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我若死了,这些银票只怕就得跟我进棺材了。”

  他先抽出一百四十万两,还给小老头,算算自己还剩下九十多万两。

  小老头眉开眼笑,道:“一下子就赚了五万两,这种生意下次还可以做。”

  陆小凤把剩下的银票又数了一遍,忽然问道:“你若有了九十三万,还肯不肯为了五万两银子杀人?”

  小老头道:“那就得看杀的是谁?”

  陆小凤道:“杀的若是你自己呢?”

  小老头道:“这种事谁也不会干的。”

  陆小凤道:“所以我也不会干!”

  他又将已准备好的一张五万两银票还给牛肉汤:“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人已到了桥头,大笑道:“不管你们是想要我的钱,还是想要我的命,随时都可以找得到,反正我也跑不了的。”

  这句话说完,他的人早已钻入花丛里,连看都看不见了。

  大家眼睁睁的看着他扬长而去,居然都没有阻拦。

  夕阳满天,百花灿烂。

  陆小凤心里实在愉快得很,不管怎么样,今天他总算还是满载而归了。

  至于以后别人是不是还会去找他?他是不是能跑得了?那已都是以后的事,就算吃烙饼还难免会被噎死的,以后的事谁管得了那么多?

  他本已看准了出路,可是在花丛中七转八转,转了十来个圈子,还是没有找到他进来的那条花径,抬起头一看,暮色却已很深。

  夕阳早已隐没在西山后,山谷里一片黑暗,连刚才那九曲桥都找不着。

  他停下来,定定神,认准了一个方向,又走了半个时辰,还是在花丛里,跃上花丛,四面一看,花丛外还是花,除了花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就连花影都已渐渐模糊。

  山谷里竟连一点灯光都没有,也没有星光月色。花气袭人,虽然芬芳甜美,可是他已被熏得连头都有点发晕。

  这地方的人晚上难道都不点灯的?

  如果就这么样从花丛中一路掠过去,那岂非等于盲人骑瞎马,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下子掉进个陷阱去,死了也是白死。

  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这地方绝不是随便让人来去自如的。

  他要走,别人就让他走,那也许只不过因为别人早就算准他根本走不了。

  这地方的人,除了那小老头外,每个人都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却偏偏都从来没有在江湖中露过面。

  就算他们在江湖中走动过,一定也没有人能看出他们的武功来。

  陆小凤的眼力一向不错,可是这一次他遇见牛肉汤的时候,就看走了眼。

  那独眼的老渔翁和那个马脸的人,很可能都是死在牛肉汤手下的!

  马脸人死在海水里之后,陆小凤去洗澡的时候,牛肉汤岂非也正好在那里洗澡?

  老狐狸的船随时都可能要走,船上的人就算有空下来溜溜,也绝不会在那种时候去洗澡的,除非她恰巧刚在海水里杀过人。

  那独眼的老渔人淹死时,也恰巧只有牛肉汤有机会去杀人。

  陆小凤现在虽然总算已明白了很多事,却还是有很多事不明白。

  她为什么要杀那两个人?那两人为什么暗算岳洋?岳洋和她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又怎么会知道老狐狸那条船一定会翻?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只觉得武当后山那柴房里腌萝卜的味道,都比这里的花香好嗅些。

  他心里已经开始有点后悔了,也许他真该听岳洋的话,不要上老狐狸的船,那么他现在很可能已经在扶桑岛上,搂着那里又温柔、又听话的女孩子们喝特级清酒了。

  听说那里的“月桂冠”和“大名”这两种酒都不错,就像那里的女孩子一样,入口甜丝丝的,后劲却很足。

  陆小凤又不禁叹了口气,正准备在花丛里找个地方先睡一觉再说,忽然看见前面亮起了一盏灯。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亮起的一盏灯,实在比骰子上的六点还可爱得多。

  陆小凤立刻就像是只飞蛾般朝灯光扑了过去,就算要被灯上的火焰烧死,他也不在乎。

  能死在光明中,至少总比永远活在黑暗里好得多。

  灯光是从一扇雕花的窗户里露出来的!

  有窗户,当然就有屋子。

  一栋三明两暗的花轩,朱栏回廊,建筑得极华美精致。

  一扇窗户斜斜支起,远远看过去,就可以看见屋里有九个人。

  一个人坐着,八个人站着。

  坐着的人白面微须,锦袍珠冠,正在灯下看一幅画。

  站着的八个人神态恭谨,肃立无声,显然是他的门下侍从。

  这九个人刚才都不在那水阁里,装束风范,看来都比那里的人高贵得多。

  陆小凤却还是看不出他们的来历,当然也不敢随便闯进去。

  院子有个水池,水清见底,灯光照过来,水波反映,池底竟似有个人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

  陆小凤忍不住走过去看看,下面果然有个人,两眼翻白,也在直乎乎的朝上看。

  除了死鱼外,谁也不会这么样看人的!

  陆小凤先吃了一惊,又松了口气,这个人已是个死人!

  “他是什么人?怎么会死在这里的?”

  陆小凤想了想,忽然又发觉不对了,人死了之后,一定会浮起来,怎么会一直沉在水底?

  看来这地方的怪事实在不少。

  “不管他是活人也好,是死人也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决定不管这件事,正准备走开,突听噗通一声,一样东西远远飞过来,落入池水中,竟是条黑猫。

  水花刚激起,池底下的人也突然游鱼般窜起来,手里竟拿着把薄刀,无声无息的划开水波。

  刀光一闪,已刺入了黑猫的腹下。

  这条猫“咪呜”一声还没有叫出来,就已送了命,这个人又沉入池底,动也不动的躺着,看来又完全像是个死人!

  杀条猫虽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这人的出手实在太快,而且行迹太怪异、太诡秘,看得陆小凤都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池水中一双死鱼般的眼睛又在瞪着他,好像也将他看成条黑猫。

  陆小凤忽然转身,掠入窗户。

  不管怎么样,坐在灯下看画的人,总比躺在池底等着杀猫的人可爱些。

  灯光并不太亮,这个人还是聚精会神的坐在那里,还是在看那幅画!

  陆小凤实在也早就想去看看画上究竟画的是什么,能让一个人聚精会神看这么久的画,多少总有些看头的。

  他早已算准了部位,一掠进窗户,凌空翻身,刚好落在这个人的案前。

  他也早就想好了几句让人听了愉快的客气话,只希望这个人一高兴起来,非但不赶他走,还拿出好酒来招待招待他。

  谁知道这些话他连一句都没有说出来,他根本没有机会开口。

  就在他身子落地的一刹那间,站着的八个人已同时向他扑了过来。

  这八个人动作虽然并不十分敏捷,可是配合得却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八个人有的挥拳,有的踢腿,有的劈掌,有的横臂,四面八方的扑过来,霎眼间就将陆小凤围在中央,八招齐击,都是致命的杀手。

  陆小凤让过了六招,接着了一拳一掌,正想解释解释,叫他们且慢动手。

  可是他刚接住其中一个人的手掌,就发现无论怎么解释都一定没有用的,因为这八个人一定听不见他的说话!

  这八个人竟赫然全都是木头人。

  木人也有很多种,有一种木人甚至比人还可怕。

  陆小凤虽然没有打过少林寺的木人巷,可是在木人巷中受伤残废的少林弟子,他却是见过的,其中有的武功已练得很不错。

  他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活生生的人竟会伤在木人手里?

  若不是铁肩大师再三劝阻,他早就想去少林寺领教领教那些木人的厉害。

  现在他总算领教到了。

  这八个人,无疑也是根据少林木人巷的原理造出来的,比诸葛征蛮时所用的木牛流马更精巧,也更霸道,不但铜臂铁骨,招猛力沉,而且机关一发动,竟施展出少林神拳,布下了罗汉阵。

  这种罗汉阵本就是少林的镇山绝技,昔年魔教血神子独上嵩山,连败少林七大高僧,却被困在罗汉阵中,苦斗三日三夜都没有闯出去,到最后竟筋疲力尽,被活活的累死。

  自此之后,罗汉阵的威名天下皆知,江湖中也不再有人敢轻犯少林。

  这种阵法在木人手中施展开来,威力甚至更大,因为木人是打不死的,你就算打断它一条手臂,拗断它一条大腿,它也不会倒下去,对阵法也毫无损伤。

  可是它一拳打在你身上,你却是万万受不了的,所以它出拳发招之间,可以全无顾忌,你既难闪避,也不能硬拆硬拼,若想闯出去,更是难如登天。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竟只有挨打的份儿,打死为止。

  你打它,它一点也不疼,它打你,你却疼得要命,你打不死它,它却可以打死你。

  这种打法实在不是生意经,就好像强盗们打官司,有输无赢。

  何况他就算打赢了,也算不了什么本事,就算把这八个木人都打得七零八落,劈成一片片做柴烧也没有什么意思。

  这种愚蠢的事,陆小凤一向不肯做的,只可惜现在他想不打都不行。

  木人的拳风呼呼,桌上的灯火被震得闪烁不定,随时都可能熄灭。

  在黑暗中跟几个木头人拼命,更是愚蠢之极。

  那锦袍珠冠的白面书生,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好像也忍不住要笑出来了。

  这人也是个木头人,木头人的眼珠子怎么会转来转去?而且竟像是跟着它八个侍从的拳脚在转,难道它也看得懂少林的拳法?

  陆小凤看得发呆,想得出神,一双眼睛也不由自主跟着打转,突听“砰”的一声,脑袋上已挨了一拳,几乎连脑浆都被打了出来。

  他脑浆虽然没有被打出来,灵机却被打了出来。

  拳头打在他头上的时候,木头书生的眼珠子竟停了一停,拳头再动时,它眼珠子就又跟着动了。

  这八个人的拳脚和它的眼珠之间,竟似有根看不见的线串连着。

  陆小凤忽然出手,用他的两根手指,挟断了木头人的两节手指。

  只听“嗤”的一声,两节木指从他手指上弹出去,“噗噗”两响,已打在木头书生的两眼上。

  木头人当然不会叫痛的,它还是四平八稳的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另外八个木人却忽然全都倒了下去。

  陆小凤掠出了窗户。

  八个木人稀里哗啦倒成一片,他却绝不回头去看一眼。

  他并不想欣赏自己的辉煌战绩,就算打倒了八千八万个木头人,脸上也不会增半分光彩,只要能完完整整的走出这间屋子,已经是上上大吉了。

  这一架打下来,他身上总算没有缺少什么,却多了几样东西——肩头背后多了几块青肿,头上多了个大瘤。

  除此之外,这件事还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教训——

  就在他从窗口掠出来的这一瞬间,他已自己对自己发了几百次誓,以后就算非跟人打架不可,至少也得先看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才动手,若是活人,还可以招呼一阵,若是木头人,就赶紧落荒而逃。

  他心里在想着这个教训的时候,第二个教训已跟着来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脚下就是那荷池。

  被木头人打得鼻青脸肿固然不好受,被人像杀猫一样的一刀刺人胸膛岂非更冤枉?

  他虽然没有往下看,也可以感觉到那双死鱼般的眼睛正在瞪着他。

  还有那柄比纸都薄的快刀。

  一个人若是已经在往下堕,不管是身子往下堕,还是灵魂在往下堕,再想拔起来,都不是件容易事。

  现在他一口气已用完了,再换气时一定已落人池水中。

  就在他换气的那一瞬间,那柄刀一定已刺入他肺叶里。刀锋拔出来时,他一定已像死猫般浮起,也就像那个独眼的老渔翁和马脸一样,全身上下一定连一点血迹都没有,别人一定还会以为他是喝醉了掉下池塘淹死的。

  这种死法虽然又快,又不痛,却还是冤枉得很。

  谁知他还没有掉进水里,水里已先有个人冒了出来。手中寒光闪动,赫然正是一柄短刀,锋薄如纸的短刀。

  这个人不但出手迅速狠毒,而且可以动也不动的躺在水底瞪着眼睛看人,水性之好,可想而知。

  若是在陆地上,陆小凤也许还能对付他这把刀,到了水里,陆小凤就完全不行了。

  只可惜他这次动作太快了些。

  陆小凤虽然没法子再腾身跃起,要快点沉下去,沉得深些,就不是太困难的事了,只听噗通一声,他的人一落入水池,就沉了下去,在水中一个鲤鱼打挺,用力抱住了这个人的腿。

  这个人居然完全没有挣扎,那把刀也没有回手刺下来。

  陆小凤在水里的动作虽然慢些,也不能算太慢,就在这瞬息间,已捏住了这个人双腿关节上的穴道,将他拖入了水底。

  灯光从水面上隐隐透下来,这个人的脸痉挛扭曲,眼睛凸起,竟早已被人活活的扼死。

  刚才陆小凤以为他是个死人,谁知他却是活的,现在陆小凤以为他是活人,谁知他却已死了。

  他花了这么多力气,对付的竟只不过是个死人,这实在令他有点哭笑不得。

  幸好池下没有别人看见,他赶紧放开了这个人的腿,一头钻出水面,突听有人拍手大笑,道:“好功夫,居然连死人都被你淹死了,佩服佩服。”

  一个人坐在池旁,光光的头颅,赤着双足,竟是老实和尚。

  他光头上还带着水珠,破烂的僧衣也是湿淋淋的,显然也刚从水底出来。

  陆小凤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原来和尚也一样会杀人的。”

  老实和尚笑道:“和尚不杀人,只不过错把他当做了一条鱼,所以才失了手。”

  陆小凤道:“这也是老实话?”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好像不是的。”

  陆小凤也笑了,跃出水池,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和尚为什么还没有走?”

  老实和尚道:“你为什么还没有走?”

  陆小凤道:“我走不了。”

  老实和尚叹道:“连你都走不了,和尚怎么走得了?”

  陆小凤道:“和尚为什么要来?”

  老实和尚道:“和尚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陆小凤道:“你知道这里是地狱?你是到地狱里来干什么的?那位九少爷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把你装进箱子的?”

  老实和尚不说话了。

  陆小凤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老实和尚摇着头,喃喃道:“天机不可泄漏,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陆小凤急了,忽然跳起来,出手如电,捏住了他的鼻子,道:“你真的不说?”

  老实和尚鼻子被捏住,既不能摇头,也说不出话来,只有指着自己的鼻子喘气。

  陆小凤冷笑道:“你贪生怕死,出卖朋友,做的本来就是些不要鼻子的事,我不如索性把你这鼻子捏下来算了。”

  他嘴里说得虽凶,手下却留了情。老实和尚总算吐出口气,苦笑道:“和尚虽然怕死,出卖朋友的事,却不敢做的。”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要我替你死?”

  老实和尚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死不了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我看得出大老板已有心收你做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