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两个兄弟同时伸手将他按住,梁大子也喝道:“你给我坐下!”

  梁六子被两个哥哥按坐下,涨红脸:“大哥!要杀要剐不就一句话直说了就行,藏着掖着耍弄我们做什么!”

  “但要杀要剐不是他的话。”梁大子喝道,“逼他说有什么用!我们不好过,他就好过吗!”

  梁六子一怔,似懂非懂。

  他们不好过,霍莲那狗东西为啥不好过?

  梁大子看他一眼,没有再提霍莲,只沉声说:“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们不会有好日子过,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年问罪受死的准备,但现在打了胜仗,朝廷不得不奖赏我们,且不管皇帝的心思如何,至少我们不会被安上罪名砍掉脑袋!”

  他伸手摸了摸头,笑了。

  “就算我们进了京,以后再也回不来,也给北海军留下的荣光,声名赫赫。”

  “这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

  是啊,相比梁寺,他们就算被调离,北海军的旗帜被重换消失,也在史书上留下清正的声名,真的是可喜可贺的大喜事。

  厅内的梁家兄弟们神情复杂,想哭又想笑。

  梁二子站起来对外唤兵卫。

  “来人,取酒来!”他高声喊,“好好庆贺一下,我们梁氏兄弟要进京面圣领奖了!”

  梁六子再次跳起来:“我知道老大的好酒藏在哪里,我去拿。”

  他说着冲了出去,这一次兄弟们没有拦着他,还有两个跟着他一起跑出去。

  “我也知道。”

  “被咱们偷喝的没多少了吧。”

  梁大子在后笑骂“你们这群小崽子!”

  ……

  ……

  府衙的大厅再无往日的威严,一坛坛的酒送进来,甚至还架起了篝火烤羊,梁家兄弟们又是喝又是吃又是笑,喝到热闹了,还又唱又跳。

  坐在对面的屋檐上,七星饶有兴趣看着这场面。

  “你们小时候也这样玩吗?”她回头问。

  霍莲站在她身后,看着这边,呵了声:“在府衙里这么闹腾,义父会打断他们的腿。”

  这一次提及往事没有迟疑,甚至义父那两个可怕的字也那么顺滑的滑过唇舌。

  在她面前已经说过太多过去了,过去引不起他半点波澜了。

  七星笑说:“他们?那你呢?”

  霍莲垂下视线看着她:“我?我当然是跑得快,不会被义父抓到的那个。”

  七星笑出声,忙又掩住嘴,免得惊扰了梁家兄弟们。

  “此时此刻,他们挺开心的。”七星说。

  或许先前喊出喝酒是有些借酒浇愁,但喝到现在他们已经不去想明天,这一刻兄弟们聚在一起,只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开开心心。

  梁六子还举着坛子往地上倒酒,醉眼朦胧地大喊着“五哥,快来喝酒啊。”

  厅内梁家兄弟们的军旗也竖立四周,一二三四五六都在,旗帜随着光影跳动。

  听到梁六子的话,瘫坐在地上的一个兄弟举着酒壶喊:“还有七子,还有老七,别忘记了老七。”

  梁六子以及其他人都笑起来“没忘,没忘。”他们喊着,然后将各自手里的酒都往地上倒。

  【鉴于大环境如此,

  酒气火光让厅内若云兴霞蔚,喧闹的梁家兄弟们伴着绚丽倒在地上,打着酒鼾睡去了。

  梁大子脸膛红彤彤,稳稳坐在椅子上。

  “小兔崽子们。”他说,“一个个喊得厉害,酒量一点都不行!”

  话音落躺在地上的一个兄弟醉睡中又举起手喊“老五来喝酒!喝光老大的酒!”说罢再次睡过去。

  梁大子呸了声,视线环视室内,然后站起来走到军旗前,伸手轻轻地抚摸。

  “以后啊,见不到了。”他喃喃说,从头摸到尾,看着六旗之后空空的石桩,他左右看了看,似乎怕被人发现,还好其他兄弟们都醉睡昏昏,他随即从腰里抽出一条军旗展开。

  借着火光跳动,可以看到这是一展写着七八两字的军旗。

  他把旗帜绑在杆子上,轻轻抚摸。

  “老七啊,老七,多喝几杯啊 。”

  说着眼圈发红,用旗帜掩面呜咽。

  以后就见不到了。

  以后就没有梁字军旗。

  以后也不会有北海军旗了。

  看着用军旗蒙住脸的梁大子,对面屋檐上的七星默然一刻。

  “你要不要去喝一杯?”她转头问霍莲。

  霍莲转过身:“走了。”

  但还没迈步被七星伸手揪住衣袖。

  “你哥找你呢。”七星说。

  霍莲转过头,看到梁大子拎着酒坛跌跌撞撞走出来,先前在厅内坐着不觉得,此时走路能看出他也喝醉了。

  “还有八子。”梁大子将酒坛举着,站在院子里,“八子,喝酒了——”

  喊了几声自然没人回应。

  “八子住在东院。”梁大子自言自语说着,抱着酒坛,“这臭小子来了之后,都不敢见人,跟小时候一样,胆子小!”

  他说着跌跌撞撞向外走去。

  “没事,不用怕,大哥去找你,有大哥在呢,大哥都知道。”

  他醉话碎碎,脚步蹒跚真向东院去了。

  七星抬起头看霍莲,笑说:“你不去拦一下你哥?别让他扑空,你在房顶上呢。”

  霍莲冷笑:“喝多了不睡觉,反而发酒疯,还笑别人酒量不行,他才是最没酒量的。”说罢甩开七星的手向另一边走去。

  七星再看了眼消失在院落里的梁大子,站起来跟上霍莲,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府衙,来到府城外。

  深夜的府城陷入安静,这里没有夜市,入夜宵禁。

  不过城外的茶棚还亮着灯火,有马匹兵卫肃立。

  “回落石堡见那个宣旨太监吗?”七星问。

  宣旨的时候霍莲没出现,但宣旨太监宣读完圣旨立刻询问霍莲所在,然后带着人恭敬地直奔落石堡去拜见。

  而站在府城外目睹的霍莲没有阻止。

  听到七星询问,霍莲转过头,说:“我回京城。”

  七星微微一顿。

  “京城那边事情不太对。”霍莲说,“我要回去看看。”

  七星知道他说得不对是什么,以往皇帝的心思他总是第一个知道,而这一次直到钦差都到了,他还未知。

  她要说什么,魏东家摇着轮车从茶棚中走出来。

  “七星小姐。”他高声唤。

  七星越过霍莲向那边走去,霍莲没有直接离开,站在原地目送,见七星跟魏东家说了几句话,还拿出一本册子翻了翻,然后转身向他走来。

  “你的爱宠也要跟着你一起回去了。”她说。

  霍莲没忍住失笑,什么鬼话,她可真是越来越会胡说八道了。

  “墨门的物资被扣了。”七星说,“运送不过来了。”

第29章 天光亮

  京城的夜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街市上人来人往,酒楼里笑语喧哗。

  会仙楼后的深宅里也没有往日的安静,药碗被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公子!”知客看着坐在椅子上,抬手将药碗扫下去的高小六,喊,“这是老爷治病的药!你这是要老爷的命啊!”

  高小六将自己的衣袖拉平卷起,说:“墨门都要没命了,父亲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不如一起死了吧。”

  知客气道:“公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老爷一直被关在这里,你不能墨门一出事就来责怪老爷!”

  高小六笑了:“我这个当儿子的哪里能关的住老子? 我爹多厉害,没有了刘宴,又搭上五驸马,只要抛出点好处,皇亲国戚也能被你驱使。”

  知客要说什么,坐在床上的高财主开口了。

  “是,你的确关不住我,你也别生气,别觉得不公平,我这么大年纪不可能是白活了。”

  他说着走下来,知客要搀扶,被他摆手制止,看着高小六一笑。

  “你怎么知道五驸马的?”

  高小六冷笑:“一个蠢货驸马突然找到做飞鸟技艺的匠人,靠运气好?还不是天天来会仙楼吃出来的。”

  高财主笑了。

  “这些高官权贵,提到我们墨门口口声声有罪恶徒。”高小六嘲讽一笑,“面对墨门的好处,一个个来者不拒。”

  高财主含笑点头:“我墨门是天下至宝,他们嘴上不承认,心里都知道。”说到这里看着高小六,“跟墨门相比我的命不算什么,如果我死了能换墨门生机,我欣然赴死,但是,我死了能换来吗?不能,同样,修北境长城就能让墨门有生机吗?我也觉得不能!”

  他站起来走到桌案前。

  “还有,我虽然不赞同修北境长城,但既然已经开始修了,那么多墨众前赴后继而去,我也就不再阻止了,否则伤的是墨众,是我墨门根基。”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他看起来能关住他吗?高小六看着父亲。

  “但是现在不行了。”高财主一沉声说,“刘宴没告诉你吗? 北海军要重整,新大将军已经调任了,以后就没有北海军了。”

  这件事刘宴当然说了,甚至不用刘宴说,在确定之前,北境战报传来的时候,他就起了戒心,立刻开始转移物资。

  但还是没避开,还是被困住了。

  “是北境需要北境长城。”高小六咬牙说,“不是哪个军,哪个将!”

  高财主冷冷说:“不,只有皇帝需要,才是需要,此时此刻,皇帝不需要北海军这个名字了,新过去的大将军更不需要,他们需要的是清除北海军有关的一切! 北境长城是我墨门之造,是当年与梁寺之约,你觉得接下来北境长城会怎么样?”

  高小六没有说话。

  “北境长城必然被清理。”高财主的声音在室内回荡,夹杂着愤怒,“墨众要么身陷牢狱,要么仓皇逃亡,这就是你说的掌门带着墨门得到的生机!”……。伴着说话,又一声碎裂响。

  高财主将桌上的茶杯摔在地上。

  “北海军一动,新大将军一动,北境沿途官府必然也动,到处是核查到处是追问,你的那些物资一个也逃不掉!”

  “我现在出手,让五驸马以工造的名义查处,这是在救墨门!”

  说到这里,他伸手敲高小六的头。

  “儿啊,你不满你爹我不帮你,想要你爹的命,我不怪罪你大逆不道,但你因为你爹救墨门就要你爹的命,你真是天理难容!”

  高小六抓住高财主的手。

  “这世上总是充满意外。”他看着高财主,“不能因为一个意外就画地为牢,而且,遇到意外,我们要做的是齐心协力共度难关,而不是父亲你这样,幸灾乐祸甩手而退甚至背后插刀! 你将墨门挂在嘴边,但你做的,却一点都不像个墨者!”

  说罢甩开高财主的手,起身大步而去。

  “公子——”

  “别管他!”

  门打开又关上,隔绝了后方。

  高小六沿着夹道大步而行,看到前方喧闹的夜色,又停下来,站在昏暗中轻叹一口气。

  “公子,现在怎么办?”小厮在后小声问。

  “消息已经递过去了吧?”高小六问,不待小厮回答自己又点头,“就算还没送到,那边也一定发现问题了。”

  小厮小声说:“这次的事真不好办,官府出面查封物资,北海军那边自顾不暇,又换了新人,再说是修长城所用,也没用了。”

  高小六没有说话,忽问:“都察司有什么动向?”

  小厮愣了下,怎么突然说到都察司?

  高小六呸了声:“我爹得意什么,谁朝里还没个人!”

  七星小姐还是霍莲的爱宠呢!

  ……

  ……

  夜色笼罩的皇城,一层层宫门关闭,一层层禁卫巡查,看到一队人马从宫内走来,禁卫们没有查问,反而恭敬施礼。

  “朱副使。”

  朱川对他们视而不见,按着刀大步而行,一边跟身边的都察司兵卫说话。

  “信是及时送到的吗?”他问。

  兵卫点头:“不早不晚,比宣旨太监早一步。”

  说着话很快走到皇城门,这边又有疾驰而来的兵卫跳下马。

  “大人。”他说,将一封书信递上,“都督的信。”

  朱川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好快啊!”他忙接过,停下脚借着城门的灯火拆信看。

  霍莲的信很简单,只有一行。

  “随同梁氏将军们入京。”

  朱川顿时拉下脸:“那岂不是还要很久才回来?跟他们走多慢啊,那些家伙肯定要拖延。”

  一旁的兵卫笑说:“正因为拖延,都督才要亲自盯着。”

  朱川又笑了:“是啊,没有人比都督更为陛下尽心尽责。”说罢转身又向后,“我去告诉陛下这个好消息。”

  这大半夜的也只有都察司的人能随意出入宫廷了,以前是霍莲,现在是朱川,禁卫们也丝毫不奇怪,问也不问恭敬让开路……“既然收到信,马上给都督回信。”朱川一边走一边说,“说陛下说了,回来再说。”

  还没见陛下呢……但朱川也很了解皇帝,或许皇帝就会这样吩咐都督,早一刻写信送出去,都督也能早一刻收到,兵卫应声是转身就走。

  朱川将信收起,塞进袖口里,将箭袖扣紧。

  天大的事回来再说。

  回来再说,天大的事也再不是事。

  ……

  ……

  天光大亮的时候,京城陆宅的匾额虽然还簇新,但内里的仆从们行事有度,单单一个花园里就有数人,有人洒扫,有人修整枝叶,有人清理鱼池,忙而不乱,生机勃勃。

  陆异之站在阁楼上欣赏一番晨景,又在一旁画架上描述几笔,然后吩咐小厮。

  “晾干,装表好,送去吴大人府上,请他题字。”

  小厮问:“润笔费还老样子吗?”

  陆异之看了一眼画,说:“吴大人最近要外放,需要钱的地方很多,多给一袋子吧。”

  一袋子还是两袋子,对陆家来说也不算什么,不过是扔出去结交个人情,小厮笑着应声是。

  “异之。”陆大老爷从楼下走来。

  陆异之忙唤声父亲。

  “真要我们回去啊?这京城你一个人行不行?”陆大老爷说。

  陆异之笑说:“最难的时候我都行,如今我步步高升,父亲放心就是。”

  陆大老爷捻须,神情难掩得意,道:“正是你步步高升,我和你母亲才想多帮衬,其他的不说,那些上门提亲的……”

  正如陆异之安抚他们的那样,跟夏侯家的厮缠也好,被霍莲抢了未婚妻也好,都不是大事,都不会影响他的前程,果然,过了几个月,事情渐渐平息,再加上陆异之被陛下重用,时常随侍,竟然有不少人家上门来说亲了。

  陆大夫人正想好好挑媳妇呢,但陆异之却让他们回老家去。

  “现在的亲事都不是良缘。”陆异之说,“贪慕我前程有望,以及拿捏我们婚姻有亏,都是些投机小人罢了。”

  陆大老爷若有所思:“的确算不上太好的人家。”

  “但也不好得罪,所以父亲母亲你们回避一下,回家去,我也可以用父母不在推辞了他们。”陆异之说,又一笑,“父亲放心,待我更上一层楼,就会有更好的姻缘,到时请父亲母亲进京。”

  说到更上一层楼,陆大老爷想到什么,低声说:“听说霍莲要回来了。”

  而且听说还打了胜仗。

  那岂不是更要受陛下看重?

  陆异之说:“他受陛下看重,也要受陛下所困,所以同为朝官,我不会受他所困,父亲放心。”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笑了笑,“而且,他的好日子没多少了。”

  北海军终于要被陛下清除了。

  霍莲就算改了名换了姓,在皇帝眼里也依旧打着北海军的烙印,事情发生过,人就逃不脱,终将受困,所以,霍莲被清除也用不了多久了。

  而且,除掉霍莲之日,也就是他陆异之大放光彩之日,皇帝用他,就是为了这一刻。

  当然,他的人生不会只有这一刻,读书人,天子门生,文官清臣,他的人生从这一刻才算正式开始。

  “公子今日去皇城吗?”回到居所,小厮们恭敬问,“要准备车马吗?”

  陆异之摇头:“今日不出门,我有几篇文章要整理,陛下等着要。”说罢走向书房,“今日也不见客,别来打扰我。”

  小厮们应声是,目送陆异之进了书房,他们向四周退去,安静侍立。

  书房阔朗,三间打通,书架足足有半间屋子。

  陆异之越过书架向书案走去,忽地脚步一顿,眼角的余光看向书架间。

  书架间有一女子持书而立,日光透过书架在她身上闪耀,青衫长裙,盈秀如竹,乌发玉肤,熠熠生辉。

  她似乎在认真阅读,抬眼看向陆异之,称赞说:“这书是珍品。”

  书是不是珍品陆异之没有疑惑,他陆异之也不会买彷品,平庸之品。

  但此时此刻,他只想知道眼前这个人是真品,还是假象。

  “你……”他向后一步,“七星?”

  七星看着他一笑:“怎么?许久不见,三公子不认得亡妻了?”。

第30章 小别会

  陆异之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在皇帝面前毫不犹豫表明被霍莲抢走的不是妹妹,是未婚妻。

  在霍莲说那女子死了,家中便摆上了未婚妻的牌位,丝毫不在意尚未拜堂成亲,年少有为,就成了鳏夫。

  这不是做样子,是他陆异之心甘情愿,在他心里,七星就是他的未婚妻。

  前提是,死了的未婚妻。

  当然,他知道,很多人也都知道,霍莲说那女人死了是假的,信口胡说,不见尸首,不过也没有人去细究,既然霍莲敢跟皇帝说人死了,那这个人就算是活着也死了。

  再也不会出现在人前。

  但现在怎么回事?

  霍莲把她放出来了?

  她自己跑出来了?

  随着七星的话,念头纷乱闪过,向后退了一步的陆异之,脚步又立刻上前。

  “真是你!”他神情激动说,“太好了,你还活着。”

  说罢似乎要拥抱失而复得的珍宝,但又警惕紧张四下看,疾步过去将本就关着的门关紧。

  他背对门看着站在书架间的七星。

  “别担心,到家了,回来了,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