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刘宴退了出去,在一旁的朱川再忍不住催促:“陛下,我们都督呢?”

  皇帝喝斥:“急什么急!朕还要被你催着做事?”

  朱川忙陪笑:“臣不敢。”又道,“主要是这段日子,都督被陛下冷落,茶不思饭不想,失魂落魄,没个人样了,再熬下去人就不行了。”

  皇帝冷笑:“是吗?那快去喊进来让朕看看是什么模样了。”

第65章 放手去

  皇帝以为朱川只是说笑,毕竟这马奴一向信口开河夸大其词,尤其是涉及霍莲,但当霍莲走进来时,皇帝心里不由嚯了声。

  这的确不像人样了。

  因为先前虽然对皇帝请求离开都察司去北境,但因为皇帝尚未允许也未公布,霍莲还是都察司都督,还穿着那身黑金衣袍。

  霍莲是很好看的,夺人心魄,咄咄逼人的那种美。

  当然,现在也很好看,只不过变成了枯败的美,亦是令人不敢直视,多看一眼就会被卷入深渊。

  “这是怎么了?”皇帝不由问,让朱川去传太医,又冷笑,“因为那女人走了?”

  虽然没有把七星等墨徒抓起来,但也不是放任不管了,至少不能让那女人再跑进皇宫大殿用刀架着他的脖子。

  所以对七星等人的动向很了解。

  知道这女人离开京城回许城了。

  走了好,赶紧走吧,也别再回来了。

  怎么?爱宠走了,霍莲就要死要活的?

  霍莲制止要奔出去喊太医的朱川,对皇帝施礼:“臣没事。”

  皇帝心里呵了声:“行,朱川,别去找太医了,他说没事就没事吧。”

  朱川委委屈屈应声是。

  “叫你来是告诉你。”皇帝看着案头,淡淡说,“梁氏兄弟的去处兵部已经商议好了。”

  说罢摆摆手。

  一旁的内侍忙拿起册卷捧给霍莲。

  霍莲打开看,耳边是皇帝的声音。

  “他们领北海军屡建奇功,将才可嘉奖,领兵还是要继续领兵,所以让他们分别去川贵东南之地,官升一级。”

  霍莲举起册卷叩拜:“臣谢陛下。”

  皇帝冷冷说:“他们的事,用你来谢啊?”

  霍莲抬头看着皇帝:“陛下能如此待他们,是给臣的面子。”

  皇帝呸了声:“你在朕面前有什么面子!”人也站起来,神情愤怒,“你想想你做的事,你对得起朕吗?还敢讲面子?朕杀你一百次都不够!”

  霍莲俯身:“陛下息怒,臣有罪。”

  朱川在旁小声说:“陛下我们都督的心是在陛下这里的。”

  皇帝瞪了他一眼,再看着俯身在地的霍莲。

  “霍莲。”他说,“虽然你行事让朕失望,但朕还可以留你在都察司。”

  这也就是说,他还相信霍莲。

  朱川的眼一亮,神情欢喜:“就知道陛下不会怪罪都督的,陛下对都督最好了!”说着又喊霍莲,人也跪下来,“都督,我知道,你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对陛下也是一心一意的。”

  霍莲抬起头看着皇帝:“如果不是有陛下,臣活不了这么多年。”

  皇帝看着霍莲,神情有些恍惚,是啊,他与霍莲本都不属于朝堂,他们两个可以说是相伴相依走到如今。

  突然变成皇帝的惶惶然皇子,杀了义父茫茫然的少年,两个人都看不清前路,他试探着迈步,霍莲举着刀在前……

  霍莲为他扫去了旧人旧事,如今坐在龙椅上举目望,终成他的新天地。

  “如今陛下身边不是非臣不可了。”霍莲接着说,“陛下在朝堂要做的事,无须任何人相助,所以,请陛下允许,让臣去为陛下守关保疆域。”

  说罢重重俯身在地。

  “都督——”朱川抓着霍莲的衣袖哽咽喊。

  前方站着的皇帝心里一声叹息,幽幽说:“朕,知道,你本不属于这里。”

  现在走,倒也好,避免将来还要亲手斩下这只左膀右臂,他也并非无情无义,只不过身为皇帝有时候不能讲情义。

  离开朝堂去领兵守关,将来的生死国法军律皆有定论,与他这个皇帝有没有情义无关了。

  皇帝看着霍莲:“你想走,就走吧。”

  霍莲抬头对皇帝一笑,再重重叩头高声:“臣谢陛下隆恩!”

  朱川在旁忍不住匍匐在地呜咽:“都督你走了我怎么办?”

  霍莲看向他:“我走了,陛下身边有你,我也放心。”

  朱川抬起泪眼看他摇头:“但我不如都督,我根本不行,离开都督,我什么都不是。”

  霍莲也摇头,神情有些怅然:“当初失去义父,失去一切的时候,我也以为我不行,但其实没有谁离不开谁,只要去做,也没有不行的事。”

  他伸手拍了拍朱川的肩头。

  “你看你最近对付我不是做得很好嘛。”

  说着哈哈一笑,将身上的御赐黑金袍,佩刀,一一脱下摘下,整整齐齐叠放好,再对皇帝一礼。

  “末将霍莲,告退。”

  他站起身来,退了出去。

  朱川跪坐在地上,泪水模糊了视线。

  皇帝也默然一刻,再没好气的看朱川:“你还愣着干什么?不跟上你的都督?”

  朱川将眼泪一擦,向皇帝那边跪行几步,再俯身哽咽道:“臣是梁寺买给他家小公子的马奴,小公子那时候刚分到一匹马,需要一个奴仆伺候马匹,现在梁寺没了,梁家小公子也没有了,臣没有主人可依了。”

  说到这里扑过去抱住皇帝的腿大哭。

  “陛下,您不能也不要臣啊!”

  皇帝又是气又是好笑又是嫌弃,抬脚将他踹开:“滚,像什么样子!”又指着地上霍莲放下的衣袍佩刀,“还不赶紧拿起来,到底还做不做事?你能不能争气点?”

  朱川哦了声,抬袖子擦泪。

  一旁的内侍们等到皇帝这一句话,再无迟疑蜂拥而上,有人给朱川捧衣,有人给朱川递刀,有人搀扶他。

  “小爷,可不能在陛下跟前哭了。”

  “陛下还指着你做事呢。”

  “以后也不是小爷了,要称呼都督。”

  “朱都督,咱们快更衣吧。”

  ……

  ……

  坐在都察司的大厅里,看到穿着便服的霍莲走进来,梁大子等兄弟下意识都站起来。

  “你们的调令,你们也都知道了吧?”霍莲问。

  梁大子点点头,视线在霍莲身上打量,迟疑问:“你,真要去北海军了?”

  霍莲看着他,忽地一笑:“大将军是觉得我不行吗?”

  梁大子忍不住也笑了,有些眼发热,梁八子小时候又顽皮又促狭,不想喊兄长的时候,就喊他大将军。

  能再听到这个玩笑话,梁大子真是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亦是笑着摆手:“哪里哪里,小将军威武。”

  霍莲一笑没再说话。

  梁六子在旁撇嘴嘀咕:“这么多年没领兵,能行吗?”

  霍莲看他一眼:“行不行,你睁大眼睛看就好。”

  梁六子哼了声:“反正你要是把家里弄乱了,别怪我骂你。”说罢扭过头不看霍莲。

  “干好了你怎么做?”霍莲的声音传来,“跪下来喊我哥哥吗?”

  家里的男孩子们小时候最喜欢相争的就是谁当老大,尤其是年纪差不多,都恨不得让别人喊自己哥哥。

  这也是梁六子七子八子从小不断的口角。

  梁六子将头转回去,对霍莲瞪眼,呸了声:“休想!”

  霍莲不再理会他。

  不过两句旧话让厅内的氛围变得轻松。

  “我今日让你们来是接走婉婉。”霍莲接着说,“北地,她还是暂时不要去了。”

  旧地重游,重回家乡,并不是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高兴的事。

  梁大子兄弟们显然也明白,点点头。

  “好。”梁大子说,“我带她走吧。”

  梁二子皱眉:“大哥,滇南恶劣,她哪里受得了,还是跟我去岭南吧。”

  梁六子哈一声:“二哥你跟大哥有什么区别!还是跟我去河西。”

  兄弟们开始争论,霍莲并不参与,只坐着听,似乎专注又似乎走神,与厅内的热闹宛如两个天地。

  直到门口兵卫带着梁思婉来了。

  “婉婉!”

  看到站在门口的女子,梁家兄弟们忍不住热泪盈眶,大声喊,涌上去。

  看到他们涌来,梁思婉脸上并没有惊喜,反而带着恐惧。

  “八子——”她喊。

  霍莲下意识站起来,走过去,梁思婉躲在他背后,似乎不敢看梁家兄弟们。

  “许久不见。”梁大子忙将大家制止,向后退了退,柔声说,“婉婉认不得哥哥了?我是大子啊。”

  其他兄弟也纷纷报上自己的名字。

  梁六子更是上前一步:“婉婉你怎么了?我们先前见过的。”

  梁思婉抓着霍莲的胳膊,站在他背后,呼吸急促问:“他们来干什么?他们要干什么?”

  霍莲转过头,安抚道:“没事,他们离开北境了,现在调任去其他的地方,大家还都官升一级,得了不少赏赐,然后我会去北境,领北海军。”

  梁思婉似乎听懂了,又似乎听不懂,抬头看他:“你要去北境了?”

  梁六子抢先答:“是的,婉婉,他要回去了,你不用跟他去,我带你去河西怎么样? 可以看荒漠,还可以骑骆驼,你还没见过骆驼吧!可好玩了!”

  其他兄弟们也纷纷开口邀请,厅内嘈杂热闹。

  但梁思婉似乎没听到,只看着霍莲,喃喃:“你要去北境了?你要领北海军?要离开这里了?”

  霍莲点头:“对,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可以去——”

  他的话没说完,梁思婉发出一声尖叫。

  “为什么还能离开——谁都不许走——”

  伴着尖叫,她从袖子里抓住一把匕首,狠狠刺向霍莲。

  血在霍莲的胸口绽开。

  猝不及防陡然生变,厅内的热闹一凝,旋即掀破了屋顶。

第66章 来带去

  霍莲对梁思婉的看管不再那么严。

  先前离开都察司去北境那么久,梁思婉也未曾伤害自己。

  让人请梁思婉出来的时候,霍莲特意叮嘱,解开了她脚上带着的锁链。

  谁也没想到她会在袖子里藏一把匕首。

  更想不到是在这个终于谋逆阴影散去的时候,她握着匕首刺向霍莲。

  “谁都不许走——”

  她整个人都扑在霍莲身上,这一刺用上了她全身的力气,她狠狠看着霍莲,眼里疯狂又绝望。

  “谁也别想离开——”

  在她试图拔出匕首再狠狠刺几下的时候,被梁大子一把抱住扯开。

  “婉婉!”

  “梁思婉你干什么!”

  梁大子喊着,声音悲痛又愤怒。

  梁六子梁四子上前帮忙按住疯狂挣扎尖叫的梁思婉,梁二子和梁三子则伸手扶住霍莲。

  “你怎么样?”他们看着霍莲的胸口。

  霍莲的手按在胸口,匕首被紧紧攥住。

  血不断从他的手缝里滴落。

  虽然猝不及防,但在梁思婉刺过来的那一刻,霍莲用手挡在了胸前,或者说,用手握住了匕首。

  听到梁二子的询问,霍莲松开手,露出刺身上的匕首,只没入一半。

  梁二子松口气,有了手的阻挡,深度应该伤不到要害。

  “大夫。”梁三子喊,看到外边兵卫围过来,又有兵卫跑动,想来已经去叫大夫了,他没有再多说,扶着霍莲,“快坐下。”

  霍莲却没动,看着自己的手掌,被匕首翻开了皮肉,血不断涌出。

  他忽地笑了,将手掌给梁二子和梁三子看,说:“当时义父把剑塞给我,我用手挡,割伤的也是这里。”

  梁二子听了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怎么,他是说父女两个一样吗?现在怎么想这个啊!

  “婉婉你听我说,他不是——”梁大子的喊声传来。

  “我要他死,我要他死。”梁思婉尖叫着打断,不听梁大子说话,只疯狂地挣扎,“大家一起死,都要死。”

  “婉婉。”梁六子嗓门大震耳欲聋,由不得梁思婉打断,“当初的事另有隐情,也不怪他,是义父为了北海军决然赴死——”

  但梁思婉发出尖声的笑“那又如何,人都死了,已经这样了,已经这样了。”

  梁思婉很瘦,但疯起来梁家兄弟几乎按不住。

  “她当初也是这样,一旦松开桎梏,就要杀人就要杀自己。”霍莲看着这一幕,说,“被绑了一年,才安静下来。”

  梁二子梁三子听了不知道哪个更可怕,是发疯,还是被绑了一年,一年之后是真的安静了吗?估计是更疯了吧。

  疯在心里,血肉骨头里。

  霍莲走过去,看到他近前,梁思婉挣扎更甚,如野兽一般要扑过来撕咬。

  “你离远点!”梁六子喊,再抱紧梁思婉哄劝,“哥哥们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以后再也不见他。”

梁思婉听了挣扎更厉害,开始自己打自己“我不要出去,我不出去。”

  这……难道还是不想走?

  梁六子忍不住眼神瞥霍莲,该不会婉婉舍不得这家伙吧?

  霍莲站定在他们面前,看着梁思婉:“我知道你害怕,害怕看到外边的天地,害怕面对这个陌生的世间,你走不出去,也不想出去。”

  说到这里,他猛地将胸口的匕首拔下。

  梁大子梁六子都惊呼一声。

  “你干什么!”梁四子更是忙用手按住他血涌的伤口。

  就算没有刺入到要命的深度,但匕首拔出来对伤口造成二次伤害,也是能要命的!

  这个疯子!

  听到消息奔来的朱川也在此时冲进来,发出尖叫。

  “都督——”

  “杀了他们——”

  刀剑声乱响,还是霍莲喝令住手,再示意朱川带着兵卫不要近前。

  他用被割伤的手托着匕首递向梁思婉。

  “我知道你不想活,活着对你来说太难太痛苦了。”

  “以前我拦着你,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义父。”

  “现在我对义父的承诺已经做到了,足够了,可以放下了。”

  他说罢果然将匕首塞到梁思婉手里。

  “我答应义父的都做到了,以后,我不管你了。”

  梁思婉看着匕首,似乎呆住了。

  梁六子更是瞪眼:“你,你说的什么话!”

  还真让人去死啊!

  霍莲看着梁思婉,握住匕首的梁思婉疯癫的眼神凝聚,再次狠狠看向他,似乎要再刺来一刀。

  霍莲的手按住了梁思婉的胳膊。

  “你想死,我不拦着你了,但,你要杀我却不行。”

  “我先前是不得不活着,现在我必须活着。”

  他还要等一人。

  如果等不到她,那就陪着虚无的她。

  这世间必须有人还记得她。

  梁思婉发出一声尖叫,刚要动作,人猛地一栽,被梁大子打晕了过去。

  梁六子心惊胆战的接过滑落的匕首,瞪了霍莲一眼:“你这狗脾气真是一点都没变!”

  梁大子看霍莲涌血的胸口,皱眉说:“快把治伤吧。”轻叹一口气,“婉婉她只是不知道怎么活着。”

  霍莲默然一刻,何止是梁思婉不知道怎么活,他原本也不知道。

  梁大子将梁思婉抱起来:“这些年都不容易,以后,我们来教她怎么活,你不用担心了。”

  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走了走了!”

  伴着他的喊声,其他的梁氏兄弟也纷纷跟上。

  “都督——”朱川扑过来,扶住霍莲,“快来人——”

  ……

  ……

  隋大夫将药粉洒在伤口上,将伤布一层层裹住胸口。

  “都督厉害。”他一边夸赞,“这么锋利的匕首,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快的速度,换做其他人必死无疑——”

  朱川跪在地上给霍莲包扎手上的伤,听得心烦意乱,没好气骂:“少说两句吧,非要都督死了你才闭嘴吗?”

隋大夫嘿嘿两声。

  “我是在安抚都督嘛。”他说,“都督这伤,养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安静沉默的霍莲开口了,说:“调任我北海军的命令,明天就会公之于众,我明天就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