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看着一层层卷起又落下的浪涛,心里想了几百个问题,转过头,就发现岳洋一双冷酷的眼睛也在刀锋般瞪着他。
他索性走过去,微笑道:“奇怪吧?我们居然又碰面了。”
岳洋冷冷道:“我奇怪的只不过是连十个蛋你都吃不完。”
陆小凤道:“所以你下次若还想打我落水时,最好记住一件事。”
岳洋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我不喜欢吃白水煮蛋,我喜欢黄酒牛肉。”
岳洋道:“下次你再落水时,恐怕已只有一样东西可吃。”
陆小凤道:“什么东西?”
岳洋道:“你自己的肉。”
陆小凤大笑,海岸上却有人在惊呼,有个人被浪涛卷起来,落在岸上,赫然发现竟是个死人。
他们赶过去,立刻发现这死人竟是刚才跃入水中的那位朋友。
他的轻功那么高,水性竟如此糟,怎么会一下就淹死了?
“这个人不是被淹死的。”发现他的尸身的渔人说得很有把握:“因为他肚子里还没有水。”
可是他全身上下也连一点伤痕血迹都找不到。
“他是怎么死的?”
陆小凤转脸去看岳洋:“他死得好像跟那个独眼老头子差不多。”
岳洋却已转身走了,低着头走了,显得说不出的疲倦悲伤。
要杀胡生并不容易。
杀他的当然不是岳洋。
这附近一定还有可怕的杀人者,用同样可怕的手法杀了胡生和那老渔人。
这两个人之间惟一相同之处,就是他们都曾经暗算过岳洋。
难道这就是他们致死的原因?
那么这杀人者和岳洋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叹了口气,拒绝再想下去,现在他只想痛痛快快的洗个澡。
无论谁在咸水里泡过一阵子之后,都一定会想去洗个澡的。
无论他是不是杀过人都一样。
洗澡的地方很简陋,只不过是用几块破木板搭成的一排三间小屋,倘若存心想偷看人洗澡,随便在哪块木板上都可以找出好几个洞来。
除了这些大洞小洞之外,里面就什么都没有了,想洗澡的人,还得自己提水进去。
陆小凤提了一桶水进去,隔壁居然已有人在里面,还在低低的哼着小调,竟是个女人。
平时到这里洗澡的人并不多,有勇气来的女人更少,知道自己洗澡的时候随时都可能有人偷看,这种滋味毕竟不好受。
幸好陆小凤并没有这种习惯,令他想不到的是,木板上的一个小洞竟有一双眼睛在偷看他。
他立刻背转身,偷看他的人噗哧一声笑了,笑声居然很甜。
“牛肉汤!”陆小凤叫了起来,他当然听得出牛肉汤的声音。
牛肉汤吃吃地笑道:“想不到你这人还满喜欢干净的,居然还会自己来洗澡。”
陆小凤道:“不自己来洗,难道还去找个人抱着洗?”
牛肉汤道:“你是不是为了想偷看我洗澡,才来洗澡的?”
陆小凤道:“喜欢偷看别人洗澡的,好像并不是我。”
牛肉汤道:“我可以偷看你,你可不能偷看我——”
这句话还未说完,木板忽然垮了,牛肉汤的身子本来靠在木板上,这下子就连人带板一起倒在陆小凤身上,两个人身上可用来遮掩一下的东西,加起来还不够做一块婴儿的尿布。
所以他们现在谁也用不着偷看谁了。
过了很久,才听见牛肉汤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实在不是好东西。”
“你呢?”
“我好像也不是!”
两个不是好东西的人,挤在一间随时都会倒塌的小屋里,情况实在不妙。
更不妙的是,这时远处又有人在高呼:“开船了,开船了!”
船行已三日。这三天日子居然过得很太平,海上风和日丽,除了每天跟那些贵客吃顿饭是件苦差外,陆小凤几乎已没有别的烦恼。
所有的麻烦都似已被海风吹得干干净净,血腥也被吹干了。
岳洋好像已没有再把他打下水的意思,他也不会再给岳洋第二次机会。
船上的货,只不过是些木刻的佛像和念经用的木鱼。他已问过老狐狸,而且亲自去看过。
“扶桑岛的人,近来笃信佛教,所以佛像和木鱼都是抢手货。”老狐狸解释道:“他们那里虽然也有人刻佛像,却没有这么好的手艺。”
佛像的雕刻的确很精美,雕刻本就是种古老的艺术。当然不是那些心胸偏狭,眼光短浅的倭儿们能够领会的。
他们喜欢这些精美的艺术品,也许只不过因为一种根深蒂固的民族自卑感,只要能从炎黄子孙手里拿去一点东西,无论是买、是偷、是抢,他们都会觉得光荣愉快。
这种事陆小凤并不太了解,也并不太想去了解,因为在那时候,还没有人将那些缩肩短腿,自命不凡的暴发户看在眼里。
这些佛像和木鱼的货主,就是那几位俗不可耐的“贵客”,愿意和暴发户打交道的人,本身当然也不会很讨人喜欢。幸好陆小凤可以不理他们,他想聊天的时候,宁可去找老狐狸和牛肉汤。
他不想聊天的时候,就一个人躺在舱房里,享受他很少能享受的孤独宁静。
就在他心情最平静的时候,这条船忽然变得很不平静。
他本来好好的躺在床上,忽然一下子被弹了起来,然后就几乎撞上船板。
这条船竟然忽然变得像个筛子,人就变得像是筛子里的米。
陆小凤好不容易才站稳,一下子又被弹到对面去,他只好先抓稳把手,慢慢地打开门,就听见了外面的奔跑惊呼声。
平静无波的海面上,竟忽然起了暴风雨。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实在很难想像到这种暴风雨的可怕。
海水倒卷,就像是一座座山峰当头压下来,还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又像是一柄巨大的铁锤在敲打着船身,只要有一点破裂,海水立刻倒灌进去,人就像是在洪炉上的沸汤里。
庞大坚固的海船,到了这种风浪里,竟变得像是孩子们的玩具!
无论怎么样的人,无论他有多大的成就,就在这种风浪里,也会变得卑贱而脆弱,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主意和信心。
陆小凤想法子抓紧每一样可以抓得到的东西,总算找到了老狐狸。
“这条船还捱得过去?”
老狐狸没有回答,这无疑是他第一次回答不出别人问他的话。
可是陆小凤已知道了答案,老狐狸眼中的绝望之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最好想法子抓住一块木板。”这就是他最后听到老狐狸说的话。
又是一阵海浪卷来,老狐狸的人竟被弹丸般的抛了出去,一转眼就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也可惜陆小凤并没有好好记住他的话。
陆小凤现在抓住的不是木板,而是一个人的手,他忽然看见岳洋。
岳洋也在冷冷地看着他,眼睛里却又带着很难明了的表情,忽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你现在总该知道,我为什么一定不让你坐这条船了吧?”
“难道你早就知道这条船要沉?”
岳洋也没有回答,因为这时海船上的主桅已倒了下来。
一层巨浪山峰般压下来,这条船就像玩具般被打得粉碎。
陆小凤眼前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他才发现自己竟已沉入海水中。
漆黑的海水。
第四回 劫后余生
暴风雨终于过去,海面又恢复平静,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却已不知有多少无辜的生命被它吞了下去。
海面上漂浮着一块块破碎的船板,还有各式各样令人想像不到的东西,却全都像是它吐出来的残骨,看来显得说不出的悲惨绝望。
又过了很久,才有一个人慢慢地浮了上来,正是陆小凤,他还活着。
这并不是因为他运气特别好,而是因为他这个人早巳被千锤百炼过,他所能忍受的痛苦和打击,别人根本无法想像。
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从他眼前漂过,他伸手抓住,竟是个青铜铸成的夜壶。
他笑了。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实在也是件令人无法想像的事。
可是不笑又能怎么样?哭又能怎么样?若是能救活那些和他同患难的人,他宁愿从现在一直哭到末日来临的时候。
现在海上却连一个人都看不见,连死人也看不见,就算所有人都已死在这次灾祸中,他们的骸骨还应该漂浮在附近的。
“也许他们还没有浮上来!”
陆小凤也希望他还能找到几个劫后余生的人,希望找到老狐狸、牛肉汤、岳洋……
可是他找不到。海船上的人都像是已完全被大海吞没,连骨头都吞了下去。
刚才他的身子恰巧撞在船身残存的木板上,而且还曾经晕迷过一阵,难道就在那短短的片刻中,所有的人都已被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