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角感到那烟火在空中一爆,蓝的、紫的、红的、绿的、黄的…种种色彩一时都在天上爆开来了,一蓬笑意也在那孩子脸上爆开,看着如此明灿。韩 锷也觉开心,抬眼跟着他看向那乍然爆发的色彩,可那彩色已散成星星点点,在向下坠落。想起那孩子脸上可能马上要攸然而谢的笑,韩锷不由关心,低头向那孩子 看去——可他都以为自己看错了——只见随着那烟花的消落,那孩子脸上的平滑似乎也生出些细微的摺皱——这不可能是真的,但——这却似乎又是真的——韩锷伸 手揉了下自己的眼,烟花消落的过程本来好快,只有一瞬,可那一瞬在韩锷眼中却象是十好几年那么长,因为他看见,那孩子笑意渐渐萎谢的脸上,老态渐生,象是 在那烟花一坠间,已完成了他从一个稚龄小童到三十余岁的中年之间长长的半生。
五官依旧是那个五官,童稚之气却已谢,一点乖戾,一点狠气,一点说不出的让人心里不舒服的神色慢慢浮现在他的脸上。而他额头的皱纹也越来越深, 皮肤似乎也越来越松驰,毛孔都在那烟花的谢落间粗大了起来。韩锷怔怔、惊绝地望着,眼看着那个孩童已变得不再是个孩童。小孩儿似的身材,大大的脑袋,细细 的颈子,都还是那样,只是,滋味已改。这不是一个孩子…这是个…侏儒!
北风忽紧,让精劲如韩锷也觉得身子从里到外似乎都被那风吹凉了。他从惊愕中醒过来时,那孩子却已骑了个马走得好远了。这算什么…这是一个妖异 的夜。远远地看着那个小侏儒远去的身形,还是孩子般的孤弱,韩锷只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错乱了。也许,他先开始错认他是个孩子只是个错觉吧。可这错觉又是如 此怪异,让韩锷久已习惯消化掉所有妖诡暴虐的心里也说不出的不舒服起来。
“朝廷派的有使者来?”韩锷不相信地问。
“是的,据说他们两三天内就要到了。”韩锷一怔,抬眼看向方柠。杜方柠只是静静地陈述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来的天使叫李长申,他本是宗正寺的 副卿。据说早在六月初,羌戎内乱初起时,羌戎王乌毕汗就已派人向朝廷求和了。我们一直都在塞外,与朝廷消息不通,想来朝廷也没太把咱们当一回事。朝中之 人,太平久了,最怕打仗,一听议和,还有什么不应允的?羌戎王是个精明人,只要奉上的书表客气些,给朝廷一个面子,什么事不就也揭过去了?嘿嘿,文成武 功,文成武功,咱们朝廷一向是偃武修文以装太平盛世的脸面。那些朝臣,可都一直信一纸书胜万人军的。”
韩锷的脸色开始发青:“难道就没有人怀疑羌戎王只是缓兵之计?一旦他整理内务事毕,卷土重来之日,只怕为祸就更甚了。”杜方柠叹了口气:“他们 哪有这般远虑。锷,你还没明白过来吗?朝廷这次派来的使者是宗正室的。宗正室一向是管皇家宗室内务的,为什么单单要派他们的人来?那说明什么?说明朝廷又 是打算和亲了。”
“啪”地一声,韩锷手中的一根马鞭就这么被他生生折断了。只听他冷笑两声:“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阿柠,我记得好象有这么两句,下面是什么来着?”杜方柠长声吟道:“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韩锷一拍腿:“好个安危托妇人!——他们真的已习惯于把一家一国的天下大计都系在女子的裙带之上了。”杜方柠敞声一笑,韩锷还没理会,继续怒道:“我们浴血疆场,保家卫国,可不是为了就这么把金帛子女平白送给人的。方柠,你说可是?”
杜方柠却微微一笑:“你才说,国家大事不该系在我们女子的裙带之上的,还问我做甚?”韩锷这才回过味来,挠了挠头,惭然一笑。杜方柠见他傻相,不由也笑了。道:“锷,你有什么打算?”
韩锷的眼一眯,缩紧的眼睑中露出一抹悍色:“没什么打算,我只想要见那李长申一见,也许,这倒是一个时机。”杜方柠会意一笑:“如果那李长申知道你的心思,只怕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你了。”
第四章 更惊剑客后归魂
“李大人,我兄弟两个闻得大人出使塞上,特来投效。”
李长申面露惊疑地看着面前的二人。他眼前的这两个人都是一身羌戎人打扮,深更半夜地突然出现在他的营帐中,也难怪他不由得有些惊疑。只见这两人一 个身材高挑些,长眉细目,神气相当勇悍;另一个却矮小些,明眸素齿,大是好看。两人虽都是羌戎人打扮,倒确实是汉人相貌。只听那两人中个子矮些的那人凑上 前来低声禀道:“在下兄弟都是江湖人士,早年在关中结的有仇家犯了些事,所以才会游骑塞外。但总还是个男儿,闻说朝廷有事,特来效力。因打听得羌戎人中也 有位高权重者不愿与朝廷轻易议和,欲对大人不利,所以特此前来相护。”他语声顿了顿,低声道:“在下宁方,这位就是我的大哥宁寒。”
韩锷苦笑了下:这下倒被方柠改得从了她的姓氏。李长申却犹疑地抬眼望向韩锷。韩锷不善说话,所以这番说辞都是杜方柠来编的。
杜方柠对他使了个眼色,开口道:“大哥,外面好象有动静。”韩锷一点头,身子飞腾而起,一闪就出了帐门。只见他在帐外疾行一匝,外面有翅膀扑闪的 声音传来,接着一声低鸣,韩锷再进帐中时,手里却提了一只寒鸦。他出手迅捷,纵飞如电,看得李长申目瞪口呆。李长申这次出使塞外,本来一直就心中打鼓,对 自己安危全无把握,如今从天上凭空掉下来两个高手护卫,分明对自己并无恶意,如何还不心里念佛?何况面前这两人一个形容削挺,望之可敬;一个语声清畅,观 之可亲,让人一见之下不由就不生好感。只听杜方柠道:“李大人,从今日起,我兄弟二人就扮做大人的护卫如何?以免羌戎王属下宵小对大人不利。”
李长申还在沉吟不语。杜方柠已开口笑道:“想来李大人是不放心我兄弟的本事了?”她不待李长申开口,已突然猱身一进,欺到韩锷身前,一掌就向他 肩头按去。韩锷塌肩一缩,杜方柠左手却突出匕首,已刺向他胸口,韩锷伸腕来拿。他二人为了要让那李长申看得清楚些,一招一式交代得极为清晰明白,还故意放 慢了些。李长申却还只觉得他们出手如电。
一时帐内只见鹰飞兔起,两人随手演练了几招。他二人从来还很少这般当面对搏过,开始只是为了给李长申见见自己的手段,交手几招后却动了些兴致, 拳来掌去,斗得煞是激烈好看。李长申开始还能见到些身法步眼,到后来却只见得到拳影匕芒。他惊得合不拢嘴来——就是大内高手,以他所见也不过如此了。他生 怕这两人伤了彼此,忙一拱手道:“二位壮士,快请罢手,下官多谢了。就如二位所请,委屈两位给李某当几天护卫吧。”
那韩锷与杜方柠对视一笑,两人一合手,四眼相望,四手交握,停了下来。他们深知要想靠近羌戎王大是不易。李长申出使塞上,倒是给了他们一个难得 的机会。这几天,他们也曾屡次出马在路上拦截李长申的行伍,没想却一直都错过了。直到李长申行到青草湖边上时,他们才把他的队伍找到。见李长申果允自己所 请,两人目光中不由都有了一份欣然振奋。
一连几日,李长申虽到了青草湖,却一直都还没能见到羌戎王,一直是羌戎王手下使者出面接待的,说道羌戎王游猎未归,要等几日才能见到。韩锷与杜方 柠都扮做了侍卫服色,行动却是要较先前方便得多了。杜方柠更是没几日就与李长申的属下混得相当熟,打听来好多消息。听说朝廷有意与羌戎王和亲,选中的却是 朝中一个贵戚之家韦家的女儿。杜方柠听了这话,先是愣了一愣,回去也就没跟韩锷提起。
韩锷这些日子操心的却是在尽可能的范围内熟悉青草湖一带的形势。他现在的身份虽也多顾忌,但还是方便了许多。但羌戎人的内情他也不便多加探查,只是地形上摸清了个大概。
这天,却下起了今年入冬以来的头一场雪。雪不算大,据队伍中向导说,今年的雪却来得好迟,足足迟了有一个月的光景。李长申属下多是关中人,还很少 看到这么早九月的雪,人人只道大是寒冷,韩锷与杜方柠却动了兴,骑了马出去踏雪。雪地里活动了下,两人的气色却也活泛开来,只见杜方柠的脸上有红是白的, 极为娇艳。雪地里跑过了一只獐子,杜方柠高兴起来,提起身直追。韩锷也兴动,跟在后面追去。杜方柠知道韩锷有好生之意,并不用刀箭,两个人发力疾追,在路 途中杜方柠还先出手,阻挠韩锷,免他抢到前面。彼此一时嘻嘻哈哈,玩得大乐,直追得那獐子仓惶无路,被韩锷堵住去路,让杜方柠空手捉到了,抓到怀里,厮玩 了好一会儿才放了它。杜方柠因一路疾赶,脸色潮红,见韩锷半笑地看着自己,不由斜了他一眼:“看些什么?”
韩锷伸手掠了掠她露出帽外的散发,笑道:“难得看到你象个孩子。”
方柠却累了,抱膝坐在雪地上,微笑道:“你喜欢看我这样是不是?锷,其实呀,你想要的即不是妻子,也不是情儿,而只是一个女人,是不是这样?你喜欢的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和自己一样,你不喜欢人有身份。但偏偏遇到的是我这样的在尘世中有太多身份的女子,你…后不后悔?”
韩锷惊异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所说的是自己还从未想过的,不过她说的好象真的大有道理。他默然了会儿:不错,也许,只有在这荒凉塞外,在杜方柠 真的抛绝所有闺中少妇、江湖健女、朝中权贵、杜家女儿…这种种身份之后自己才真的能与她无牵无碍地呆在一起吧?因为说起了这样的话,两人的心一时也静了 下来,四周都是茫茫的雪,那么空旷,那么寂静,这样的天地,虽然孤独,却大是符合韩锷性子的。但他有什么权利让方柠这样的一个女子陪自己这么寂天寞地的慢 慢苍老呢?
好多事是不能深思的,一旦深思,再欢快的快乐背后原来也是那么的苍凉无奈。两个人的心理都凉了下来,凉入心骨,但在这冰凉冷漠的尽处,觉得一切 似乎都穿了、破了、无所倚仗、无所堪寄的时候,却又觉得彼此那浮在这苍凉雪地上的一点热情与一点愿力的温柔是如此美好。他们本来分开坐的,这时韩锷却低着 头伸手来握住了方柠的手——“执子之手,也与携老”也许是有文字以来最哀伤最哀伤的一句诗了,他们两人也都有携手同老的心意,问题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携 老呢?
遥远的洛阳象是梦中的一点瑰红。杂着污浊,杂着烛烟的气味,杂着人世间所有的欲望与由欲望而来的所有纷争、折挫与快乐,那是一个“有”的世界。 杜方柠在心里骨里鄙视着它,却也珍爱着它。她要的是在那个世界中可以有一人可以帮她助她,听她说话,与她携老。而韩锷呢,他不喜欢那个“有”的世界,可难 道他真的要的只是一个“无”的世界吗?那空空荡荡,自由得多到让你甚至恐惑无依的一个世界?他要的是在那个世界中有人与自己同立于滔滔浊流之外,崖岸自 立,自构所思所欲。
彼此这样不同的人生选择,却又怎么会碰到一起,又将那彼此本相当自闭的生死悲欢就这么有了交融的呢?——“有”是“无”的反面,还是“无”为“有”的全部?在空间、时间与生命这三个的问题面前,原是人答人殊的,再欢喜相爱的人,原来也是如此的孤独。
“咚咚咚咚咚咚”,一阵鼙鼓声起,响在这空茫茫的四野,一声声雄壮,激人热血,却又被这四野的空旷压迫稀释成说不出的单薄。鼓手们似不服这天地之 大,感到那空阔的天地似乎打定主意要瓦解稀释掉他们的鼓声似的。前声才散,热力一入雪野就凉了下来,他们不等那鼓点略停,就已又追加了一阵敲击上来,一迭 迭疾催,终于在这无声的天地里拚力撑出了一个沸腾腾、热闹闹的有声的世界。可那世界是密闭的,延至远处依然是寂寂的空野,但声响所及之内,却已撑出了一个 人世。
有声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热气。鼓声催动着热气,热气感染着鼓声,马鸣犬吠,鹰飞兽走,雪积天寒,树枯草矮——这是一个猎场。猎场中的人被这种种声息气味催动得血也热了起来,要在这空旷的雪地里好好地撒一场欢才好,来上一场极热烈的围猎。
——这却是落雪后的第三天早晨。一清早,羌戎王属下就来到李长申的帐前,说羌戎王回来了。今年头一次落雪,他们羌戎王要开一次已数十年未有的规模 宏大的围猎,所有的部落首领与左右贤王都会参加,羌戎王传话,让汉家天子使也前去一看。那使者说起这些时面色露出一丝古怪,看得韩锷与杜方柠都有些一愣。
李长申也愣了下,他是文官,一向不太明白这些围猎之事,笑颜问道:“却不知打些什么?这么冷的天,还有熊和狼吗?”那使者笑了笑:“天使到了就 知道了。”他的笑得更古怪了,似乎隐瞒着什么似。李长申只有吩咐下去,准备马匹。杜方柠为人警觉,低声对韩锷道:“这场围猎只怕有些古怪。”韩锷也皱了皱 眉,觉得不错,低声道:“也许是羌戎王想趁机显摆一下威风吧?”
他们一队人到达猎场时,那边的围猎似乎已经开始了。场外都积了不少人等,却都是侍候旁观的。羌戎王却已不在,似乎按不住性子,已下场围猎了。这 里是好平旷的一处草原,远处还有一大片林子,韩锷抬眼远望,只见远远处一队队人马纵横奔驰。四周鼓声密响,正在哄赶那林中草野里的野兽。那一队队人马离得 远了,只见衣服上稍有些分别,各绘虎豹,似是各部的图腾。韩锷看了看,似乎二十几个部族的人马与左右贤王都在,只分不清谁是谁。那使者驰马前去报讯,回来 后笑道:“我们大汗正在打猎打得欢呢,一时猎罢再与天使见面吧。他还说…”他微带揶揄地看了李长申一眼:“如果天子使者也有兴参与,倒是不妨下场同 猎。”
李长申面色尴尬,侧眼望了下属下,只见人人面上都有怯惧之色。那使者脸上的笑容就更是好看了,微带睥睨,似也在嘲笑汉家人物的软弱。只见韩锷一提辔头,振声道:“方弟,咱们便也下场玩玩如何?”
杜方柠抬眼看向他,知他并不是爱逞风头的人物,一眼之下,已明白他的打算。只听韩锷笑向李长申道:“李大人,小人与兄弟倒是自幼就打猎惯了的,这 下可真是见猎心喜,就让我兄弟下场去打点野味来与大人尝尝吧。”李长申才待开口阻拦,却见韩锷的一双眼里满是坚决之意。他虽做官惯了,却生性软弱,一时竟 无法拒绝。韩锷笑着勒了勒马的肚带,侧首对杜方柠道:“方弟,如何?”
杜方柠一抬眼,一双眸子里全是精光,沉声应了声:“好!”两人一抖缰绳,他两人的马已忽敕敕地冲了出去。此时真正的猎场却离他们立身之处有四里开外,两人并骑疾驰,杜方柠忽在马上一侧身,贴近了韩锷的身子道:“锷,你打算现在出手?”
韩锷点头不说话,一双眼直直地望向前方,忽道:“阿柠,我一旦出手,你立时就走,不要跟在我的身边,也不要管我。”
杜方柠面色一怒:“不!”韩锷知道时间无多,身子一探,人已平伸出去,伸手握住杜方柠的手道:“阿柠,你就听我一次话好不好?这么出手,无论得手与否,脱身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你还有好多人要等着你料理,我们,也还有剩下的好多事业要你一人来做。你就且听我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