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次不是刀割开兽皮,而是割开了夜色,他的眼前陡然寒光一闪,一个人影宛如从地下冒出来。

  他的眼睛瞪圆,要张开口,然后再听到呲一声,冰冷的剑割开了他的喉咙。

  染血的利剑闪耀的光芒,照出眼前的人,白白的脸,像夜色一般幽黑的眼。

  好猎手!他冒出一个念头,栽倒在地,身后随之接连不断的割裂声,嘶吼声,兵器相撞声,安静的夜色变得沸腾,五十多个夷荒人宛如撞入一张狩猎网中,被一道道剑光收割。

  厮杀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眨眼,天上的乌云被风吹走,零散的星光虽然微弱,也能照出视线里持剑而立的女子身影。

  夷荒人已经都倒下了,没有了生息,她的每一剑都直接取了性命,不给对方多余的痛苦。

  在厮杀开始,夜色的静谧被打破后,隐藏在远处的陈十等人也奔了过来,但终于靠近的时候,厮杀也结束了。

  握着扁担的陈十咽了口口水,虽然已经是第二次见到七星杀人了,但依旧觉得震撼。

  还有些恐惧。

  杀人的七星不像是人,就是冰冷的杀器。

  “这,也不用我们出手。”陈十说,看向后方的十几人,孟溪长亦在其中。

  这是墨侠们。

  这两天有两处地方在进行最后的修缮,其中一个地方更靠近夷荒人活动的范围,所以七星也一直守在那边,没想到这边平安无事,另一边遇到了袭击。

  那边的工匠由北海军护送着退走,七星则带着陈十以及十几个墨侠奔来援助。

  路上七星突然让他们下马原地停留,说有夷荒人经过,避免打草惊蛇,大家一开始还不信,现在是真信了。

  “这一次夷荒人跟先前不同。”七星说。

  陈十收起胡思乱想,问怎么不同。

  “不像以前,逐肉闻腥突然来突然去,他们似乎有了很大的谋划。”七星说,看向远处的天边,夷荒人所在的方向,宛如无边无际的深海。

  她没有再多说,将长剑背负身后。

  “速去救人。”

  陈十孟溪长等人亦是毫不迟疑翻身上马,点燃火把,跟随七星向夜色更深处奔去。

  很大的谋划又怎么样,危险又怎样,他们不能也不会就此退去,放弃救人。

  火把在旷野中宛如星辰闪耀,而在他们来时的方向,有一条火蛇在夜色里蜿蜒。

  “五将军。”一个副将站在土堡上向远处望,“目前为止共有五处警示夷荒人出现。”

  梁五子环视前方:“这么说,我们这边全线都要迎来夷荒人了。”

  土堡下,一队队兵士在集结,然后向不同的方向奔去。

  另有一队兵士护送着十几个匠工从远处奔驰而来,他们身上都沾染着血迹,马背上还驮着受伤的同伴。

  “左边的匠工们都安全归来了。”副将说,“右边的匠工们,兵卫们说七星掌门已经带人去接应了。”

  梁五子看向右边的夜色,在这边火把的照耀下,更是宛如深潭。

  “夷荒人此次来势汹汹啊。”他说,“竟然避开了我们的前哨,看来背后有大部主坐镇。”

  夷荒人以部落群居,因为打猎部落都很小,但部落之间通过比斗厮杀,会臣服最厉害的一个部落,这个部落成为几个,甚至十几个小部落之首,称为大部主。

  当初梁寺在的时候,斩杀了不少大部主,逼得他们退到荒原密林更深处,而且大部主没有食物之忧,靠着部众的供奉过得富足,这些年很少出现在边境。

  副将冷笑:“好吃懒做的大部主竟然也长出脑了。”

  梁五子说:“他们虽然是依照本性而动,但从猎手中厮杀出来的猎手不可小瞧。”说罢伸手,“取我的披挂来。”

  副将迟疑一下:“将军,夷荒人的主力所在尚未探明。”

  主将贸然出击很危险。

  梁五子笑了笑:“他们危险,我就不危险了吗?我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与我一战。”

  他穿上了重甲,接过兵士递来的长刀。

  “他们大部主还要藏在背后见不得人,我就去把他揪出来,斩杀。”

  擒贼先擒王,唯有这样才能解了此次围困之险。

  也才能保证那一队工匠,那位七星小姐等人的安全。

  “北海军是需要北境长城,但我们北海军这么多年驻守北境并不是靠躲在城墙后。”

  “上马杀贼!”

  梁五子喝令,土堡上下响起齐齐的呼喝声。

  “杀贼!”

  更多的兵马集结,向不同的方向奔去,火蛇在荒原上蔓延,宛如将夜色吞噬。

  ……

  ……

  荒草在夜色里燃烧,不断有人倒在地上,庞大的身躯砸灭了燃烧的火,又或者被火焰包围,但这并不会给他带来痛苦,因为倒下的时候他的胸口已经被一剑贯穿。

  滚地龙再次爬在了木架上,大声叫好。

  “掌门所向披靡!”他还大声喊。

  陈十抬头看,没好气的喝道:“你下来!这什么时候了!”

  是啊,这什么时候了,他们疾驰奔来,看到因为察觉后方可能有夷荒人,这些工匠们便退回来,至少这边有兵士们在阻挡夷荒人,但退回来的他们也没有坐以待毙,分出一部分人拿着匠工工具戒备其他地方敌袭,而另一部工匠则竟然去继续修地下的机关去了。

  七星见到了都有些惊讶。

  “反正都是要死,死之前把机关修好,也值了。”滚地龙笑说。

  陈十没好气地说:“你一个伶人来这里添什么乱!”

  虽然掌门令是召集匠工,但除了匠工,还是有很多其他的墨者聚集来,比如在城外烧茶的茶老汉,当然大家也都各自找到事做,有力气的去搬运木料,老的小的则负责饮食,只有这个滚地龙,瘦弱无力,搬不动工料,也不会烧饭,然后在劳作间隙给大家表演杂耍。

  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

  这一次还竟然跟着来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陈十的话音未落,地下也传来了工匠的喊声“太小了,爬不过去。”

“喊滚地龙来!”

  而随着喊声滚地龙从木架上灵活地攀爬而下,对陈十一笑:“我会钻各种常人不能去的洞穴。”

  说罢如游蛇一般跳进了地穴中。

  陈十抿了抿嘴,看着远处又有更多的夷荒人从夜色中滚滚而来,他啐了口“又有更多的来送死,爷爷成全你们。”

  说罢催马越过木架围挡,挥动扁担向前杀去,两头尖尖的扁担闪耀着寒光。

  ……

  ……

  夜色澹去,晨光萌萌,遍地死尸,木架后躺着或者坐着兵士以及墨侠们,天地间似乎陷入了死静,但下一刻七星就睁开眼,站了起来。

  陈十随之而起:“又来了?”

  随着他们的动作,躺或坐着的兵士墨侠都感受到了地面的颤抖,纷纷睁开眼,不管是神情疲惫还是受了伤,睁开眼的那一刻都充满了斗志。

  尽管已经斗了一个晚上了。

  每一次看似杀光了,或者被杀得逃散而去,但歇息不了片刻,就有一队队一夷荒人杀过来。

  这种情况下也不适合退走。

  而且,始终没有援兵过来,可见后方的路也并不安全。

  “反正只要修好了,这次也值了。”陈十说,对着地穴喊了声,“怎么样了,行不行啊?”

  地穴里传来喊声“马上就好——”

  随着这一声喊,地面的震动更加剧烈。

  陈十脸色还是变了变,不会吧,这次来的夷荒人这么多?他握着扁担就要向前冲。

  七星拦住他:“稍等。”

  还稍等什么?如果让夷荒人杀到这里,他们最后的防护也没了,这些工匠们死得更快。

  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大,奔驰的夷荒人原本就松散的阵形变得更加混乱,他们似乎也在震惊,下一刻,就听到地穴里传来一声“跑——”

  一个又一个工匠从内爬上来。

  陈十也回过神:“修好了!”

  他顾不得理会那些夷荒人,奔到地穴上帮忙拉扯爬上来的工匠,一个又一个又一个,他心里默默数着下去的人数,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

  “滚地龙——”他对着穴内喊。

  回声被轰隆隆的声音吞没,地下似乎发生了坍塌,而随着这声音,不远处的荒野上勐地掀起一道土浪,长草飞扬,数百支羽箭从地下冒出来,呼啸声撕裂了蒙蒙晨光,向远处的夷荒人而去。

  惨叫声马儿嘶鸣声瞬时划破了天地。

  与此同时地面也向下坍塌而去,陈十一晃,下意识伸手要抓住碎裂的土石,但这是徒劳的,就在他要窒息的那一刻,一只手从只有拳头大小的土石缝隙中伸出来,陈十下意识抓住,用力一拉,伴着轰鸣声,土人一般的滚地龙被拔出来。

  陈十跌坐在地上,看着消失的地面,长长吐口气。

  好了,这并不是工造坍塌了,是机关封口了,宛如深藏地下的陵墓,不会轻易被人进入。

  “还好我及时拉住你。”陈十说,“快谢谢我。”

  滚地龙躺在地上,喘着气说:“也只有我,能被你拉上来,也谢谢我。”

  这边两人说话,奔驰的夷荒人被这一轮地下冒出的羽箭拦住了路,拉扯着死伤的同伴向后退,但又虎视眈眈盯着这边,似乎在寻找进攻的时机。

  而在他们身后的晨光里还有更多的夷荒人奔来。

  木架也好,羽箭也好,只能起到协助,让他们十人变成数十人的战力,但并不能真的就所向披靡。

  陈十环视四周,加上工匠们在内,他们现在幸存的只有不到百人了。

  死是死定了,但,死得也值了,人不在了,这些机关接下来数年内能替他们杀死不少的夷荒人。

  陈十一跃而起:“杀贼——”

  七星神情平静握着长剑,兵士们拿起自己的兵器,刚从地穴钻出来的工匠们也举起了自己的工具,哪怕只是凿子锯子铁锥。

  ……

  ……

  晨光中的宣宁城马蹄兵士的奔驰已经持续了一夜。

  宣宁城从不隐瞒兵事,在昨夜夷荒人围攻的消息传来的同时,警钟就敲响了,满城民众惊起,虽然恐惧颤抖,但还是都快速地穿好衣衫,拿起家中的各种工具,等候守城钟声的响起。

  “大将军。”

  信兵一头扑进府衙,跌跪在上。

  梁大子喝道:“说。”

  “有三线夷荒人被击退。”信兵哑声说。

  梁大子以及将官们顿时大喜,发出笑声。

  “但,五将军失去了消息。”信兵接着说。

  笑声顿凝。

  梁大子看着信兵,沉声问:“怎么消失的?”

  信兵抬起遍布血丝的眼:“五将军,找到了,夷荒大部主主力所在,然后……”

第17章 有所幸

  晨光中的旷野,被血水浸透的人,喷着气刨着蹄子伤口遍布的马匹,都有些怔怔。

  正如所料,修好的地墙箭并没有吓退这些夷荒人,他们后方还来了援兵,很快就继续向这边冲来。

  马蹄踏动引发机关,羽箭飞跃而起,不断有夷荒人倒下,但进攻始终没有放弃,距离越来越近,幸存的北海军兵士们等待着,寻找最合适的迎战时机。

  战机就是陷入一波地墙箭攻击的混乱的时候。

  “杀——”

  伴着号令,一道人影飞掠而出,紧接着两道三道,兵士们也随之汇入其中,宛如一把刀狠狠斩向前方。

  羽箭的寒光消失,刀光剑影割破了最前方夷荒人的咽喉,晨光中绽开血花。

  血花越来越多,溅落在人脸上身上,粘稠腥臭,宛如跌入了地狱的泥潭,等待着被吞噬。

  但涌来的血水越来越少,四面的阴影也越来越稀薄,直到最后一个夷荒人被陈十扁担戳穿倒在地上,厮杀停了下来。

  陈十看着四周,除了满地死尸,失去主人四散奔逃的马匹,再看远处退去的夷荒人影。

  “我把他们吓退了?”他说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他说完了看四周的同伴们,忙补了一句。

  “我们。”

  自然也不可能。

  平心而论,他们这数十人在夷荒人面前还不如地墙箭威胁大,冲进来说难听点就是送死,唯一的好处是死也要多拉几个夷荒人垫背。

  他们原本的数十人,此时只剩下十几人,死伤最多的是兵士们,他们用尽办法为工匠们多争取一些生机。

  其实也没什么意义,最后大家肯定都要死。

  但现在夷荒人退了?他们活下来了。

  这突然的结局让大家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击退。”孟溪长说,用沾满血的铁臂指着前方,“他们主动退的。”

  原本聚集如密林的夷荒人马,此时已经化作一片阴影,阴影还在快速地向天边移动。

  “为什么退了?”滚地龙从马背下钻出来,“就要立刻杀光我们了。”

  “那必然是有更值得他们去杀的人。”七星说。

  更值得他们去杀的人……诸人怔怔。

  忽地地面震动,马蹄踏踏。

  诸人瞬时回神,寻声望去,见一队人马从后方疾驰而来,熟悉的兵袍和军旗,是北海军!

  援军来了!

  这次真的是死里逃生了!

  “谢天谢地,你们还有活着的。”

  奔来的北海军将官看着满地的死尸,可以想象厮杀的场面多惨烈,再看只余下寥寥几人的兵士,又悲伤又骄傲。

  “干得好。”

  又告知大家这一次夷荒人四面出击,所以直到现在才打通了路来援助。

  “夷荒大部主集结数十部众来袭,数目极其多,前方还在激战,大家速速随我们回堡中。”

  听到战况如此紧张,诸人立刻将伤者扶上马,死去的同伴们也裹好放在马背上,随着这一队兵马向宣宁城方向奔去。

  ……

  ……

  梁大子从厅内兵器架上抓起一柄长斧就向外奔去。

  “大将军不可!”

  几个副将齐齐拦住,神情焦忧。

  “宣宁城不能离开你。”

  “如今犹自有三路夷荒人在虎视眈眈。”

  “那大部主这般分兵袭击,就是为了调虎离山。”

  “五子将军已经没了消息,您万万不能再离开。”

  他们七嘴八舌劝着。

  梁大子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只是……担心梁五子。

  他攥着长斧将自己的脚用力钉在门槛前。

  “宣宁城这边还有多少兵马能调去增援?”他沉声问。

  副将们对视一眼。

  一个副将说:“落石堡那边分兵三百人去支援五子将军了。”

  落石堡就是北境长城中部所在,也就是梁五子负责镇守之所。

  另一个副将忙说:“已经烽火向各处报警,二子将军先前也做好了增援的准备,会领兵前来。”

  听着他们的话,梁大子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也就是说,眼下没有多余的兵马分去支援。

  也是,宣宁城的兵马的确动不得,这里聚集着数万民众,不能有半点疏忽。

  他的手紧紧攥着长斧。

  这没什么可难过的,穿上兵袍那一天就准备好赴死了,尤其是他们姓梁。

  “传令各处,守好关口。”梁大子一字一顿说,“不得让夷荒人再进半步!”

  副将们齐声应是:“大将军放心,我等誓死守关!”

  副将们离开了,梁大子依旧站在门槛前,攥着长斧头一动不动。

  ……

  ……

  天光大亮,在旷野上一路走来,到处都是厮杀过的痕迹,可见能坚持到援兵到来真的是极其幸运。

  陈十越走越忍不住念念神佛保佑。

  “这是掌门来的及时,我们及时修好了地墙箭,还有北海军的兵士们勇武。”滚地龙忍不住说他,“跟神佛有什么关系!”

  陈十倒也没有反驳,在念念上又加了一句:“谢谢神佛保佑掌门厉害,谢谢神佛保佑工匠们及时修好地墙箭,谢谢神佛保佑北海军勇武,让我陈十活命。”

  四周的人好气又好笑,倒也冲澹了几分紧张,但下一刻迎面有二百多骑北海军奔来,他们轻装疾行,但身后又拖着树枝,荡起滚滚烟尘。

  这场面陈十等人也不奇怪,战场上迷惑敌人的手段之一,用在没有那么多人,又需要造出大军滚滚威势的时候。

  看到他们一行人,为首的将官勒马招呼:“可能分出人手?”

  这边的将官忙上前与之说话,立刻回来点兵一多半,对七星带着歉意解释:“这里距离落石堡还有一段距离,但应该也算安全了,我们要去支援,需要调走一部分人手。”

  陈十忙摆手:“都调走也没事,有我们掌门在呢,你们快去吧。”

  将官立刻要走,但被七星叫住。

  “是要去支援谁?”她问。

  有些军情需要隐瞒,是怕乱了军心,但看着七星,那将官没有迟疑,低声说:“是五子将军。”

  陈十一怔,一步跨过来:“五子哥怎么了?”

  “五子将军找到了大部主的所在,但陷入了重围,暂时失去了消息。”将官说,说罢看着先前的将官已经继续前行了,他也顾不得多说,对七星拱手说,“一路平安,我等先去了。”

  说罢带着人马疾驰追去。

  陈十在后哎哎几声,看着烟尘滚滚,神情复杂。

  “原来如此。”七星说,“怪不得那些夷荒人退去了。”

  大部主被梁五将军发现,这些夷荒人急着回去护主,同时如果能杀了梁五子,对夷荒人来说也是雪耻报数十年的仇。

  看着七星和陈十目送远去的兵马不动,留下的兵士催促:“七星掌门,我们速速回堡城吧。”

  陈十猛地将合在身前的双手甩下来:“我也要去援助五子将军。”说到这里声音有些沙哑,“这些年,失去的人太多了,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

  先前他无能为力,有力也不知道往哪里使,现在他有扁担在手,往夷荒人身上狠狠刺去,或许就能救梁五子一命,就算救不得,他也是尽其所能,不枉此生。

  七星点点头:“当然要去,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助边军,护边民,止侵袭。”

  孟溪长等墨者亦是附声。

  北海军兵士要说什么,被七星打断,还有那些背着各种工具的匠工们也被她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