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是谁?”

  “她姓沙,他的名字几乎已经被人忘记了,因为大家都称他为沙大户。”

  “沙大户?别人为什么要叫他沙大户?”陆小凤问老板娘。

  “黄石镇上的好田好地都是他的,连几个甜水井也都是他的,别人不叫他沙大户叫他什么?”

  “这个沙大户为什么要杀柳乘风?”

  “我可没有说他要杀柳乘风。”老板娘说:“我只不过说,如果黄石镇上有人能杀柳乘风,这个人就一定是沙大户。”

  “为什么?”

  “因为我也知道柳大爷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好手,我们这里的人却都是只要看见别人一动刀,就会吓得尿湿一裤裆的龟孙子。”

  老板娘说:“除了沙大老板之外,黄石镇上谁也不敢动柳大爷一根汗毛。”她特别强调:“除了沙大老板之外,谁也没这个本事。”

  “他有什么本事?”

  “其实他自己也没有什么鸟蛋的本事,他有的也只不过是一肚子大便而已。”

  老板娘刚才是带了一坛酒来的,跟陆小凤喝酒,无疑是天下最让人高兴的事情之一,所以我们这位有一双白手一双长腿和一颗春心的老板娘,现在想要不醉都困难得很。

  所以她现在说话已经开始有一点胡说八道了。

  “只不过我们这位沙大老板,要比别的那些龟孙子要强一点。”老板娘说:“因为他除了一肚子大便之外,还有一屋子金银珠宝。”

  “这跟柳乘风的死有什么关系?”陆小凤问。

  老板娘搂住了他的脖子,像拍小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脸。

  “小少爷,你懂不懂有很多人就好像苍蝇一样,一看见大便就会不要命的飞过来。”她的眼已眯起:“金银珠宝就是他们的大便。”

  “那么苍蝇是些什么人呢?”

  “苍蝇也就是一些既不是东西也不是人的人。”老板娘说:“强盗、逃犯、凶手、恶棍、采花贼和一些出卖了朋友的畜生,他们被人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就会变成苍蝇,就会嗡嗡嗡的飞到一堆大便上去,这些大便当然是愈远愈好。”

  她把杯子里最后一口酒也喝了下去:“黄石镇上的这一堆大便当然是最远的。”

  陆小凤知道这个女人已经快要变成一只女醉猫了,因为他知道那一杯酒是多么烈的酒,所以他一定还要趁她没有醉之前问她一些话。

  “你说的这一些苍蝇之中,是不是有一些一流的高手?”

  “大概是吧。”

  “难道你认为这些来投靠沙大户的强盗凶手之中,有人能杀柳乘风?”

  “我也不知道。”老板娘的眼睛已经合了起来:“如果想知道,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

  说完了这句话,老板娘的眼睛就再也张不开了。

  对一个已经喝醉,而且已经睡着的女人,连陆小凤都没有法子。

  除了直接去找沙大户之外,他实在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第四回 大户人家里的杀手

  沙大户的名字当然不叫大户,只不过他确实姓沙,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玄祖都姓沙,而且都叫做沙大户。

  对他们家的人说来,除了“大户”这两个字之外,几乎已经没有更适当的称呼了。 

  因为他的玄祖沙曼阁被朝廷遣放到这里来之后,就成了这里最有权势的人。

  沙曼阁,字观云,好学道,十三岁人庠,十七岁中举,十八岁即高中,点翰林、入情流,少年清贵,想不风流也不可能了。

  可是风流也要付出代价的。

  风流轻狂,风流环薄,风流清贫,风流早死。

  为什么一个才情绝代的词人要忍心把他的浮名——把他不是浮名的浮名换作浅酌低唱?

  那只不过是风流而已。

  风流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得又如何?失又如何?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一芥子即一世界,一刹那即一永恒。沙曼阁的风流,换来的结果,就是要他们沙家的人一辈子都要发配到边疆去做流民。

  可是他们沙家的流民,在黄石镇上,过的却是非常贵族化的生活。

  因为沙曼阁是个读书人,到了黄石镇之后还不到一年,就在附近一个山坑里挖掘到黄金。

  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金子更实在、更宝贵的?

  贩夫走卒、妇孺幼童、蛮汉村夫,他们也许不知道珍珠玛瑙翡翠碧玉书帖名画汉玉古碑细瓷,可是黄金呢?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不知道黄金的价值,那才真的是怪事了。

  自从沙家暴富后,黄石镇附近就开始有了一阵寻金的热潮,想发财的人从四面八方拥集而来,黄石镇就在一夜之间忽然繁荣了起来。

  只可惜这阵繁荣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除了沙大户之外,能找到黄金的人实在少得可怜。

  大多数人都失望的走了,只有沙大户依旧是沙大户,黄石镇也依旧萧条如故。

  陆小凤来拜访沙大户,就在他到达黄石镇的第二天以后。

  那时候沙大户正在喝他这一天的第一杯酒,中午这一餐,他喝的通常都是比较软一点的酒,这天他喝的是特地从绍兴捎来的善酿。

  这种酒极易入口,后劲却极大,陪他喝酒的是他身边最接近的一位清客孙先生,据说是从知县任上致仕的,着起来文质彬彬的,儒雅温和。

  进来禀报有客来访的是,这一天在门房里当值的护院杨五。

  沙大户一只手拿着酒杯,一只手拿着筷子,眼睛看看一碟凤鸡里的一个鸡脚,冷冷的问杨五:“你知不知道我在吃饭的时候,是从来不见外客的?”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不叫外面那个人滚蛋?”

  “我本来不但想要他滚蛋,还想拎住他的脖子把他扔出去。”杨五说。

  “你为啥没有这么做?”

  “因为这个人我扔不出去。”杨五说:“他没有把我扔出去,我已经很高兴了。”

  沙大户转过头,眯着眼睛看着他。

  “我本来一直都以为你是一个很有种的人,怎么忽然会变得那么孬了?”

  在自己的老板面前,杨五说话也不太客气。

  “我一点都不孬。”他说:“我只不过不想去惹那个人而已。”

  孙先生插口了:“那位仁兄究竟是何许人也?”

  杨五故意很冷淡的说:“他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个长了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沙大户的架子一向是非常大的,大得不得了,可是听到陆小凤这三个字,他立刻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三个字的本身就仿佛有一种很特别的魅力。

  陆小凤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虽然站在门房外面等了半天,可是他相信沙大户只要听见了他的名字,一定会亲自出来迎接他,用最好的酒菜招待他,旁边甚至还有最好看的女人。

  对于这一点他有信心。

  有一次在微醺之后,他曾经问过他的一个好朋友,他问老实和尚:“你知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等老实和尚开口,就自己回答:“我是个骗吃骗喝的专家,就凭我的名字就可以吃遍天下。”

  老实和尚大笑:“这一次你说的实在是老实话。”

  好酒好菜都已经摆在桌子上了,架子极大的沙大老板果然是亲自把陆小凤迎接进来的,宴客的花厅里已经挤满了一屋子人。

  能够看到陆小风这样的人,这种机会有谁肯错过。

  沙大户很抱歉的向陆小凤举杯。

  “陆兄,你看这地方,像不像个菜市场?”

  “真有点像。”

  沙大户大笑:“其实这个地方本来是蛮清静的,我们家也并不是这么没有规矩的人家,可是大家一听说那个能够用两根手指捏住刀锋,而且还有四条眉毛的陆小风来了,谁都想看看这个陆小风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挡也挡不住,赶也赶不走。”

  陆小凤故意叹了口气。

  “这种事本来就是没法子的,谁叫我是这么有名的人?”他简直连一点谦虚的意思都没有:“一个名人总是会常常碰到这种事的。”

  大家都笑了,只有一个穿着一身蓝布秀才衫,好像是清客一类的瘦小中年人,脸上虽然也赔着笑,眼中却全无笑意,甚至连他脸上的笑容看起来都很僵硬勉强。

  幸好陆小凤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带着笑对沙大户说:“我的穷、我的懒,都是很有名的,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

  “我听说过。”

  “那么你为什么不问我,像我这么样一个人怎么会像一只骡子一样,笨笨的赶了几千里路,连滚带爬的跑到这里来?”

  沙大户感慨叹息。

  “这地方实在越来越穷了,到这里来的人确实越来越少。”他说:“像陆小凤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来,我们实在连作梦都想不到。”

  他本来很有威严的一张“国”字脸上居然露出了像陆小凤一样调皮的笑容:“幸好我不作梦的时候还可以想得到。”

  陆小凤四条眉毛都扬了起来:“你真的知道?”

  “真的。”

  “你知道些什么呢?”

  “知道你是为了一个朋友来的,你那位朋友很不幸的死在这个地方。”

  “你知道的事好像还真不少。”

  “这个地方虽然穷,我可不穷。”沙大户说:“像我这么样一个有钱人,总是有很多人会偷偷的跑来告诉我很多事的。”

  他笑得非常愉快:“有钱的人就好像有名的人一样,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比别人方便一点。”

  这一点谁都不能不承认。

  陆小凤听到有道理的话总是会露出很佩服的样子。

  “看起来你这个人实在真的是很有一点学问。”

  沙大户大笑:“我的学问恐怕还不止一点而已。”他说话也同样一点都不谦虚。

  “除此以外,你还知道什么?”陆小凤问这个好像有很多种性格面目的人。

  “你是不是还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一把刀?”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沙大户故意用冷淡的语气说:“这个小镇上怎么可能还有我不知道的事?”

  陆小凤盯着他,也故意用一种很冷淡的口气道:“那么你一定也知道那两个人是谁了?”

  “两个人?”沙大户皱起了眉:“两个什么样的人?”

  “你不知道我问的是哪两个人?”

  “我怎么会知道。”沙大户说:“这地方虽然小,人却不少,我怎么知道你问的是谁?”

  陆小凤叹气,摇头:“原来这地方毕竟还是有些事是你不知道的。”

  这句话说得简直有点混账了。

  他只说他要找两个人,既没有说出这两个人的姓名来历,也没有说出他们的身材容貌。有谁能知道他说的是谁,那才是怪事。

  可是他偏偏要这么说,这种话大概也只有陆小凤先生能说得出来。

  他知道沙大户一定会生气了,陆先生说的话常常会把别人活活气死。连老实和尚那种有涵养的人都差点被他气死在阴沟里,何况沙大户这种大爷。

  一个做惯了大爷的人,能受谁的气?

  “你到底要找两个什么样的人?”沙大户忍住气问陆小凤。

  “是一男一女。”

  “你要找的是一男一女?好极了,实在好极了。”

  沙大户气得直笑:“这个世界上正好有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你要找的正好就是一男一女,你说巧不巧?”

  他生气,陆小凤不气,陆先生一向只会气人,不会气自己。

  看到他这种很高兴的样子,本来很生气的沙大户忽然也笑了起来。

  “原来我上了你的当了。”

  “你上了我什么当?”

  “你是故意在气我,我居然就真的生了气。”沙大户说:“我简直好像是个傻瓜。”

  其实他一点都不傻,陆小凤无缘无故的气他。

  这两个人从一见面开始,所说的每句话都不是没有道理的,就好像两个武林高手在过招一样,都想把对方压倒。

  “我看得出你也跟我一样,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沙大户说:“我一向最喜欢这种人。”

  “只可惜你长了胡子。”陆小凤又故意叹了口气:“你大概也知道陆先生一向只喜欢美女。”

  这一次沙大老板不再生气了,时常生气绝不是件好事,尤其有碍健康。

  大老板们通常都很会保重自己的身体。所以他只问陆小凤:“你要找的那一男一女,有什么特别跟别人不同的地方?”

  “那个男的很会用刀。”

  沙大老板笑了:“我家的厨子也很会用刀,他用刀片起肉来,片得比纸还薄。”

  他也故意问陆小凤:“你要找的是不是我的厨子?”

  陆小凤当然更不会生气,反问道:“你的厨子会不会杀人?”

  “我只知道他会切肉。”

  “切什么肉?”

  “猪肉牛肉羊肉狗肉骡肉马肉鸡肉鱼肉鹤肉鹅肉兔子肉獐子肉,什么肉他都切,甚至连老虎肉他都切过。”沙大户说:“只有一样肉他不切。”

  “人肉?”

  “你又说对了。”沙大户还在笑:“人肉是酸的,比马肉还酸,我绝不会让我的厨子去切人肉。”

  陆小凤又在叹气:“没有吃过人肉的人,怎么会知道人肉是酸的?真奇怪。”

  沙大老板不理会他,否则就又要生气了。

  别人要气你,你不气,才是高竿,能够做一个大老板,没有一两下高竿怎么能罩得住?

  “男的会用刀,女的呢?”他问。

  “女的那一个就更奇怪了。”陆小凤说:“她满头白发苍苍,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可是她的一双腿,却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

  像那么样一双腿,如果有人能在看到过之后很快就忘记,那个人一定不是个男人。

  没有看见这双腿,沙大老板无疑也觉得很遗憾。

  他虽然已经开始有一点老了,毕竟还是男人,越老的男人,越喜欢看女人的腿。

  就算只不过看一看,也是好的。

  沙大老板叹了口气,先把自己这一生中所看到过的美腿一双双的在心里温习了一遍,等到自己觉得自己又变得年轻了一点时,才问:“你有没有看到她的脸?”

  “没有。”

  当时陆小凤根本没有机会看到她的脸,何况看到了也没有用。

  头发可以染的,脸也可以改扮,天色又已黑了,生死已在呼吸间。

  这种情况沙大老板当然也不会不明白,却偏偏还是要问:“你为什么不看她的脸?”

  “因为我是个男人。”陆小凤淡淡的说:“一个男人在看到那么样一双腿的时候,谁还有空去看她的脸?”

  问得不通,回答也绝,大户大笑。

  “现在我才明白你的麻烦在哪里了。”他大笑道:“这个女人你根本就找不到,除非你能把这地方每个女人的裙子都脱下来瞧一瞧。”

  陆小凤没有笑,反而一本正经的压低声音说:“老实告诉你,我正想这么做。”

  “这种事谁不想做?”沙大户也故意压低声音:“如果你真的去做了,千万要告诉我,好让我也跟着你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