤独美道:“你是不是在等着看我死?”
叶孤鸿道:“你可以慢慢的死,我并不着急。”
他看来不但很悠闲,而且很舒服,因为他身上居然还带着块油纸包着的牛肉,甚至
还有瓶酒。
对一个饥渴中挣扎了二十六个时辰的老人说来,牛肉和酒的香气,巳不再是诱惑,
而是种虐待。
因为他只能看着,一阵阵香气就像是一根根针,刺激得他全身皮肤都起了战栗。
浅浅的瞪了一口酒,叶孤鸿满意的叹了口气,忽然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定在
后悔,刚才不该让陆小凤走的,但有件事你却不知道。”
孤独美正想以谈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立刻问道:“什么事?”
叶孤鸿道:“我不杀陆小凤,并不是因为我没有把握杀他,只不过因为我情愿让他
死在西门吹雪手里。”
孤独美道:“哦!
叶孤鸿傲然道:“现在他若敢再来,我一剑出鞘,就要他血溅五步。”
孤独美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天下已没人能救得了我,也没有人能救得了陆小
凤。”叶孤鸿道:“绝没有。”
这三个字刚说完忽然间,一只手从树后伸出来,拿走了他手里的酒。
他的反应并不慢。
这只手缩回去的时候,他的人也已到树后。
树后却没有人。
等他再转出来时,酒瓶已在孤独美手里,正将最后一滴酒倒入自己的嘴。
刚才还在树皮上的油纸包中肉,现在却已不见了。
叶孤鸿没有再动,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灰白色的丛林,死寂如坟墓。
连风都没有,树梢却忽然有样东西飘飘落干。
叶孤鸿拔剑,穿透。
插在他剑尖上的,竟是刚才包着的牛肉的那块油纸。
孤独美笑了,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叶孤鸿好像完全听不见,脸色却已发青,慢慢的摘下剑尖上的油纸。
孤独美笑道:“油纸上没有血,你吹什么?”
叶孤鸿还是听不见,剑光一闪,剑入鞘。
他却又在块树皮上坐下来,深深的呼吸了两次,从衣袖里拿出纸卷,用一根根针钉
在身后的树干上,冷冷道:“这就是出林入山的详图,谁有本事,也不妨拿走。”
然后他还是背对着树干,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甚至连眼睛都已闭上,仿佛老僧已
人定。
孤独美笑声也已停顿,睁大了眼睛,盯着树干上的纸刁目臣。
他知道这就是叶孤鸿用来钓鱼的饵。
武当本是内家正宗,叶弧鸿四岁时就在武当,内功一定早巳登堂入室。
现在他屏息内视,心神合一,虽然闭着眼睛,可是五十丈方圆内的一针一叶,都休
想逃过他的耳目。
他的饵已安排好歹,鱼呢?”
鱼是不是会上钩?”
孤独美的呼吸忽然也停顿,他已看见一只手悄悄的从树后伸出来。
这只手的动作轻快,很灵巧,手一伸出,就摸着了树干上的卷。
就在这时、剑光又一闪,如闪电惊虹,只听“夺”的‘响,剑尖人木,竟活生生的
把这只手钉在树上。孤独美的脸色变了,叶孤鸿的脸色也变了。
他没有看见血。
手不是油纸,怎么会没有血。
孤独美长长吐出口气,他已看出这只手并没有被剑尖钉住,剑尖却已被这只手夹
住。
用两根手指夹住。
叶孤鸿铁青着脸忽又发红,满头汗珠滚滚而落,他已用尽全身气力来拔他的剑,这
柄剑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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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陆小凤系列·幽灵山庄》
第三章 同舟共济
逃亡并没有终止,黑暗已来临。
黑暗中只听喘息声,两个人的喘息声。声音已停下来,人已倒下去。
不管下面是干土也好,是湿泥也好,他们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一定要躺下去,就算西门吹雪的剑锋已在咽喉,都得躺下去。
现在就算用尽世上所有的力量,都已无法让他再往前走一步。
从黑暗中看过去,每隔几棵树,就有一点星光般的磷光闪动。
’光芒极微弱,就算在绝对的黑暗中,也得很注意才能看得见。
只要有一点点天光,磷光就会消失。
顺着这磷光走,就能走出去?”
“嗯”
“你有把握?”
“嗯。”孤独美虽然已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却还是不能不回答,因为他知道陆小凤
一定会继续问下去。
“我绝对有把握。”他喘息着道:“因为你只要跟他们有了合约,他们就绝不会出
卖你。”
“他们是谁?”陆小凤果然又在问。”是不是山庄里的人?”
“嗯。”
“什么山庄?在哪里?”陆小凤还在问。”你跟他们订的是什么合约?”
孤独美没有回答,听他的呼吸,仿佛已睡着。
无论他是不是已睡着,他显然已决心拒绝再回答这些问题。
陆小凤好像也觉得自己问得太多,居然也闭上嘴,更想闭上眼睛睡一觉。
可是他偏偏睡不着。
远处的磷光闪动,忽远忽近。
他的瞳孔竟已疲倦得连远近距离都分不出,为什么还睡不着?
只有在绝对黑暗中,才能分辨出这些指路的暗记,若是用了火折子,反而看不出
了,白天当然更看不出。
这一点只怕连西门吹雪都想不到,所以他当然也不会在这种绝对黑暗中走路。
看来山庄中那些人实在很聪明,他们的计划中每一点都想得很绝,又很周到。
孤独美是不是真的会带我到那山庄去?
他有合约,我却没有,我去了之后,他们是不是肯收容我?
—那地方是不是真的安全隐秘?连西门吹雪都找不到?
—为什么那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去?
陆小凤睡不着,因为他心里实在有太多的解不开的结,一个结,一个谜?
绝对黑暗,就是绝对的安静。
孤独美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安定而均匀,在黑暗中听来,甚至有点像是音乐。
“妹妹背着泥娃娃,
走到花园来看花,
娃娃哭了叫妈妈,
树上的小鸟笑哈哈……”
也不知为了什么,陆小凤竟从这六亲不认的老人呼吸声中,忆起自己童年时的儿
歌。
他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可是他并没有笑出来,因为就在这时候,黑暗中忽然响起了
一声惨呼。
接着,又是“隆”的一响,一个人的身子弹起来,又重重摔在泥沼里。
“是你?”陆小凤失声问。
没有人回答。
过了很久,黑暗中才响起了孤独美的呻吟声,仿佛受了伤。
是淮在黑暗中突袭他?
陆小凤只觉得心跳加快,喉咙发干,掌心却湿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
什么都看不见。又过了很久,才听见孤独美呻吟着道:“蛇……毒蛇。”
陆小凤吐出口气,道:“你怎么知道是毒蛇?”
孤独美道:“我被它咬到的地方,一点都不疼,只发麻。”
陆小凤道:“伤口在哪里?”
孤独美道:“就在我左肩上。
陆小凤摸索着,找到他的左肩,撕开衣服,指尖感觉到一点肿块,就低下头,张开
嘴,用力吸吮,直到孤独美叫起来才停止。
“你已觉得痛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