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相比于北境战事报去京城将要引发的热闹,边境这边已经恢复了日常。

  死难者入土为安,兵士们继续巡察警戒,民众们重新回到家宅,而原本热闹的生意也没有停下来,商队来来去去将货物运送来,石矿木场每日号子声声。

  伤兵营外,也有不少人在走动。

  “七星,你看,我真能走了。”陈十松开拐杖,走了几步,回头说。

  站在后边的七星含笑点头:“是,走得很稳了。”

  陈十再稳稳地走回来:“所以你放心吧,我没事了,不会死。”

  七星还没说话,一旁的阿猫哈哈笑:“七星姐姐,看你把他吓得,唯恐你把他烧了。”

  说着又对陈十做鬼脸。

  “羞羞羞,你胆子真是太小了。”

  陈十带着几分羞恼对她挥手“去去去,你懂什么,不是我怕,我是怕……”

  阿猫拉长声调“哦,还是怕咯。”

  “我是怕吓到了七星!”陈十没好气说,再看着七星,神情担忧,“我把你吓到了,吓得你都信了当年他的胡说八道了。”

  当年,阿猫不说话了,乖巧地眼神左看右看,等着听故事。

  七星摇摇头:“我没有吓到,你别担心。”说罢又笑了笑,“当年,也没有被吓到。”

  怎么可能没有被吓到,陈十气道:“当年你都吓得说胡话了,天天要找姐姐,说能看到姐姐,非要那把剑,姑姑担惊受怕,日夜守着你,好久你才恢复正常不说这种话了。”

  结果这一次看到他伤重,直接就要模彷当年把他烧了,铸造成剑。

  “那姓洛的说铸成剑就能活下来,这种疯话也能信? 他就是个疯子,一心要当干将莫邪,想当掌门想铸成名剑想疯了,人干将莫邪也没有以子女祭剑啊,人家是自己跳进去了,他怎么不自己跳进去,把你姐姐大女扔进去!”

  陈十越说越激动,说到这里声音变得哽咽。

  “可怜的大女,才四岁,她才四岁啊,她被带到铸剑池上的时候,心里怎么想的,怕不怕……”

  他反正是怕死了,当七星把他放在炉火旁,下方是滚滚铁水的那一刻,那种令人窒息绝望的感觉……

  他当然是不怕死的,但这种死法真的是……可怕。

  一只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

  陈十抬眼看。

  七星神情平静地看着他,说:“她,那时候,不怕的。”又停顿下,似乎在回想,“也不痛。”

  陈十一时呆呆,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这是七星对他的安慰,还是对自己的安慰?幻想姐姐不痛不怕……

  就说了小女肯定是吓到了,怎么看都怪怪的,这个话题不能再说了。

  “小女,我们——”他深吸一口气要转移话题。

  一旁的阿猫再次叫了声:“霍都督来了。”

  霍莲?

  陈十皱眉回头,果然看到不远处有人走过来,在四周来往灰扑扑的兵卫们中,一身黑衣格外亮眼。

  讨厌,这个家伙怎么又来了。

第27章 闻讯到

  安葬了梁五子等死难者的第二天,梁大子就离开落石堡。

  虽然失去亲人和同袍很伤心,但身为北境的主帅有各种事务要处置,有军心民心要安抚,太多事要做,没时间沉浸个人伤怀。

  梁大子离开后,其他梁氏兄弟也都有自己的驻守职责,也紧跟着离开了。

  霍莲没有离开,没有人敢问他为什么,更没有人敢催他离开。

  梁大子没有再安排新的将领来落石堡,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因为什么,落石堡这边就这样无主将地扔着不管了。

  不过这些事墨门也不理会,墨匠们修补北境长城没有受到影响,安安稳稳顺顺畅畅地进行着,这个月第一阶段的大修就要完成了。

  陈十的伤也在痊愈,已经能恢复走路了,小女也没有再昏睡,更没有要把他再扔进铸造池,他的心情也越来越好,只是这个霍莲总是时不时就冒出来,让人糟心!

  “先前囚禁你,不让大家见你的事还没跟他算账呢!”陈十咬牙低声说。

  当时他伤重昏迷没办法过问,后来么,七星解释了霍莲是在给她治伤,这件事也就算了。

  但这不表示他就原谅霍莲了。

  “有伤兵营,有军中大夫,咱们墨门又不是没人,他关着你干什么,外边都传成什么样了!”

  陈十愤愤,然后又啐了口。

  “该死的梁六子!”

  梁六子大嘴巴传出去霍莲带了爱宠,所以七星走在霍莲身边,尤其是还住在一起,自然会被认为是霍莲的爱宠,墨门的人还好,知道是掌门,但总跟霍莲一起,难免也会觉得奇怪,生出一些不好的揣测。

  此时此刻随着霍莲出现,各处的视线都看过来,然后又跟着霍莲凝聚到七星身上。

  陈十从阿猫手里抓过拐杖一顿,挡在七星身前,看向霍莲。

  “霍都督来有什么事?”他喝道。

  霍莲说:“没事。”

  陈十一时无语,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霍莲,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霍莲笑了:“你说什么胡话呢?我是都察司,你们是墨徒,我和你们怎么井水不犯河水?这大周天下,不拘什么水,我都察司都要犯的。”

  陈十瞪眼,这狗东西说得都不是人话!

  七星在后笑说:“是我找他有事。”唤阿猫,“你看着陈堂主让他按时服药。”

  阿猫响亮应了声“七星姐姐放心吧,我会盯着陈石头!”

  陈十哎哎几声,也拦不住七星跟着霍莲走了。

  “说我说胡话。”他在后呸了声,“你呢,墨门的掌门找你有事,你就来了啊,你这不是说胡话,你这是办湖涂事!”

  阿猫在旁摆手:“陈石头你就别唠叨了,掌门想见谁见谁呗,管它是什么人。”

  陈十转头敲她的头:“还有你,喊我陈堂主,陈石头是你喊的吗!”

  说到这里突然更难过,看向前方跟着霍莲并肩而行的七星。

  “小女都不喊我石头,喊我堂主。”

  明明小女才是亲人。

  她对他也很亲,听到他出事都急得信了父亲当年说的鬼话,但她对他又好像很生疏,一点也没有小时候那么亲近。

  反而跟这个霍莲倒是很亲近。

  前方并肩而行的两人忽地面对面说了什么,然后七星笑了,而霍莲则转过头继续看前边。

  陈十再次呸了声,又皱眉。

  这狗崽子不会真起了色心吧?

  ……

  ……

  七星是问霍莲最近朝廷对北境长城修缮可有过问的心思。

  霍莲听了没有直接答,而是问:“刘大人怎么说?”

  这是故意说朝里有刘大人,还问他做什么,七星忍不住笑:“刘大人说得是自己的心思,霍都督你呢说得是整个朝廷的心思,不一样。”

  “你要问的是皇帝的心思罢了。”霍莲说,看向前方。

  在行走间,一个都察司兵卫上前,递过来薄薄的信报。

  兵卫也不说话,霍莲也不问话,伸手接过看了眼。

  都察司的各方信报就是这样随时随地不停的传来。

  七星在旁探头来看。

  霍莲已经移肩避开:“非礼勿视。”

  七星一笑:“这次真不是要问皇帝的心思,除了皇帝的心思,朝中官员们的心思,对北境长城的修缮也很重要,任何异动,都会影响。”

  霍莲看完了信收起来:“上次信报进京,朱川回信说了,陛下很高兴。”

  他说到这里停顿下。

  七星看着他,神情询问:“皇帝高兴不一定就是好事?”

  霍莲点点头,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不对。

  没说皇帝会如何定论。

  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一是皇帝本就不喜欢表露真正的心思,再者太仓促,朱川的信报送的很频繁,几乎是一日一报,上句话问了就立刻报过来,下句话可能要第二天才紧跟着送来,皇帝听了消息,做出了反应,但还没做出决定。

  霍莲说:“北海军的捷报,斩杀的夷荒人头颅送到京城,算着世间结果该出来了。”

  皇帝的心思都察司立刻就能知道,也会把信报立刻送来,想必在路上了,明后两天就到了。

  七星点点头,问:“你吃过饭了吗?”

  虽然已经习惯这女子随时转换话题的毛病,但,转的真是越来越轻松了,霍莲看她一眼:“七掌门又想吃什么?”

  “先前茶啊,炒面啊,蒸饼啊,都吃过了。”七星板着手指说,“还有什么好吃?”

  这个女人真是,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意,但又对什么都很感兴趣。

  “七星小姐,这里是边境,朝不保夕,物资贫乏,能有什么好吃的?”霍莲说,“果腹而已。”

  说到这里他还是看向前方,其实他对这里也不熟了,这么多年未回,人事变换,那些曾经的……

  看向寨堡外,几棵大树下,一张幌子随着风飘动。

  霍莲的嘴角抿了抿。

  “那边有家酒棚。”他说,“酒很一般,但大锅里卤肉丸,我当年……”

  我当年三个字滑过嘴边,霍莲的声音微微顿了顿。

  他已经很久不说当年了。

  没想到说出来,也没什么感觉。

  “你当年吃过吗?”七星问。

  霍莲看着前方:“我当年,年纪小还不能饮酒,又馋,常来吃卤肉丸,因为肉丸用酒炖的,吃起来,就当喝酒了。”

  好吃不好吃,早忘记了,只是留在记忆里这一刻,很美味。

  “尝尝去。”七星说。

  霍莲看着她:“你为什么对吃这么感兴趣?”

  七星一笑:“他不是跟你说过吗?要我好好活着,这就叫好好活。”

  他,指的是谁,不提名字,霍莲也立刻明白。

  一天到晚吃吃喝喝,就叫好好活?

  一天到晚行走在生死边缘,倒不提是不是好好活?

  真不知道她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

  “我可不是乱七八糟。”七星听到他说出来,笑着一指他,“你才是乱七八糟。”

  说到这里

  又眼睛一亮。

  “我们也是乱七八糟啊。”

  她叫七星,名字里也有七字,霍莲失笑:“谁跟你乱七八糟。”说罢越过她先酒棚走去。

  “你跟梁七子一起作战。”七星在后跟上,说,“我们也是啊。”

  是又怎么样,也做一面乱七八糟旗举着吗?霍莲抿着嘴,似乎看到了身后飞扬的乱七八糟旗帜,再忍不住笑起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样子!

  ……

  ……

  陈十一直坐在伤兵营外,还好没多久看到七星回来了。

  “回来了。”他高兴地站起来相迎,“正好吃饭。”

  七星笑说:“我吃过了。”

  陈十嘴角垂下来,跟霍莲那个狗东西吃的吗?他忙诚恳叮嘱:“外边饭菜别乱吃,天又热……”

  七星将手里的小陶罐举起来给他:“我也给你带了。”

  陈十顿时眉开眼笑:“……伤兵营的饭菜我都吃腻了。”

  还是他的小妹啊,惦记着石头哥哥的小妹。

  刚伸手接过,越过七星看到霍莲又来了。

  “怎么又来了!”陈十拉着七星就要走。

  “七星。”霍莲已经喊了一声。

  七星看向他,问:“怎么了?”

  霍莲站定到他们两人身前,神情沉沉:“刚收到消息,对北海军论功行赏。”

  朝廷的结果出来了是论功行赏,陈十和七星都有些高兴。

  虽然这是毫不作假的胜仗,但能不能得赏还有些不敢确定,现在是再无忐忑了。

  死去的兵将们也更安心了。

  “还挺快的。”陈十高兴说。

  按照朝廷的习惯,一件事吵吵闹闹来来去去繁杂,最快也要三个月半年,这才一个月就有结果了。

  霍莲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说:“朝廷的钦差就要到宣宁城了。”

  陈十更震惊了:“这么快!”

  钦差都到了,那按照路途推算的话,朝廷的决议敲定的更早,应该是就在收到北海军的军报,缴获之后几天内。

  这次真是罕见。

  七星脸上的笑意散去,看着霍莲,问:“你,也刚知道?”

  霍莲缓缓点头。

  ……

  ……

  宣宁城外兵将涌涌,民众泱泱,看着城门前彩旗招展,无数的官员们。

  宣宁城最近很热闹了,但今天更热闹,朝廷的钦差到了。

  虽然风尘仆仆,但随行人员的气度穿着打扮依旧让边境的民众大开眼界。

  “这些人真白啊。”

  “他们的衣服上好多花纹。”

  “那些人就是太监吗?”

  到处都是嗡嗡议论声。

  梁大子看着手持圣旨的红袍太监,高声道:“宣宁北海军安远卫将军梁大子恭迎陛下圣旨。”跪倒行礼。

  宣旨太监含笑抬手:“梁将军请听旨。”说罢打开圣旨高声宣读,圣旨由翰林们拟定,辞藻优美,表明了听到胜战皇帝多开心,想到边民们担惊受怕的日子有多难过,最后邀请了满京城的民众观赏夷荒首级,颂扬北海军功绩,场面有多热闹。

  听得梁大子激动不已,俯身在地哽咽。

  但圣旨上并没有说对如何奖赏。

  “梁将军。”宣旨太监收起圣旨,含笑说,“陛下感念此次大功,所以请将军们进京面圣,再行封赏。”

  面圣的确也是奖赏的一种。

  但……

  让所有的将军们都去。

  梁大子叩谢陛下,又抬起头神情迟疑:“如今战事刚结束,夷荒人动向未明,我等离开,只怕边境不稳……”

  宣旨太监一笑没有说话,从他身后响起洪亮的笑声。

  “梁将军莫担心,陛下命我前来,暂代镇守。”

  梁大子的视线看过去,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武将走出来,兵卫簇拥,飞扬着军旗,其上有鲜红的大字。

  威远军。

第28章 夜酒醉

  不管多么意外,也不管是否愿意,圣旨是不能不接,否则喜事就要变成哀事,赞赏也要变成问罪。

  梁大子接过了圣旨,叩谢了皇恩。

  不知是路途遥远疲惫,还是虽然是功赏,但死难兵将也不少,到底是悲伤的事,宣旨一行人谢绝了宴请,梁大子也没有强求,将他们送去准备的住所,便告退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宣宁府衙大厅内灯火通明,伴着脚步疾奔,从最远处赶来的梁三子迈进来,厅内梁家兄弟们再次齐聚了。

  梁大子看着因为赶路还在剧烈喘息的梁三子。

  “早知道,就多留你们在府城些时日。”他感叹说,“免得来回奔波,辛苦。”

  梁三子摆手:“老大,别一天到晚摆出爹样了,说正事!”

  其他兄弟们都哈哈笑起来,厅内原本凝滞的气氛消散。

  “没大没小!”梁大子瞪了他们一眼,也并不在意兄弟们的话,指了指桌桉上,“正事都写在圣旨上。”

  笑声散去,诸人的视线看向桌桉,其上的架子上摆着圣旨。

  圣旨再次被看了一遍。

  圣旨其实也没问题,进京面圣也没有问题,但这边让将军们进京面圣,随后又派了新的将军来代替驻守,这意味就不妙了。

  “威远军符庆驻守淮西已经十多年了。”梁二子说,“能让他抛下淮西跑来这里,不可能仅仅是代驻。”

  没有人舍得放下自己的家业,除非是能换来更大的家业。

  北境听起来是荒凉险恶之地,但那是因为梁寺谋逆的阴影,如果清除了这个阴影,北境地广,兵将数目在大周排前列,再加上林木矿繁盛,是极其诱人之地。

  梁六子歪坐在椅子上发出一声冷笑:“我来的时候看到符庆那老小子已经带着兵马四处巡察了,一副已经当家的模样,我当时就想给他一箭。”

  厅内响起几个弟兄们喝斥“休要胡闹!”

  梁六子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叫嚣不怕,而是坐在椅子上闷声:“我没胡闹,我知道我早就没有胡闹的资格了。”

  厅内安静一刻。

  “大哥,那现在怎么办?”梁二子低声问,“我们必须走了吗?”

  梁大子看着圣旨,点点头:“圣旨不可违。”

  “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吧?”梁三子说。

  梁大子点头:“应该是回不来了。”

  这话让室内的气氛变得更加低沉。

  “我们就没有家了。”梁六子喃喃说。

  他们本是孤儿,北海军就是他们的家,离开北海军,就再也没有家了。

  “不知到了京城怎么对我们。”梁四子问。

  现在说是陛下要亲自嘉奖,但谁知道呢,皇帝的嘉奖,是真的奖,还是……

  梁大子摇头:“皇帝的心思谁知道呢。”

  梁六子勐地站起来:“霍莲那狗东西肯定知道!我去问他!豁出这条命被他打,我也要问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