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王府中人想来没想到他会这么早现身,韩锷却不由心中一敬:此老果然不愧“无双士”的名头,他料来不屑于为区迅所控,以车轮战术为自己首先清场,拖垮他们今日的大敌城南姓。他为欠洛阳王的情份,不得不战,但就是战,他也要战得个光明磊落。韩锷心头一惊,情知,有他出场,那“断纹”武鹫只怕今日已全无机会了。

在场人也万没料到这等一等一的高手也会动兴前来参与这龙华会之争。也是,这九门提点之职对于利与君这样的人来说,只怕是不成其荣反成其辱的。那利与君本答应的也是今日与洛阳王压场,他是他们今天最后自期必胜的王牌,如不到最后紧要关头,原也不必一定要亲自出场的。洛阳王府的人自有还可以与武鹫一搏的人,也有不少图谋此一职位的亲近子侄辈。所以他一出场,不只外人,就是洛阳王府中人也是一惊。

但那利大夫分明适才见了瞿立风采,敬他还是个有种的汉子,不忍眼见城南姓今日这么不明不暗的倒在围攻之下,所以宁愿给他们一个磊落而败的机会,这不能不说是他的一念血性。韩锷在刁斗上正自沉思,底下那场中那洛阳王的嫡系见已无可挽回,只有低声道:“利老,在下请教了。”

他心中全无求胜之意,只求走个过场,三招两招,就已在利大夫的“龙鹤爪”下败下阵来。利与君望向武鹫,冷冷道:“定局之时已到,该上来的就上来吧。”

他这一望,韩锷才认清了武鹫是谁。利与君此话格外狂傲,但其实却是给对方公平一搏之机。武鹫面色一变,手心出汗,他面对此老,也是毫无信心,更想不到洛阳王居然有这么大面子请动他出手,这是他事先、包括杜方柠事先也万没料到的,如此一念之下,心下已虚了。

瞿立一站而起,对杜方柠道:“我上去拖他一拖。”

杜方柠却面色寒白,有利与君出面,今日城南姓只怕已注定一败涂地了。她的脖颈却忽然一仰,还是无意间习自韩锷的每临大敌突增傲气的不自觉动作,只听她冷冷道:“不用!”

她目光冷冷地望着那些目光大可玩味的如区迅、洛阳王者辈——这个尘世,就是这样的,这些新贵们恨不得嘶咬吞尽自己这百年旧族了。但,你们就这么欺我二姓无人吗?

她忽然感到当日老父把自己嫁入韦府是如何的深谋远虑。不错,韦家近支凋零,除了瞿立与他们的近亲武鹫,年轻一代中就只有那个自己不良于行的…丈夫了。但,她目光一冷:但、还有我杜方柠在!

只听她简短道:“我上!”

瞿立一惊,武鹫却也面色一惭,伸手就要拉方柠。瞿立开口劝道:“柠姑娘…”他情急之下,已忘了改换称呼。杜方柠却已一跨步就已走到校场内,只听静静道:“利大夫,久违了。”利与君看她半晌,忽大笑道:“确实久违。自那日一见,我就期待着与方…少侠重会,正面一战了。如此时势,野乏才人,得遇尊驾,实为快意呀!”

他虽哈哈而笑,但语气里还是极认真的,眼光里也有一抹敬意。那边卷棚里的杜仲虽面色无改,但端着茶的手却微微有些颤动。杜方柠不愿多话,因怕不好掩住自己的女子口音,只低低道:“利老,你先请吧。”

刁斗中却忽有一条人影拨起。这一拨,掩日搏云,直有九霄飞纵之势。场中人一惊,这是何人?却见一个清挺的身影已直投场间。利大夫与杜方柠正自凝神相对,不料有此,同时出手一击。只听得空中劈空风响大盛,场下人大惊:利与君果然是绝代高手!只是那青衣少年是谁,没见过。这场中两人身手已称罕世难睹,却不知这时还敢来搅场的又是谁?不由齐齐凝目而望,看他果当得起场中两大高手联手一击吗?

只见那人折腰一避,在空中与利大夫和杜方柠互接一招,已自站定,一插竟插在利大夫与杜方柠之间。利大夫与杜方柠这时才望见是他,不由同时一声惊“哦”!

韩锷却不看向杜方柠,面对着利与君,只说了一声:“你下去。”

杜方柠何等傲气?那日韩锷墙外讥刺一笑,绝尘而去,已让她心头重伤,只见她脸色一白,冷冷道:“凭什么?”

韩锷不理她,并不转身,已伸手拨剑,低声道:“这是该我们男人做的事,你先下去!”

杜方柠脸色一变,就待发作——她经营一族,安抚两姓,行走江湖,自负担当,还从没听过别人的吩咐!如若是别的女子,见韩锷突然现身,心中怕是只会有喜而不会有怒。但杜方柠不同。她在别的事上虽冷静愈人,但当了韩锷的面,不知怎么不由就控制有些不住自己的有性子。她心里冷冷哼了一声:男人?——跟我来说什么男人?这是你们男人的事?这天底下有谁配和我说男人!又有谁配合我说有什么我不能参与的男人的事?

她眉梢一剔,就待反讥——袖中自有她的青索,那是她的剑,她的爪,她的胆气,她的魂魄。她心里冷哂一笑:自己此生,何曾又真的指望过别人来!她就要发作。

韩锷虽没转身,却已感到她欲有所动作,忽一回脸,面上全是伤惨哀痛,只听他用极低的声音:“阿柠,这一生,你就一次也不肯听我一句吗?”

他那一张脸上,近经折磨,锋棱尽出,落拓潦倒中却有一抹说不出的阳刚之劲,这是一向识得他的杜方柠却也没见过的。

看着他的那张脸,唇上虽已刮过,但唇髭犹露茬青青,杜方柠的心中不知怎么就一软。只觉自己忽生软弱,忽感依赖。这一生,她一向最痛恨软弱与依赖,但这一刻,那突然升起的软弱与依赖的感觉又是这么的美好,好象可以把自己真的认真交托给谁一般。她唇角动了动,还想硬撑,可一股柔情不知觉就涌上了她的唇角。

韩锷也感到了她那唇角一颤的温柔,脸上温颜一笑,然后重又整肃,低声道:“谢了”。一转身,再不理方柠。面对利与君这等高手,他可也不敢不全力以赴,心中也不敢生起一丝杂念。

他重又回头,只留给杜方柠一个背影。那背影说不上伟岸,却极紧强挺实。杜方柠心中忽有一丝踏实之感。在整年的盘算争斗中,她久已消失的女性的感觉难得的在心中一现:就让他一次吧。技击之道,自己虽允称精擅,但毕竟,有好多境界是他曾睹而自己还未能窥及的。她是一个女子,女子的感觉是弥漫的,不如他一个男子的紧挺固执。所以,修为不及他也属正常,因为要她操心旁鹜处原较他要多多了。她心里这么想着,不知怎么对这个男人又是感佩又有一丝谦让纵容的温情。她低声道:“好,你小心。”

说着杜方柠便转身退下,站回自己那个小圈子。瞿立却在她耳边低声道:“他是谁?”

是呀——他是谁?他是谁呢?杜方柠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跟这个异性知己的瞿立交待。——他是谁呢?她无法依着世俗规矩将他描画绍介,只低声道:“你放心,有他出手,就是败了我也认了。”

韩锷对自己却并不那么放心。利与君忽大笑道:“好好好,走了一根索儿,来了一把剑,有你相斗也是一样。老子早就想跟你挑挑,碍着你师傅面子,怎么也抹不开这个脸。今天你来了,可是正好。”

他容色忽正,冷声道:“我出手了!”

他说出手就出手,再无迟疑。韩锷不敢怠慢。利与君的“擒龙纵鹤”之术称誉天下,可不是他敢轻忽的。刁斗上的小计忽然后悔自己多事来这校场一趟。他为锷哥担心,手心里全是冷汗,场中已鹰飞鱼跃,韩锷的一支长剑与利与君的龙鹤爪已斗到了一起。他们出手极快,满场之中只见人影翻飞,爪影纵横。那满天爪影中,是韩锷的一条青白剑气。相搏至此,满场的人大多只觉好看,只觉凶险,却已看不出说不明到底好看在哪里,凶险又在哪里。连那些给子弟们讲解以求他们有所得益的老辈们也全被牵动了心思,住了口只管凝神观战。

那边洛阳王府的人也没料到还有此搅局,纵心思敏锐如区迅,一时也忘了盘算韩锷的出现的利害多寡。他与利与君同事多年,却也还没见过他这样的倾力一搏。那边卷棚中的洛阳王忽然端坐,先是面上大有撼色,似恨未能真的延揽韩锷入府,接着,他面色越来越严肃,已全身心投入这一扬对搏中。

主考棚中的路肆鸣却一瞬间忽似静如磐石。他与韩锷曾有对战,深明根底。他一只手却抓入了椅子扶柄,越陷越深。——自己与韩锷还有紫禁之约,哪想他这半年多来进境已如此之速!这韩锷的潜力当真不可轻测。

——如此一搏,在场的好手,只怕人人均已陷入局中,思量着如果自己就在场内,对方如此一招袭来,自己该当如何?余小计又要看韩锷与利与君的对搏,又要时时观看杜方柠脸色以度知情势如何,又要看区迅与路肆鸣的反应以增资判断,一时忙得他只恨少生了两只眼睛,全不够用。场中忽然一场清啸,利与君忽然拨地而起,韩锷却也越升越高。他两人在空中只见一只长剑夭矫,一双枯爪在大袖中飞舞,接连触了几触。然后,利与君在空中大笑道:“韩兄果然年少英迈,老夫今天备战不足,打不过你,这场胜局算是你的了。”

说罢他就大笑而遁,余下韩锷望空中抱剑道:“小子不敢,前辈承让。”说话时,半空中飘下一截利与君被斩断的衣袖。想是利与君情知如再与韩锷斗下去,不见生死,胜负难定。他只求一战,求那技击之味,于胜负原无所挂怀,起码不值搏命,所以衣袖被斩,当即飘然而遁。韩锷长吸了一口气,开声道:“还有哪位前来一搏?”

他望向洛阳王那边人群内,连问三声,均无人应答,就是急智如区迅,一时也不知怎么办好了。他为敲定局面,又问了声:“这边诸位,可还有要上场的吗?”

区迅望向洛阳王,洛阳王却轻轻地摇首一叹。区迅便会意,知道手下之人已不必上场了,轻轻拍了拍手,示意今日之事已完,却不由面色黯然。

韩锷见洛阳王那边已没有反应,场中也无人应声,便回眼看向杜方柠与她身边的武鹫,声音柔沉下来:“可有哪位上来赐教?”

按他所想,此时武鹫也就该上场了。接下来,他当然会败给武鹫。然后,今日之事就算已完。他与方柠并肩对敌时原多,好多事,不需说也该有默契的。他只等方柠跟武鹫说上一声,当然如果她能领会自己心意的话,最好派瞿立上场,然后自己败给他——自己今日出手,大半为了方柠,小半却是为了瞿立感召。但想到瞿立那骄傲自负,只怕不肯捡这么个偏宜,心里又转念道:那就武鹫来好了,只是要快,他可不想再这么站下去。

他于胜负之名本无所挂意,眼睛急急地盯着方柠,眼神中却半是疲态半是对自己的讥笑。笑自己终于忍不住的出手。杜方柠却轻轻跟身边瞿立和武鹫二人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看向韩锷,微微一笑。韩锷知她已明自己心意,不由心情一畅,遥遥地望向刁斗上的小计咧嘴一笑,半是高兴半是自嘲,心道:回去以后,断逃不掉这可恶小孩的时时嘲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