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速速回去。”她说,“你们能做的已经做了,非是迫不得已,又力所不能及,不要贸然行事。”
匠工们也知道对战多么可怕,他们去了帮不上忙还会拖累,便不再多言。
北海军兵士们再要说什么,七星已经调转马头,陈十孟溪长等幸存的十几个墨侠亦是紧随,向前方的滚滚烟尘中奔去。
……
……
日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石桌上跳动。
霍莲眯着眼抬起头看斑驳的光影。
“梁大子还坐在府衙?”他问。
身前侍立的兵卫说:“在厅内站着。”
霍莲发出一声笑,握着手中的木棍看地上,地上划出了一道道线,分布四面八方,以及被一道道箭头线围绕的几个圆点。
宣宁城敲响敌袭警钟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送到梁大子那边的军报,也早早摆在石桌上。
“真是梁寺的继任者。”他说,人也站起来,“持重如山啊。”
兵卫迟疑一下,说:“北海军就算挡住了夷荒人,损失一员大将,也是无功有罪。”
消息送回去必然让朝中愤怒,尤其是这一段北海军飞扬跋扈,朝中的怨气也堆满了霍莲这边的桉头,皇帝送来的旨意也越来越严厉。
有时候愤怒需要愤怒来平息。
霍莲没有说话,一步步走出去,站在中堂,看向右边的院门。
来这里这么久,他从来没有踏入过一步,但那边的每一条路每一棵树,每一间厅堂的门窗,闭着眼都能浮在眼前。
霍莲收回视线。
“传令,集结。”他说。
说罢转身大步向外而去。
第18章 不求生
霍莲离开府衙的那一刻,梁大子立刻知道了。
“他要干什么?”他脱口喝道。
但不待兵士回答,人已经向外奔去。
“没问,他也没说。”兵士忙跟上一边急急回答。
先前梁大子下令不得过问都察司任何事,而都察司也不会理会他们。
梁大子一口气不停,直到府衙大门前,忙碌的官兵们官吏们看到握着刀的他,神情更加紧张,纷纷围上来。
“大将军。”
“大将军有什么吩咐?”
“大将军要召集兵马吗?”
有很多人开口问,也有很多眼神询问,夷荒人打过来了吗?
梁大子在府衙门前站住脚,他不能贸然而动。
“他们出城了。”又有兵卫奔来带来新的动向,“向北边去了。”
北边啊。
梁大子握着长斧向北边看去,虽然神情还有些紧张,但眉头舒展开。
那小子,从小就喜欢……贸然而动。
……
……
空旷的草原一眼望去视线有些模糊,或许是因为夕阳余晖炫目,或许是因为一天一夜未休息的疲惫。
但当有一队十几人的夷荒人出现在视线里,陈十猛地拉开了弓弦。
嗡一声。
利箭划破霞光穿透了最前方夷荒人的一只眼。
那夷荒人虽跌下马匹,穿透眼睛并不会立刻要了他的命,他惨叫着翻滚着。
看着这一幕,孟溪长在旁笑说“手都没力气!”
陈十哼了声:“你懂什么,一箭杀死是便宜他了,让他生不如死才好,而且还能添乱。”
随着他们说话,那边滚到在地的夷荒人,有人想要救,有人想要不管,但无奈伤者满地乱滚,阻拦了马,让行进的队伍瞬时散乱。
“可以给他们一个痛快了!”七星说。
伴着说话抓着长剑跃起,在她身后陈十孟溪长等墨侠紧随,宛如利箭飞入夷荒人的队伍。
厮杀声一片。
与此同时,另一边也响起了厮杀声,马蹄阵阵,三百兵士碾向夷荒人的营地。
当夕阳余晖消失在地面上,伴着马蹄踏踏,他们穿过了封锁,伴着不断的鸟鸣密号,终于来到一处草甸,夜色里起伏坡地,已经通过死去的马匹,尸首,以及枝叶草丛搭建了圆阵。
昏暗里能看到隐藏其中的兵士们,以及坐在一匹死马上,正啃肉干的梁五子。
看到他还在,陈十松口气。
而看到增援来的三百多兵士,梁五子没有太多的话,只问了问边境是否安好,便立刻给他们分派了驻守任务。
兵士们散去,梁五子看着昏昏夜色中的七星陈十等人,伸手搓了搓脸。
“让掌门也受累了。”他说。
七星颔首:“五将军客气了,这亦是我们该做的事。”
陈十则笑着伸手搭上梁五子的肩头:“五子哥放心,我们来的时候查看过来,外边围着的夷荒人是不少,但也有薄弱之地,等到后半夜,趁着夜浓疲惫,大家一鼓作气冲过去。”
说罢又几分得意。
“我可真是拼了命来救你,五子哥最懂知恩图报,以后梁六子再欺负我,你可得帮着我揍他。”
梁五子将他的手拉下来,摇头:“我并不知恩图报。”
这话让陈十一怔。
“被围困是因为我要以身为诱饵,将大部主引来更近。”梁五子的声音轻轻响起,“此时已经陷入死地,就算来了三百多援兵,冲出去代价也很大,反正都是死,不如干脆与大部主同归于尽。”
他说到这里停顿一刻,看着陈十,昏昏夜色中歉意浓浓。
“我是一定要去死的,所以你们来援助我,我报不了恩,只怕要牵连你们也去死。”
陈十愣住了,思绪一时混乱竟不知道说什么。
“五将军胜算多少?”七星问。
梁五子看向她,说:“三成。”
陈十呸了声:“你怎么不说没有?”
梁五子笑了:“战场瞬息万变,原本只有二成,你们来了,我又多了一成。”
陈十转身对七星说:“小女,你带着大家走。”
一直以来陈十在人前都称呼七星为掌门,为了树立她的威信,此时此刻一声小女喊出来,面对的就不再是掌门,而是妹妹。
七星还没说话,孟溪长笑了:“陈堂主瞧不起谁呢。”
其他的墨侠也纷纷打趣“对啊”“怎么你不怕死我们怕?”
陈十没好气说:“我跟你们不一样,北境是我们北堂的家。”
“北境亦是大周。”七星说,拍了拍他胳膊,轻轻将他推到一旁,对梁五子继续说话,“将军可有进攻方案?”
梁五子捏着手中的肉干,看着这女孩儿。
“七星小姐,这一去可就回不去,就要死了。”他说,“你不会遗憾吗?”
你年纪还小,你刚当上掌门,你的人生刚开始,你的意愿尚未实现,甚至,你不想看到北境长城修好吗?
他说完,看到眼前的女孩儿笑了。
“只要死得有意义,就没有遗憾。”她说。
有意义吗?梁五子默然一刻,说:“如果杀不了大部主……”
“那也不是白死。”七星打断他,“事情只要做了,就有意义。”
梁五子还要说什么,陈十又转过身,伸手按住他的肩头。
“梁五子,别婆婆妈妈。”他似是不耐烦,“你一个四五十岁的卫将军,还没我们掌门痛快。”
梁五子再次抬手,但这次没有将他拂开,而是一按他的手站起来。
“我今年才三十二岁。”梁五子纠正说,再对七星说,“你们并不适合军阵作战,更适合单打独斗,所以前锋刺探就交给你们了。”
七星点头:“战场之事,我们听将军的安排。”
梁五子一笑,对四周下令:“点灯。”再对七星伸手做请,“请诸位来看作战图。”
夜色里亮起灯火,在空旷的草原上宛如星辰闪烁,若隐若现,看上去很美。
夜色里还有燃烧的火,腾腾浓烟,再加上满地的死尸,血污,没有任何的美感。
刚艰难冲破围堵的北海军兵将并没有喜悦,也没能纵马疾驰,在他们前方,腾腾浓烟后有将近百人,宛如又出现一堵黑墙。
这是杀不尽的夷荒人吗?
不是。
他们穿着黑色的衣袍,裹着薄甲,做工精良,闪耀着金光,他们马匹健壮同色,他们配备刀枪剑戟弓弩。
他们是与北海军一样的面容,不一样的是,为首的人,年轻,肤白如玉,夜色里火光下,灿若星辰。
但北海军兵将们看着他们,神情比见到夷荒人还愤怒。
“霍都督,你这是什么意思?”将官压着脾气说,“我们急着去援助梁五将军,刚刚得到他的消息,陷入重围,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霍莲看着他:“去了也没用。”
这话让刚经历过厮杀的兵士们再压不住血性,一个兵士发出一声咆哮“你是什么意思!”
将官的眼神也难掩悲愤。
他们都知道督察司来了,也知道来者不善。
更何况这个人是霍莲。
私下已经传遍了,霍莲这一次来是要斩了梁家义子们的头。
果然这种时候,他来阻止他们去救梁五将军,分明是要看着梁五将军死,也免得脏了他的手。
“霍都督。”将官咬牙说,声音沧桑,“梁五将军是我们大周的将军,就是死也要死在大周,如果死在夷荒人手中,我大周颜面无存啊!”
身后的兵士们更加愤怒。
“冲过去!”
“我们连夷荒人都不怕,怕什么都察司!”
咆哮声接二连三响起,很快就汇集一片,看向前方的都察司眼中闪着凶光。
这里是北海军,他们常常面临生死,世间的事对他们来说简单又复杂,不过是你死我活,要么一起死。
只要将官一声令下,他们也把督察司当夷荒人一般砍杀。
霍莲在马背上感受着铺天盖地的杀意。
“不怕,就无所不能了吗?”他冷冷说,“不怕,就能救出你们的梁五将军?”
说到这里又笑了。
“你们梁五将军倒是什么都不怕,就能斩杀大部主了吗?还不是把自己陷入危险之地?”
这话让兵士们更加愤怒了。
一个兵士再忍不住纵马冲出来:“梁八子你什么意思!”
将官大吃一惊,猝不及防,没能拦住,听着那兵士喊出不该喊的那个名字,再看他冲向霍莲——
死定了。
将官念头闪过,看到霍莲手一挥,长刀森寒。
这兵士死定了,跟都察司的厮杀也控制不住了,杀红了眼的兵士们更难约束。
将官看着寒光闪过,看着那兵士一声闷哼,紧接着噗通落地声,但并没有血花四溅,也没有头身分离。
兵士跌躺在地上,鼻尖被长刀抵着。
“你喊我梁八子。”霍莲看着他,慢慢说。
将官提着心上前:“霍都督,你听我说——”
但霍莲没有看他,声音也随之拔高。
“那你就应该知道我什么意思!”
“是谁能在夷荒人境内来去自如!”
“是谁能从夷荒人眼皮下驱走马匹!”
“是谁只凭一张乱七八糟旗就能让夷荒人望而奔逃!”
砰一声响,长刀擦过兵士的鼻尖刺向地面,刀头几乎没入,刀身摇摆嗡嗡振动。
霍莲居高临下看着这兵士。
“是曾经叫梁八子,如今叫霍莲的我!”
“要想让你们梁五将军活,就得听我的。”
第19章 望死路
夜色渐渐褪去,厮杀声也褪去。
但站在缓坡上守住阵地的北海军兵将们并没有喜悦,神情反而更加凝重。
蒙蒙晨光中地上散落的死尸,有夷荒人也有北海兵,但这一次的夷荒人尸首跟先前不太一样。
当然,依旧是夷荒人,只不过他们身形更高大,穿着更好,就算是普通兵士,身上也佩戴着不少金银珠玉,在晨光中血污中闪耀。
梁五子向前方看去,那边宛如是一道密林横立,又宛如一道山起伏,但随着晨光越来越亮,能看到那密林那山峦其实是人。
除了人,还有飞扬的旗帜,虽然没有字,但旗帜上金线绣着白虎兽头,在晨光中闪耀着光芒。
“这白虎部,很早的之前交过手。”梁五子说,眼神带着几分追忆,“那时候被大哥一斧斩下了大部主的头,他们抢着尸体跑了,自此后再也没出现过,有打探过消息说他们的部落被瓜分了,原来还在啊。”
七星说:“也可能是养精蓄锐重整新生。”
陈十在旁拉长声调:“那是报仇来了,五子哥你的头要被砍下了。”
梁五子浑不在意:“我的头砍就砍了呗。”说罢带着几分歉意看七星,“对不住,作战计划成功了也失败了。”
成功的引来了这一次主导袭击的大部主。
但失败的是没能到有利的距离就被发现,围攻。
他们无法再接近那位大部主,那位大部主则可以亲眼看着他们死去。
黑夜里对战危险,白天对他们来说,更没有丝毫的优势。
随着他们说话,原本肃立不动的密林山丘开始晃动,但并不是进攻,而是向两边分散,做出围拢的姿态,另有两队人马从中奔出,但也没有做出攻势,似乎挑衅一般奔走,人怪叫怪笑,甚至还唱起了歌谣,马蹄荡起烟尘。
“这是要猫戏老鼠啊。”陈十呸了一声。
猎物在笼中,再无逃走的可能,必然要狠狠戏耍一番,再杀死。
梁五子笑说:“好啊,我们可以抽空吃个饭了。”
说罢对副将们下令。
副将们也不迟疑传开,不管是受伤的还是没受伤的兵士们都立刻拿出自己的军粮吃起来,有人没有了,还毫不忌讳的从死去的同伴们身上取下。
“老吴,我把你的军粮吃了。”那兵士美滋滋,“好做个饱死鬼。”
吃饭总是让人欢悦,就算坐在满地死尸,对面还有随时要杀过来的夷荒人,气氛还是变得热闹。
陈十要说什么,又干脆对一旁的北海军兵士伸手:“我们来的匆忙,没有带吃的,分我点。”
那兵士倒也不小气,分给他一半干饼子。
陈十吐一口气蹲下来狠狠咬了一口。
伴着那边夷荒人挑衅的围转,除了负责警戒的兵士,大家都开始吃东西,不是干饼就是肉干,没有丝毫的美味可言,但吃得津津有味。
七星站在梁五子身边,慢慢吃一块饼子,看着前方。
“七星小姐。”梁五子唤道,“尝尝我这个熏肉。”
七星接过,说:“我们也不是没有机会。”
机会?梁五子知道很多人总想争取一线生机,但世间很残酷,并不是争就能有生机。
“七星小姐,我们血肉之躯……”他说。
话没说完被七星打断。
“是啊,血肉之躯过不去。”她点点头,“剑又不能自己过去……”
剑?自己过去?什么意思?梁五子不解,要问,七星已经看向他。
“我说的机会不是我们生存,是杀掉大部主。”她说,“只要能确定大部主的具体位置,还有,把我送到足够近的距离,我就能割下他的头。”
梁五子大概听懂了:“你要单枪匹马去杀大部主?”
七星摇头又点头:“是,但需要你们把我送过去,因为我单枪匹马根本杀不过去。”
所以还是说她能一个人杀了大部主?梁五子打量她,这一夜并肩共战,他已经知道这女孩儿的身手,但在千军万马中一个人的身手好,并不能战无不胜,也并不能说杀谁就杀谁。
一旁的陈十孟溪长听到他们说话,也都走过来,看到梁五子的眼神,陈十立刻不满说:“我们掌门很厉害的!”说罢又补充一句,“更何况还有我呢。”
七星对他摇头:“你也要协助我。”再看四周,“所有人都要协助我。”
陈十其实没听清他们先前在说什么,此时有些不解,要再问,梁五子已经看着七星:“你需要多远距离?”
七星抬眼望去,说:“弩弓射程。”
梁五子知道墨者里也有很多刺客,但再厉害的刺客杀人也要近身,千军万马,又是在危险之地,要近身那大部主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如果是弓弩射程!
他也不管也不问弓弩射程中,这女孩儿怎么把人杀死,传说中隔空取人头的秘法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果然有一线机会!
梁五子猛地站起来,哈哈一笑:“好!”
说罢转身看着吃饭的兵士们。
“好儿郎们!听本将军号令拿起你们的兵器!”
不管是躺着还是蹲着坐着的,不管是伤了还是完好的,只要还在喘气的兵士们,齐刷刷地拿起了自己身边的兵器,发出呼喝声。
“请将军令!”
……
……
密林和起伏的山挡住了喧嚣。
草原上看起来平静又安详,但很快有马蹄踏落露水,数个夷荒人疾驰,他们身上满是血,宛如从尸山血水中逃出来,他们看向前方,眼中满是期盼,马上就能——
但在他们身后,有数到黑色人影,快如闪电,随着破空声,数只羽箭划破晨光,奔逃的夷荒人瞬间栽下马,生命与眼中的期盼都消失了。
伴着嘶鸣声,失去主人的马匹四散,下一刻那黑色的人影们也追了上来,刀光闪过,四散的马也被斩杀倒地,除了喷出血,再无其他声音。
草原上瞬时恢复了安静。
有更多的马蹄声从远处奔来,大约有二百多北海军兵将,看着这边倒在地上的夷荒人,为首的将官松口气,再看连马匹都斩杀了,神情又有些复杂。
他看着正在马尸首上擦刀的男人,虽然多年不见,那个换了名字的梁八子在战场上依旧是干脆利索。
嗯,怪不得朝中的那些官员们都怕他,杀人对他来说真是眼都不需要眨的事。
“我们没有暴露,顺利绕过防守,来到白虎部后方了。”将官将视线看向更前方,“那就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