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道:“大老板是谁?”

  老实和尚道:“你看站在那边的不是大老板是谁?”

  他随手往前面一指,陆小凤不由自主随着他手指往前面看过去,他的人却已箭一般往后窜出,凌空翻身,没入黑暗中。

  老实和尚的轻功,本就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

  不过陆小凤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拧腰就追了过去。

  夜色虽然很黑暗,他虽然迟了一步,可是依稀还能看得见老实和尚的人影在前面飞掠。

  其实他也并不是真想捏老实和尚的鼻子,只不过在这种人地生疏的地方,能抓住个熟人在身旁总比较安心些,就像是掉下水里的人,看见块破木板,也要紧紧抓住。

  老实和尚逃得虽快,他追得也不慢,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越来越近。

  前面居然又有了灯光。

  灯光是从一栋很高大的屋子里透出来的,高脊飞檐,像是庙宇道观,又像是气派很大的衙门。

  这地方当然不会有衙门,老实和尚忽然一个飞燕投林,竟窜入了这庙宇中。

  陆小凤心里好笑:“这下子你就真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追了进去,院子里冷冷清清,大殿里灯火却明亮,一个气派很大的高官贵吏坐在一张气派很大的桌子后,两旁的肃静牌下,垂手肃立着好几个旗牌卫士,还有戴着红缨帽,挎着鬼头刀的捕快差役。

  这地方竟不是庙宇,竟是衙门。

  可是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朝廷的贵官驻扎?这衙门当然是假的,这些人当然也都是木头人。

  一看见木头人,陆小凤就已头大如斗,不管老实和尚是不是躲在里面,他都想溜了。

  谁知公案后的那位高官却忽然一拍惊堂木,大声道:“陆小凤,你既然来了,还想往哪里走?”

  两旁的卫士差役也立刻呐喊助威:“你还想往哪里走?”

  原来这里的人竟没有一个是木头人。

  陆小凤反而沉住了气,在他看来,活人还是不及木头人可怕的。

  他居然真的不走了,大步走进去,仔细看了看,堂上的高官穿着身唐时的一品朝服,头戴着紫金冠,竟是那位好酒贪杯的贺尚书。

  只不过此刻他手里拿着的已不是酒杯,而是块惊堂木。

  陆小凤笑了:“原来是四明狂客贺先生,是不是又想请我喝酒?”

  贺尚书的眼睛里虽然还有醉意,但表情却很严肃,板着脸道:“你到了刑部大堂,竟还敢如此放肆?”

  陆小凤道:“这里是刑部大堂?”

  贺尚书道:“不错。”

  陆小凤笑道:“你不但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贺尚书道:“错在哪里?”

  陆小凤道:“贺知章是礼部尚书,怎么会坐在刑部大堂里?”

  他对贺知章的事迹本来也不太清楚,只不过想唬唬人而已,谁知竟歪打正着。

  其实贺知章活着的时候,官职最高只做到礼部侍郎兼集贤院学士,后来又坐从工部,肃宗为太子时,方迁宾客,授秘书监,老来时却做了千秋观的道士,连礼部尚书都是在他死后追赠的。

  可是他一生未曾入过刑部,倒是千真万确的事。

  这位冒牌的贺尚书脸色果然已有些尴尬,竟恼羞成怒,重重的一拍惊堂木,道:“我这贺尚书就偏要坐在刑部大堂里,你能怎么样?”

  陆小凤苦笑道:“我不能怎么样,你爱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跟我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贺尚书道:“有关系!”

  陆小凤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贺尚书道:“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审问你!”

  陆小凤又笑了,道:“我又没犯罪,你审什么?问什么?”

  贺尚书又用力一拍惊堂木,厉声道:“到了这里,你还不认错?”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我惟一做错的事,就是走错了地方,交错了朋友。”

  贺尚书怒道:“你得人钱财,失约反悔,又聚赌行骗,拐款而逃,你难道还不知罪?”

  陆小凤想了想,道:“失约反悔的事,好像倒是有的。”

  贺尚书道:“当然有,你收了别人五万两银子,就该完成合约,这件事铁证如山,你想赖也赖不了。”

  陆小凤道:“我倒也不想赖,只不过唆使杀人的罪,岂非比我的罪更大?你为什么不先把她抓来审问审问?”

  贺尚书道:“我偏偏就要先审你,你能怎么样?”

  陆小凤苦笑道:“酒鬼坐刑堂,我当然是强盗打官司,有输无赢的了。”

  贺尚书道:“你失约反悔,是第一大罪;聚赌行骗,是第二大罪;咆哮公堂,是第三大罪。现在三罪齐发,你是认打?还是认罚?”

  陆小凤道:“若是认打怎么样?”

  贺尚书道:“若是认打,我就叫人重重的打,打死为止。”

  陆小凤道:“若是认罚呢?”

  贺尚书道:“那么我就判你三十年苦役,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陆小凤道:“若是既不想认打,也不想认罚呢?”

  贺尚书怔了怔,好像想不到他居然会有这么样的一问。

  陆小凤却替他下了判决:“若是这么样,我当然只有赶快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私设公堂,自封尚书,这些本都是很滑稽的事。

  但陆小凤却知道,在这地方无论多滑稽的事,都可能变得很严重的,你若以为他们说要判你三十年苦役,只不过是说着玩的,你就错了。

  可是他也看得出这些活人并不见得比木头人容易对付,这位四明狂客虽然有些装疯卖傻,无疑也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

  他惟一对付的法子,就是赶紧开溜,溜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陆小凤的轻功,就连司空摘星都未必能比得上。在这方面,他也一向对自己很有信心。

  几个起落后,他已掠出了公堂,掠出了二三十丈,刚想停下来喘口气,就听见后面有人冷冷道:“你的轻功很不错,只可惜你就算真的能长出双翅膀来,也万万跑不了。”

  他听得出这是贺尚书的声音。

  贺尚书竟一直都像影子般贴在他身后,距离他还不到一丈。

  这位疯疯癫癫的四明狂客,轻功竟远比他想像中还要高得多。

  他用尽身法,无论往哪里走,贺尚书还是像影子般在跟着他。

  前面水波如镜,他忽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刚才那水池,水中的尸身却已不见了,也不知那个人是不是又死而复活?还是根本就没有死?

  这地方的人,是活是死,是真是假,本来就不太容易分得清。

  贺尚书忽然道:“就算你跳下水池去,我也一样会追下去,就算你进入龙宫去,也一样是逃不了的。”

  陆小凤本来并不想跳下水去的,水里说不定又有个长双鱼眼的人,手里拿着把薄刀在等着他。

  可是听了贺尚书这句话,他却反而跳下去了,一个鱼鹰入水式,就已沉入池底,等了半天,上面果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两个人吵架的时候,一个人若是说:“你有种就跟我打一架,看我怕不怕?”

  那么这个人心里一定怕得要命,若是不怕,就早已动手了,就因为怕,才会这么说。

  贺尚书若是不怕他跳下水去,也绝不会忽然说那句话的。

  这道理陆小凤当然明白得很。

  他又等了半天,才敢伸头出水换口气,立刻就发现贺尚书还在池旁等着他,也不知从哪里弄了瓶酒来,正在那里喝得高兴,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你泡在冷水里,我坐在上面喝酒,随便你想耗到什么时候,我都奉陪的。”

  等到陆小凤第二次出水去换气的时候,他居然又找了条钓竿来,坐在那里一面喝酒,一面钓鱼,实在是件很风雅的事。

  陆小凤虽然并不太有耐性,但是叫他坐在那里喝酒钓鱼,钓上个三天三夜,他也不反对的。

  只可惜他并不是钓鱼的人,而是条迟早要被人钓上的鱼。

  更遗憾的是,他又偏偏不能像鱼一样在水里呼吸。

  等到他第三次出水换气的时候,就有条带着鱼钩的钓丝向他飞了过来,若不是他躲得快,就算不被钩走,脸上的肉也要被钩去一块。

  看来这位贺尚书不但轻功高明,内力也极深厚,竟能将真力贯注在钓丝上,伤人于百步之外。

  这水池既不太深,又不太大,陆小风的头无论从哪里伸出去,钓丝都可能飞过来钩住他。

  钓丝上的鱼钩闪闪发光,就等于是件极厉害的外门兵器。

  这次他虽然躲了过去,下次就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一个人若是只能将脑袋伸出水面,实在就像是个箭靶子一样,因为他整个人都在水里,只有头能动,随便怎么动都快不了的。

  幸好他总算练过气功,一口气总憋得比别人长些,就在他又开始挺不住的时候,他忽然看见水池里又多了一个人。

  水面上一直没有动静,也没有听见落水的声音,这个人绝不是从上面跳下来的。

  那么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陆小凤躲在水池边的一块石块后,这个人居然没有看见他,好像也根本没有想到水里还会有别人,双足一挺,已窜出水面,动作轻快,姿势优美,看来也是水中的好手。

  但是陆小凤却知道,只要他的头一伸出去,就有苦头吃了。

  水波乍分,水面上果然立刻传来一声惊呼,这个游鱼般生猛活跃的人,一双腿忽然挺直,显然已被钓丝勒住了脖子。

  陆小凤也没工夫同情他,立刻向他出现的那个地方游了过去,果然找到了一个可以容人钻进去的洞穴,洞穴上正有块石板在往下沉。

  石板一关,这洞穴就不见了。

  洞穴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做得如此隐秘?里面是不是还有别的人?

  陆小凤也没功夫去考虑,用尽平生之力,一下子窜了过去,钻入了洞里,只听“格”的一声响。

  四面更黑暗,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了。

  陆小凤本来以为自己总算找到条出路,谁知他虽然出了龙潭,却进了地狱。

  现在他才真的后悔,只可惜现在后悔已太迟。

  这地狱里虽然没有灼人的火焰,但四面却是水,无论他往哪边游,连换气的地方都没有,就这么样被活活的闷死在水里,倒不如索性烧死反而痛快些。

  他正在急得发疯的时候,上面又是“格”的一响,一道亮光射下来,竟露出扇门户。

  就算这扇门是直达地狱的,他也不管了,一下子窜上去,上面竟是条用石板砌成的地道,连一滴水都没有。

  地道中虽然也很阴森可怖,在他说来,却已无异到了天堂。

  这一夜间他遇见的事,简直就好像做梦一样,他看见的死人是活人,活人却是死人,真人是木头人,木头人却是真人。

  他简直已晕头转向,现在才总算喘过一口气来。

  地道里燃着灯,却没有人。

  他拧干了身上衣服,就开始往前走,走一步,算一步,不管走到哪里去,他都已只有听天由命。

  地道的尽头,是道铁门。

  门居然没有锁。

  他试探着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就用力拉开门走进去,里面是间很宽阔的石室,竟堆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佛像和木鱼。

  陆小凤傻了。

  这么隐秘的地方,原来只不过是堆木鱼,这种事说来有谁相信?

  更令人难以相信,这些木鱼和佛像,竟都是老狐狸那条船运来的,他全都见过,船沉了之后,木鱼和佛像怎么会都到了这里?

  陆小凤长长吐了口气,在心里警告自己,最好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就当作从来也没有到过这里,从来也没有看过这些木鱼。

  他已看出这些木鱼和佛像中,必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他本来也许还能想法子活下去,别人若是知道他已发觉了这秘密,也许,就不会再让他有开口说话的机会了。

  他的想法很正确,只可惜他现在根本无路可退,何况他的好奇心早已被引起,叫他就这么样退出去,他实在也有点不甘心的。

  木鱼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他知道木鱼里面都是空的,他也曾从沙滩上捡过好几个,都被他剖成了两半,改成了木碗和木勺子。

  可是只要有点头脑的人,都绝不会辛辛苦苦的从沉船中捞起这些空木鱼,再辛辛苦苦运来这里,藏到如此隐秘的地方,还派个人睁大眼睛躲在外面的水池里看守着,无论是人是猫,只要一进水池,就给他一刀。

  这地方的人,看来都是很有头脑的人,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陆小凤忍不住拾起个木鱼,敲了敲,里面也是空的,再摇了摇,这个木鱼竟好像发出了一连串很悦耳的响声。

  那把夜壶刀还在他身上,他立刻掏出来,将这木鱼剖成两半。

  只听哗啦啦的一声响,十几样东西从木鱼里掉下来,竟都是光华夺目的宝石和碧玉。

  陆小凤又傻了。

  他一向识货,当然看得出这些宝石和碧玉都是价值不菲的上等货色。

  你随便从里面挑一块,随便送给哪个女孩子,她一定都会变得很听话的——像牛肉汤那种不喜欢珠宝的女孩子,世上毕竟不多。

  他再剖开一个木鱼,里面竟全都是小指甲盖那么大的珍珠。

  石室中至少有三四百个木鱼,里面若都是宝石珠玉,一共能值多少银子?

  陆小凤简直连算都不敢去算。

  他并不是财迷,可是这么大笔财富忽然到了自己面前,无论谁都难免会觉得有点心慌意乱的。

  木鱼里是珠宝,佛像里是什么?

  佛像也是空的,他找了个比人还大的佛像,先用他的夜壶刀将中间的合缝处撬开,心里只希望里面真是空的。

  这么一尊佛像里,如果也装满了珠宝,那简直就比最荒唐的梦还荒唐了。

  “格”的一声,佛像已被他扳开了一条缝,里面并没有珠宝漏出来。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

  忽然听见佛像里仿佛也有人叹了一口气。

  这佛像是木头做的,怎么会有人叹气?

  今天一夜间他遇见的怪事虽然已比别人八十年遇见的还要多,听见了这声叹息,他还是不免大吃一惊。

  就在这时,佛像中已有个人扑了出来,一下子扼住了他咽喉,一双手冰冰冷冷,也不知是妖怪,还是僵尸?

  陆小凤就算有天大胆子,也几乎被吓得晕了过去。

  他没有晕过去,只因为这双手刚扼住他咽喉,就变得软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定定神,张开眼,就看见面前也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眼睛下面当然还有鼻子,鼻子下面当然还有嘴。

  这个人的嘴唇动了动,忽然说了三个字:“陆小凤。”

  佛像里居然藏着个人,已经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这尊佛像被装上老狐狸的船,等到船沉,再被运到这里来,前后至少已有三四十天。

  佛像里藏着这个人,居然还没有死,居然还能够说话,居然还认得他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这—夜间遇见的怪事,加起来也没有这一件奇怪。

  更奇怪的是,他居然也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竟是镖局业中资格比“铁掌金刀”司徒刚更老、实力更大、名气也更响的大通镖局的总镖头“大力神鹰”葛通。

  淮南鹰爪的大力鹰爪功从来不传外姓,葛通却是惟一的例外。

 

  第七回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