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肉汤道:“因为别的房里都已住着人。”
陆小凤叫了起来:“那老狐狸劝我把这条船包下来,可是现在每间房里都有人?”
牛肉汤淡淡道:“不但这里八间房全都有人,下面十六间也全都有人,老狐狸一向喜欢热闹,人越多他越高兴。”
她带着笑,又道:“只不过住在这上面的才是贵客,老狐狸还特地叫我为你们烧几样好菜,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吃烤狐狸,烤得骨头都酥了的老狐狸。”
晚饭虽然没有烤狐狸,菜却很丰富,牛肉汤居然真的能烧一手好菜。
“因为我外婆常说,要得到男人的心,就得先打通他的肠胃,只有会烧一手好菜的女人,才能嫁得到好丈夫。”
她这么样说的时候,贵客们都笑了,只有陆小凤笑不出。
他实在想不通老狐狸从哪里把这些贵客们找出来的,竟一个比一个讨厌。
而且岳洋也一直没有露面,他进了舱房后,就没有出来过。
好容易等到深夜人静,陆小凤一个人站在船舷上,辽阔的海洋,灿烂的星光,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才觉得比较自在些。
“孤独”有时本就是种享受,却又偏偏要让人想起些不该想的事。
太多伤感的回忆,不但令人老,往往也会令人改变。
幸好陆小凤并没有变得太多。陆小凤还是那个热情、冲动,有时傻得要命,有时却又聪明绝顶,自己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却偏偏喜欢管别人闲事的陆小凤。
岳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的衣着不但质料很好,而且裁剪亦很考究,对于银钱并不在乎,随随便便就可以给人五百两银子。他的一双手虽然长而有力,却绝不像做过一点粗事的样子,一举一动气派都很大,好像别人天生就应该受他指挥。
从这几点看来,他应该是个生在豪门的世家子,可是他又偏偏太精明,太冷酷,世家子通常都不会这样的。
他连连遭人暗算,都几乎死于非命,可是他自己非但一点都不在乎,而且也不想追究。
那独眼的老渔人明明想毒死他,他明明知道,却偏偏要装糊涂。
这是不是因为他本就在逃亡中,早巳知道要对付他的是些什么人。
但是他偏偏又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藏,并不像在逃避别人追踪的样子。他反而像是在逃避陆小凤,一定不愿和陆小凤同船,可是陆小凤却连一点伤害他的意思都没有,只不过想跟他交个朋友。
这些疑问陆小凤都想不通。
他正在想的时候,突听“咔嚓”一响,一根船板向他压了下来,接着又是一阵劲风带过,又有一条船橹横扫他的腰。
他的人在船舷上,惟一的退路就是往下面逃。
下面就是大海。等到他自己再听到“噗通”一声响的时候,他的人已落在大海里。
冰冷的海水,咸得发苦。
他踩着水,想借力跃起,先想法子攀住船身再说。可是上面的长橹又向他没头没脸的打了下来。
船舷很高,他看不见上面的人,海水反映星光,上面的人却能看得见他。
他只有向后退,船却在往前走,人与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就算有水上飞那样的水性,也没有法子再追上去,就算暂时还不会淹死,也一定支持不了多久,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一定已沉了下去。
一向无所不能,无论什么困难都能解决的陆小凤,怎么会忽然就糊里糊涂的被淹死?
他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淹死的。一个人掉进大海里,并不一定非淹死不可。
就在这一瞬间,他已想到了好几种法子来度过这次危机。
——尽量放松全身,让自己漂浮在海上,只要能捱过这一夜,明天早上,很可能还有出海的船只经过,这里离海口还不太远,又在航线上。
——想法子抓鱼,用生鱼的血肉来补充体力,再用鱼泡增加浮力。
这些法子虽未必能行得通,可是他至少要试试,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绝不放过。
他相信自己对于痛苦的忍受力和应变的力量,总比别人强些。
最重要的是,他有种不屈不挠的求生意志,也许就因为这种坚强的意志,才能使他度过无数次危机,活到现在。他还要活下去。
谁知这些法子他还都没有用出来,水面上又有“啪哒”一声响,一样东西从船舷上落下来,竟是条救生的小艇。
将他打落水的人,好像并不想要他死在海里,只不过要迫他下船而已。
除了岳洋外,还有谁会做这种事?
小艇从高处落下来,并没有倾覆,将小艇抛下来的人,力量用得很巧妙。
陆小凤从海水中翻上去,更确定了这个人就是岳洋。
艇上有一壶水,十个煮熟了的鸡蛋,还有很沉重的包袱,正是那天岳洋从桌上推给他的,里面包着的当然是补偿他的五百两船钱。
这少年做出来的事真绝,非但完全不想隐瞒掩饰,而且还好像特地要告诉陆小凤:“我就是不要你坐这条船,你能怎么样?”
陆小凤叹了口气,又不禁笑了。
他喜欢这年轻人,喜欢这种做法,但是现在看起来,他很可能已永远见不到他了。
大海茫茫,四望无际,是拼命去追赶老狐狸的大海船,还是从原来的方向退回去?
当然是拼命去追赶。
他们的船出海才不过三四个时辰,若是肯拼命的划,再加上一点运气,天亮前后,他就又可以坐在狐狸窝里喝酒了。
只可惜他忘了两点:
船出海时是顺风,两条桨的力量,绝不能和风帆相比。
而且他最近的运气也不太好。
还在太阳露出海面之前,他两条手臂已因用力划船而僵硬麻木,这种单调而容易的动作,做起来竟比什么事都吃力。
他就着白水吃了几个蛋,只觉得嘴里淡得发苦,想躺下去休息片刻,谁知一倒下去就睡着了,等他醒来时,阳光刺眼,太阳已升得好高,那壶比金汁还贵重的水,竟已被他在睡梦中打翻,被太阳晒干。
他的嘴唇也已被晒得干裂,一眼望过去,天连着海,海连着天,还是看不见陆地的影子。
但是他却看见了一点帆影,而且正在向他这个方向驶过来。
他几乎忍不住要在小艇上连翻八十七个筋斗表示庆祝,就算乞儿忽然看见天上掉下个大元宝来,也绝没有他现在这么高兴。
船来得很快,他忽又发现这条船的样子看来很面熟,船头上迎面站着个人,样子看起来更面熟,赫然竟是老狐狸。
老狐狸也有双利眼,远远就在挥动着手臂高呼,海船与小艇之间的距离,已近得连他脸上的皱纹都可以看得见。
陆小凤忽然发觉这个老狐狸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实在比小姑娘还可爱。
他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大叫,可是他偏偏忍住,故意躺在小艇上,作出很悠闲的样子。
老狐狸却在大叫:“我们到处找你,你一个人溜到这里来干什么?”
陆小凤悠然道:“我受不了牛肉汤做的那些菜,想来钓几条鱼下酒。”
老狐狸怔住:“你钓到几条?”
陆小凤道:“鱼虽然没钓着,却钓着条老狐狸。”
他还是忍不住要问:“你们明明已出海,又回来干什么?”
老狐狸也笑了,笑得就正像是条标准的老狐狸:“我也是回来钓鱼的。”
陆小凤道:“那边海上没有鱼?”
老狐狸笑道:“那边虽然也有鱼,却没有一条肯付我五百两船钱的。”
陆小凤立刻道:“我这条鱼也不肯付的,我上次已经付过了。”
老狐狸道:“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上次是你自己要走的,我又没有把你推下去,所以这次若是还想上船,就得再付我五百两!”
陆小凤忍不住叫了起来:“你这人的心究竟有多黑?”
老狐狸又笑了,悠然道:“只不过比你钓起来的那条狐狸黑一点。”
他当然不是回来钓鱼的。
船上的货装得太多,竟忘了装水,在大海上,就连老狐狸也没法子找到一滴可以喝的淡水。
他们只有再回来装水。
也许这就是命运,陆小凤好像已命中注定非坐这条船不可。这究竟是好运?还是坏运?
谁知道?
船已靠岸。陆小风和老狐狸一起站在船头,不管怎么样,能够再看到陆地,总是愉快的。
远处的岩石旁,有个人正在向这边眺望,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上,带着种很惊讶的表情。
陆小凤假装没有看见,从另一边悄悄地溜下船,岩石旁的人一直都在注意这船的动静,没有注意他。
他绕了个圈子,悄悄地溜过去,忽然在这人面前出现,大声道:“你好。”
他以为这个人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谁知这人只不过眼睛眨了眨,目光还是同样镇定冷酷,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好!”
这人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好像是铁丝。
陆小凤反而有点不安了,勉强笑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们为什么又回来了?”
胡生并不否认。
陆小凤道:“我们回来找你的。”
胡生道:“为什么找我?”
陆小凤道:“因为你要运的那批货太重,我们怕翻船,只有回来退给你!”
他虚放了一枪,想刺探刺探这个人的虚实。
谁知这次胡生连眼睛都没有眨,冷冷道:“货不是我的,船也不是你的,这件事跟你和我都没有关系,你找我干什么?”
陆小凤这一枪显然是刺到石壁上了,但他却还不死心,又问道:“如果货不是你的,你是到这里来干什么的?特地来用鸡鸣五更返魂香对付你的兄弟?”
胡生冷酷的目光刀锋般盯在他脸上,身子却忽然跃起,旱地拔葱,鹞子翻身,鱼鹰入水,霎眼间换了三种轻功身法,噗通一声,跃入了海水中,一身轻功竟不在名满天下的独行侠盗司空摘星之下。
无论谁身怀这样的绝顶轻功,都一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