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闪动间,仿佛有无数只蝴蝶飞舞,他身上一件破布袈裟,转眼间已被撕得七零八落。

  陆小凤大声道:“和尚若是再不住手,小和尚只怕就要露出来了。”

  这句话说得实在不雅,可是要想让老实和尚住手,就只有说这种话让他听了难受。

  谁知老实和尚居然一点也不在乎,嘴里喃喃道:“小和尚露面,总比大和尚挺尸好。”

  一句话没说完,脚下忽然被司徒刚的尸体一绊,几乎跌倒。

  这正是陆小凤的大好机会,陆小凤却似还在考虑,是不是应该乘机出手。

  老实和尚却不考虑,乘着这一绊之势,忽然抱住了陆小凤的腰,自己先在地上一滚,忽然间已压到陆小凤身上。

  牛肉汤拍手笑道:“想不到和尚还会蒙古人摔跤的功夫。”

  老实和尚道:“这不是蒙古摔跤,这是扶桑岛上的柔道,除了和尚外,会的人倒真还不多,陆小凤只怕连见都没有见过,所以才会被和尚制住。”

  这也是老实话,陆小凤的确已被压得死死的,连动都不能动。

  小老头却道:“这句话不老实。”

  “老实和尚从来不说不老实的话。”

  小老头道:“他就算没见过这种功夫,本来也不会被你制住的,若不是因为他不忍杀你,现在和尚只怕连老实话都不能说了。”

  老实和尚想了想,道:“就算他真的让了和尚一手,和尚也可以装作不知道。”

  小老头叹了口气,道:“这倒真是老实话。”

  陆小凤伏在地上,腰眼被他膝盖抵住,手臂也被反摔过去,想到自己刚才痛失良机,再听见这种老实话,几乎要被活活气死。

  真的被气死倒也痛快,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死法。

  那边的赌局终于散了,仿佛有人在问。

  “我输了七万两,你呢?”

  “我比你只多不少。”

  既然有人输了这么多,当然也有人要满载而归了。只可惜这个满载而归的并不是他。

  他非但早已将自己的人输了出去,连这条命都要赔上!

 

  第六回 木头人阵

  几个人从那边走过来,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比较重,身上想必已装满了金珠银票。

  陆小凤很想看看这人是谁,却连头都抬不起,只听牛肉汤道:“你们都来见见九哥这位新收的随从,他叫木一半,好像是海南孤雁的门下,九哥还特地要他带了好多好多礼物回来给我。”

  她的声音中充满欢悦,立刻就有人问:“这几天老九又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最近他身子可还安好?有没有喝醉过?”

  木一半立刻恭恭敬敬的一一答复,可是这位九少爷的行踪,却连他都不清楚。

  听见九少爷归期无定,大家都仿佛很失望,听见他身体康健,大家又很开心。

  对这个远在天涯,行踪不定的浪子,大家都显得说不出的关怀;可是对这个刚刚还跟他们赌过钱,而此刻就躺在他们面前的陆小凤,却根本没有人问。这个人的死活,他们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就连沙曼也没有看他一眼,牛肉汤正在问她:“九哥这次有没有送你什么?”

  沙曼淡淡道:“他知道我对这些身外之物一向没有兴趣,又何必多此一举?”

  牛肉汤道:“你对他的身外之物没兴趣?是不是只对他的人有兴趣?”

  沙曼居然默认。

  牛肉汤冷笑道:“只可惜他也绝不会把自己的人送给你的。”

  两个人言来语去,仿佛都带着很浓厚的醋意,陆小凤听了更不是滋味。

  他一向是江湖中的宠儿,认得他的人都以他为荣,无论走到哪里都极受欢迎,卧云楼主人珍藏多年的名酒,只有他才能喝得到,就连孤僻高傲的苦瓜大师,看见他来了,都会亲自下厨房烧几样素菜给他吃。

  女孩子们见到他,简直完全无法抗拒,连冰山都会溶化。

  可是到了这里,他却好像忽然变得不值一文,连替那位九少爷擦鞋都不配。

  一个人活到这种地步,倒真的不如死了算了,老实和尚却偏偏还不动手。

  牛肉汤似已不愿再跟沙曼说话,回头瞪着老实和尚,道:“你还不动手?”

  老实和尚道:“动手干什么?”

  牛肉汤道:“动手杀人。”

  老实和尚道:“你们真的要杀他?” 

  牛肉汤道:“当然不假。”

  老实和尚道:“好,你们随便找个人来杀吧,和尚只要赢了一招半式就够了,和尚不杀人。”

  他拍了拍手,站起来就走,转眼间就走出了九曲长桥,居然没有人拦阻,看来这里的人虽然行事诡秘,倒还都是言而有信的好汉。

  牛肉汤冷笑道:“要找杀人的还不容易,你们谁杀了这个人,我给他一万两。”

  陆小凤躺在地上,索性连站都懒得站起来,要杀这么一个人,看来并非难事,牛肉汤却出手就是一万两,也不知是因为她的银子来得太容易,还是因为在这里要人杀人,本就得付这种价钱。

  随随便便杀个人就有一万两,陆小凤本来以为会有很多人抢着动手。

  谁知大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沙曼冷冷道:“你要杀人,为什么不自己杀?难道你没有杀过人?”

  牛肉汤也不理她,瞪着那些抬箱子来的昆仑奴道:“你们辛辛苦苦抬几天箱子,最多也只不过赚个百儿八十的,杀个人就有一万两,这种好事你们都不干?”

  一个个昆仑奴还是像木头人般站在那里,原来竟完全听不懂她的话。

  牛肉汤道:“木一半,你怎么样?” 

  木一半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是想赚这一万两的,只可惜九少爷吩咐过我,每天最多只能杀一个人,我可不敢不听九少爷的话。”

  牛肉汤显然也不敢不听九少爷的话,冷冷道:“我知道你们嫌太少,我出五万两,先付后杀。”

  陆小凤忽然一跃而起,道:“我来。”

  牛肉汤道:“你来干什么?”

  陆小凤道:“不管谁杀了我,你都肯先付他五万两?”

  牛肉汤道:“不错。”

  陆小凤道:“我来赚这五万两。”

  牛肉汤道:“你要自己杀自己?”

  陆小凤道:“自己杀自己并不是难事,五万两银子却不是小数目。”

  牛肉汤道:“你的人已死了,还要银子干什么?”

  陆小凤道:“还债。”

  他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已欠了一屁股债,若不还清,死了做鬼也不安心。”

  牛肉汤冷冷地看着他,忽然冷笑道:“好,这五万两让你赚了。”

  她随随便便从怀里抓出一把银票,面额最小的也有五千两。

  陆小凤选了几张,正好五万两,先交给小老头一张,道:“这里是一万五千两,一万两还给你,五千两算利钱。”

  小老头喜笑颜开,道:“这利钱倒真不小。”

  陆小凤道:“所以你本该多借点给我的,我这人出手一向大方。”

  小老头叹道:“实在大方,大方得要命。”

  陆小凤又在找沙曼,道:“这里是五千五百两,五百两赎刀,五千两算利钱!”

  沙曼道:“五百两的利钱也有五千两?”

  陆小凤道:“反正五百两和一万两都是一把就输了,利钱当然一样!”

  沙曼看着他,冷漠的眼睛里似有了笑意,道:“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穷了,像你这么样花钱,怎么会不穷!”

  陆小凤笑道:“反正这钱也来得容易,现在我才知道,天下间只怕再也没有比杀人更容易赚钱的事。”

  沙曼脸上又变得冰冰冷冷,全无表情,拿出了他那把夜壶刀,道:“你是不是准备用这把刀杀你自己?”

  陆小凤立刻摇头,道:“这把刀不行,这把刀上有点骚气。”

  他看了看手上银票,喃喃道:“还了两万零五百,还剩两万九千五,银子还没有花光,死了岂非冤枉?”

  牛肉汤道:“那么你就快花!”

  陆小凤想了想,又去找小老头,道:“刚才你说这里有天下最好的酒,只不过价钱很高?”

  小老头道:“我也说过,今天你是我的客人,喝酒免费。”

  陆小凤冷笑道:“你女儿出钱要杀我,我还喝你的酒?来,这九千五百两拿去,我要最好的酒,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那小胡子忽然笑了笑,道:“又花了九千五,好像还剩两万?”

  陆小凤道:“刚才你输了多少?”

  小胡子道:“我是大赢家。”

  陆小凤道:“我们再来赌一把怎么样?索性输光了反而痛快。”

  小胡子大笑道:“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痛快人。”

  牛肉汤冷冷道:“他不但痛快,而且很快就要痛了,无论抹脖子还是砍脑袋,都很痛的。”

  陆小凤笑道:“我倒知道有种死法一点都不痛。”

  牛肉汤道:“怎么死?”

  陆小风道:“输死。”

  骰子又摆在碗里,酒也送来了,整整十大坛酒,有女儿红,也有竹叶青。

  九千五百两买了十坛酒,价钱未免太贵了些,陆小凤却不在乎,先开了坛竹叶青,对着嘴灌下了小半坛,大声道:“好酒。”

  小胡子笑道:“像这么样牛饮,居然还能分得出酒的好坏,倒真不容易。”

  陆小凤道:“其实我也未必真能分得出,只不过价钱贵的酒,总是好的,好酒无论喝多少,第二天头都不会痛。”

  牛肉汤冷冷道:“头若是已经掉下来了,还管他痛不痛。”

  陆小凤不理她了,拿起骰子,在碗边敲了敲,道:“你赌多少?”

  小胡子道:“一万两如何?”

  陆小凤道:“一万太少,最好两万,咱们一把就见输赢。”

  小胡子道:“好,就要这么样才痛快。”

  他的银票还没有拿出来,陆小风的骰子已掷了下去,在碗里只滚了两滚,立刻停住,三粒骰子都是六点,庄家统吃,连赶的机会都没有。

  陆小凤大笑道:“一个人快死的时候,总会转运的。”

  小胡子手里拿着银票,大声道:“可是我的赌注还没有押下去。”

  陆小凤笑道:“没关系,我信得过你,反正我已快死了,你当然绝不会赖死人账的。”

  小胡子心里虽然一万个不愿意,嘴里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陆小凤接过他的银票,又问:“还赌不赌?”

  小胡子道:“赌当然还要赌的,只不过这一把却得让我来做庄。”

  陆小凤道:“行,大家轮流做庄,只要你能掷出三个六,见钱就吃,用不着客气。”

  他将刚赢来的两万银票也押了下去,笑道:“反正我看你也掷不出三个六来。”

  小胡子眼睛亮了,一把抓起骰子,却回头去问站在他身旁的白发老学究:“你看我这把能不能掷得出三个六?”

  白发老人微笑道:“我看你是应该掷得出的,若是掷不出,就是怪事了。”

  小胡子精神抖擞,大喝一声,骰子一落在碗里,就已经看得出前面都是六点,淮知其中却有粒骰子突然跳起,在空中打了个转,又弹起好几尺,落下来时,竟变成了一堆粉末。

  碗里的骰子已停下来,正是两个六点。

  陆小凤忽然问沙曼:“两个六点,再加上个一点,是几点?”

  沙曼道:“还是一点,因为最后一粒骰子的点数,才算真正的点数。”

  陆小凤道:“最后一粒骰子若是没有点呢?”

  沙曼道:“没有点就是没有点。”

  陆小凤道:“是没有点大,还是一点大?”

  沙曼道:“当然是一点大。”

  陆小凤道:“既然连一点都比没有点大,庄家掷出个没有点来怎么办?”

  沙曼道:“庄家统赔。”

  陆小凤大笑,道:“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想不到你这次也掷出个没有点来。”

  小胡子一句话都不说,立刻赔了他四万两,把碗推给了陆小凤道:“这次又轮到你做庄,只希望你莫要再掷出个没有点来。”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在想:“这次你掷的不是没有点才怪。”

  别人的想法当然也跟他一样,就算陆小凤换上三粒铁打的骰子,他们要捏毁其中一粒,也比捏倒只蚂蚁还方便。

  赌钱弄鬼,本是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现在却好像已经变得光明正大。

  那白发苍苍的老学究抢着先押了三万两,道:“可惜庄家的赌本只有八万。”

  小胡子道:“我是输家,他赔完了我的,你们才有份。”

  他已将身上银票全部掏出来,一个人押的已不止八万两,这一把除非他没有输赢,才能轮得到别人,可是大家都看准陆小凤是非输不可的。

  那老学究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这一把都只有喝汤了。”

  轮到要赔自己时,庄家无钱可赔,就叫做喝汤,在赌徒们眼中看来,天下只怕再也没有比喝汤更倒楣的事了。

  他正想把三万两收回来,突然一个人道:“这一把我帮庄,有多少只管押上来,统杀统赔。”

  说话的竟是那小老头,将手里拿着的一大叠银票,“叭”的摔在陆小凤面前,道:“这里有一百三十五万两,就算我借给你的,不够我还有,要多少有多少。”

  陆小凤又惊又喜,道:“你几时变得这么大方的?”

  小老头笑道:“你借钱不但信用好,付的利息又高,我不借给你借给谁?”

  陆小凤道:“这一把我若输了,人又死了,你到哪里要债去?”

  小老头道:“无论做什么生意,都得要担些风险的!”

  牛肉汤道:“这一次的风险未免太大些,只怕要血本无归了。”

  小老头淡淡道:“我的银子早已多得要发霉,就算真的血本无归,也没什么关系。”

  赌本骤然增加了一百三十五万两,不但陆小风精神大振,别的人更是眉开眼笑,就好像已经将这叠银票看成了自己的囊中物,七八只手一起伸出来,金珠银票立刻押满了一桌子,算算至少也已有百把万两。

  旁边一个纸匣里,整整齐齐的摆着几十粒还未用过的骰子。

  陆小凤抓起了三粒,正要掷下去,忽然又摇摇头,喃喃自语:“这里的骰子有点邪门,就像是跳蚤一样,无缘无故的也会跳起来,再大的点子也禁不起它一跳,我可得想法子才好。”

  他忽然从后面拿起个金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右手的骰子掷下去,左手的金杯也盖了下去,只听骰子在金杯下骨碌碌的直响,陆小凤道:“这次看你还跳不跳得起来?”

  老学究、小胡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提防到他这一着。

  等到金杯掀起,三粒骰子已停了下来,果然又是三个六点。

  陆小凤大笑,道:“三六一十八,统杀!”

  七个字说完,桌上的金珠银票已全都被他扫过去了。

  小胡子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一次你倒真的统杀了,我连本带利已被你杀得干干净净。”

  陆小凤道:“有赌不算输,再来。”

  小胡子又叹了口气,道:“今天我们连赌本都没有了,怎么赌?”

  他用眼角瞟着陆小凤,叹气的声音也特别重,虽然没有说下去,意思却已很明显。

  一个像陆小凤这样慷慨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本该把赢的钱拿出来,每个人借一点,让大家可以再继续赌下去。

  谁知陆小凤却完全不通气,一把扫光了桌上的银票,立刻就站起来,笑道:“今天不赌,还有明天,只要我不死,你们总有机会翻本的。”

  小胡子道:“你若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