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里,七星当掌门只不过是玩。

  本也就是玩嘛。

  难道还以为自己就真是掌门了?她以为她是谁?知客笑了笑,又皱眉说:“但巨子令她到底知不知道在哪里?什么时候去拿来?别是真拿着巨子令诓骗老爷你让她当掌门吧。”

  高财主笑了:“她倒不是诓骗我,她只是在防着我,巨子令这么重要的东西,她也知道,单凭她这样一个小儿拿出来,根本就保不住,所以想要把掌门之位坐安稳些,得到门中人的认可,免得刚拿出来就被卸磨杀驴。”

  他说着摇头。

  “真是小人心了,我高苏阳有那么小气吗?不就是一个掌门嘛,她想当就当啊。”

  说着对知客叮嘱。

  “传令下去一定要好好配合她,让她发号施令,让她威风凛凛,让她这个掌门当得风风光光。”

  不就是一个掌门嘛,当就当了。

  现在可以当,死了也可以,墨门掌门的灵位又不在意多她一个。

  他高苏阳从不在意一个掌门名号。

  一个无父无母的私生丫头而已,能活下来已经是运气好,给她名号又能怎样,还能翻了天?

  说到这里他坐下来,想到自己的儿子。

  “小六呢?不往我跟前来了,天天守着那丫头?”

  知客忙说:“还真没有,公子也就跟着其他人去了一次,天天在赌坊守着呢。”

  高财主笑了:“怎么?这么快就新鲜过了?”

  知客说:“都是墨门子弟,都是那一套习性,本就没什么好新鲜的。”

  ……

  ……

  白日的赌坊昏暗如夜,嘈杂不堪。

  不过高小六没有像以往那样站在赌桌前大杀四方,也没有查阅一本本账册,将各种钱财拆碎揉乱。

  他坐在椅子上,穿着金草鞋的脚在桌子上晃啊晃,似乎在凝神思索,又似乎在出神发呆。

  不时笑一笑。

  或者看看四周,或者低头看看自己金灿灿的衣袍。

  “我以为墨门只能这样,不见天日,苟且偷生。”

  “不,我从不这样认为,只是,不知道能怎么认为,这么久以来都是这样。”

  “所以,我穿锦衣穿金草鞋,挥金如土,想要被人看到。”

  “而她呢,则直接要让墨门都穿锦衣,被世人都看到。”

  高小六将腿交错换个方向晃动,将香包里的骰子拿出来,在眼前转啊转的看。

  七星。

  她不是天上星。

  她是和他一样的人。

  ……

  ……

  京城的好园子不少,除了男子们可以游玩吟诗作对,女子们也可以来避暑。

  一家发了帖子,闺中的姐妹们都聚来,看看风景,玩玩游戏,交流一下京城的新鲜事。

  比如先前某家托宫中的妃嫔做媒,跟都察司的霍莲结亲,被拒绝的事不知怎么传出来了。

  霍莲虽然声名狼藉,但权势相貌的确也非常吸引人,有人家愿意用亲事换来一场富贵,也有女子为了情爱毫无恐惧。

  这些年给霍莲送女,求姻缘的常有,只不过都被拒绝了。

  没想到这次宫中妃嫔做媒,相当于皇帝出面,依旧被霍莲拒绝了。

  可见专情。

  那位梁小姐是什么样的美人能让霍莲如此相待?

  梁小姐一直在北境,京城人对她很陌生。

  然后就是作为钦犯女眷押送进京。

  犯人狼狈不堪可没有什么好看。

  “其实那位梁小姐先前也来过京城。”又有一个小姐低声说,“有一次梁将军进京面圣,梁小姐随行,假扮男装来的。”

  假扮男装?

  四周的人更感兴趣了。

  “我家曾经宴请过梁将军。”这位小姐倒也没什么藏着掖着,说,“梁小姐也来了,我见到了。”

  “她什么样?”其他人好奇问。

  这位小姐带着几分追忆:“她……面小郎君。”

  那位小郎君含笑施礼,英姿飒飒,梁将军在旁大笑说是女儿,满眼宠溺。

  曾经玉面小郎君不知道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四周的小姐们一阵安静。

  “不管怎么说,她,还有霍都督的专情。”一个小姐喃喃说。

  “但霍都督是她的杀父仇人……”一个小姐说。

  被杀父仇人宠溺专情,是什么滋味?

  四周再次安静。

  要命,这个话题可不能谈了,主家小姐忙站起来,虽然这里是私家园林,但都察司眼线遍布,无孔不入。

  她视线在在座中寻找,要找个不惹麻烦安全的人和事来谈论。

  待看到一位穿着绿衣裙,摇着团花扇的小姐,她眼睛一亮:“翟四小姐,你家那位绣娘是不是开了铺子了?”

  好好的突然从霍都督说到绣娘,翟家的绣娘有什么好说的?这话题转移的也太生硬了吧,这话题怎么接,有几位小姐心里不满,但下一刻不仅没有冷场,小姐们热热闹闹说起话来。

  “那位绣娘吗?”

  “竟然真开了铺子啊?”

  “在京城吗?”

  哪位绣娘啊?怎么这么多人都知道?

  “这位绣娘可不一般。”有位小姐眉飞色舞,“霍都督都夸赞过她。”

  霍莲?原来这个话题还没转移,还是跟霍都督有关,于是忙忙询问讲述先前发生了什么。

  待说完了先前的事,氛围变得更热闹,翟四小姐忙趁机开口。

  “开了,就在铜楼街上,你们要不要去捧个场?七星小姐的手艺可是真不错呢。”

  原本议论的小姐们听了这话,却都神情淡淡。

  有人说“怎么在铜楼街啊,那地方太小了太偏了。”

  有人说“精巧不精巧的我也不太在意,我更喜欢宝幢楼的手艺,又贵又有名气。”

  更有人打趣“那个小门店,有翟四小姐一个人捧场就足够了。”

  一个乡下来的小绣娘,的确心灵手巧,但想要京城的小姐们看上眼还是不可能。

  京城自来不缺精巧手艺,作为有钱人家,吃穿用度本就很精巧,相比于手艺,更在意声名。

  翟四小姐虽然已经猜到会如此,但亲眼看到还是有些尴尬。

  她不由将手里的团扇背到身后。

  “不过最近精巧的新东西挺多的。”她说,岔开话题,“我前几天跟姐姐们去宝幢楼,说是从海上新来了胭脂,从未见过的调色,一盒这么点的胭脂……”

  她手一松,让扇子跌落在椅子后,再伸出手比划一下大小。

  “就要一两金。”

  这么贵啊,那真是好东西,小姐们顿时都被吸引,开始议论询问。

  翟四小姐松口气,她算是仁至义尽了,不能真为了七星小姐,让自己也被嘲笑。

  唉,没办法,生意真是不好做。

  如果真做不下去了,她会多给七星小姐些钱,好平安回家去。

  ……

  ……

  京城夏天的雨很多,又很急,这一刻日头高照,下一刻乌云滚滚,黄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一个路人无可奈何就近跳进这家店铺避雨。

  “客官,里面坐坐吧。”女声在后说,“雨水溅进来了。”

  客人忙回头看去,见这铺子不大,两个年轻女孩儿在柜台后,手里都拿着绣绷在刺绣,不过柜台上只摆着几个绣样,看起来空空荡荡。

  是绣庄吗?铜楼街也有绣庄?不都是在金银街上吗?客人略有些不好意思:“我避避雨。”不过既然进来了,看一看也算捧场,“都有什么绣品啊?”

  青雉放下手里的绣绷,取下绣样:“什么都能做,您看看花色。”又请他坐下,又要斟茶捧来果子点心。

  客人更不好意思:“姑娘别忙了,我不买绣品,我就是来街上找个铺子修一下箱子。”

  他说着将手里的包袱举起来。

  “我娘当年留下的箱子,时间长了,坏掉了。”

  坐在柜台的七星抬起头:“箱子吗?我来看看。”

第45章 有玲珑

  雨来得急,走得也急,劈里啪啦一阵雨后,天又放晴了。

  但黄林生的脑子里如同灌满了雨水,有些晕晕乎乎。

  他站在街上,回头看了眼店铺的匾额,许城玲珑坊,应该是个绣坊啊。

  “玲珑是说我们的手艺玲珑奇巧,所以只要是手艺活,我们都能做,不限于绣品。”

  那个被称为七掌柜的女孩儿这样说。

  然后他也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糊里糊涂就把箱子留下来了。

  或许是因为当时那位七掌柜打开了包袱,看到其内的箱子说“好漂亮的妆奁箱。”又摇头,“可惜保存不妥当坏掉了。”

  当听到前一句话时,黄林生心里很骄傲,是啊,这是母亲的嫁妆,是母亲家祖上传下来的,当听到后一句话时,又很羞愧,都是因为他不成器,败落了家门,这件嫁妆是留下了,但也糟践的不像样子。

  “不过,运气好,遇到我。”那位七掌柜看着妆奁盒,含笑说,“我可以让你恢复如新。”

  这位七掌柜也古怪,这种话不是应该对客人说吗,她竟然对着妆奁盒说,只是虽然很奇怪,但那一刻黄林生莫名心颤,然后就留下了妆奁盒走出来。

  走出来风一吹,他又清醒过来,看看店铺上的新匾额,地上还残留着爆竹花,很明显这是一家新开的店铺,再想那位七掌柜的年纪,能有什么手艺啊,他怎么就答应了?

  黄林生转身想进店要回来,但又停下,罢了,他已经问遍了这条街了,要么说修不了,要么就要高价,更过分的是他们都很嫌弃这件妆奁盒,说破破烂烂不好看不要修了可以扔了。

  其实它原本很好看的。

  黄林生再看了眼匾额,就让她试试吧。

  ……

  ……

  急雨过后,园林焕然一新,但因为下雨,游园的小姐们退出园林,此时也不想再进来,干脆一起坐车马去逛街买胭脂水粉。

  年长几岁的三个小姐们还在整理收拾,她们都已经订了亲,今年或者明年就要出嫁,不能再肆意玩耍,招待客人以及收整是必须要学的管家技能。

  “小姐,这里有把扇子,不是咱们家的。”一个婢女拿着一把扇子说。

  小姐们的用具,哪怕是手帕扇子也都很要紧,婢女们要记得清楚。

  “在椅子下捡到的。”婢女又补充一句。

  “是哪位小姐掉了吧。”大小姐头也不抬说,“先收起来吧。”

  每次聚会有丢的摔坏的杂物,也有捡到的各种小物件,年轻女孩子们聚在一起难免磕碰丢三落四。

  婢女应声是,将扇子在手里晃了晃,准备收起来,刚迈步,被三小姐小姐唤住:“拿来我瞧瞧。”

  大小姐和二小姐都抬起头。

  “别贪玩。”二小姐说,“事情还没做完呢。”

  说是大几岁,也不过是十七八岁,到底喜欢玩乐。

  三小姐从婢女手中接过扇子:“这把扇子做得有趣,你们看。”

  一把金蝶绕花团扇,常见的很,有什么有趣的?两位小姐看过来,看着三小姐摇动。

  二小姐忽地咿一声:“那蝴蝶会跟着动!”

  雨后日光下,团扇上的金蝶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宛如活了一般在身边飞舞。

  的确很精巧啊!

  大小姐也站起来,走过来仔细看,看似简单,实则针线要取光影之巧,做出来可不容易。

  “这要是做成裙子……姐忍不住说。”

  小小团扇只绣了一只金蝶,如果是裙子,必然要百只,百只蝴蝶在身边飞舞,三小姐看着团扇:“那岂不是仙女下凡!”

  扇子这种东西跟手帕不一样,随手拿随手用,丢了也就丢了,失主不在意不寻找,主家也不会因为一把扇子到处去问。

  但这一个么

  二小姐将扇子接过来端详一刻:“好好问问是哪位小姐的扇子,给她送回去。”

  然后问问这扇面是她们家里的绣娘手艺,还是外边买来的。

  ……

  ……

  劈里啪啦的爆竹声在一间小巷子里响起,再加上悬挂的红绢布,热热闹闹跑着的孩童,表明这里正有一场喜事。

  只不过小院子里传来斥骂,让这喜气变得仓皇。

  “抬嫁妆的人都要来了,你爹还没把嫁妆拿回来。”妇人的声音悲愤,“这日子还怎么过!”

  新嫁娘顾不得妆扮繁杂,扶着妇人坐下:“娘,你别急,爹去拿了。”

  “这都什么时候。”妇人说,“他肯定是哄我呢,哪里还有婆婆留下的东西,都被卖光了。”

  说着拉住新嫁娘的手,泪如雨下。

  “可怜我的儿,如此寒酸出嫁,日子可怎么过。”

  新嫁娘忙摇头:“娘,一件嫁妆而已,少就少一个,没事的。”

  妇人唉声叹气:“你懂什么,嫁妆就是你的体面啊,婆家第一眼关系后半生啊。”

  哀泣间门外爆竹连天,孩童们奔跑。

  “新郎来了,新郎来了——”

  院子里忙乱起来,而黄林生也在此时从人群中钻进来,手里抱着一个红布包袱。

  “你怎么才回来!”妇人看到了,忙喊道,要骂又来不及。

  “五天时间,刚刚做好。”黄林生说,“拿出来我都没顾上看……”

  妇人听了跺脚。

  “没看就把钱付了?到底修的怎么样?别还不值工钱!”她伸手解包袱,“钱不钱的过后再说,东西要是不像样子,可不能陪嫁过去……”

  说到这里,包袱打开,妇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而迎喜的人也在此时迈进来。

  “黄家娘子,我们来抬嫁妆……的天,这是什么!”

  几双视线凝聚在桌子上,一件黑漆描金嵌染宝座妆奁盒,散发着柔光照亮了昏暗的室内。

  旋即室内刻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好漂亮啊!”

  更有人喊“老黄你家还有这种好东西啊!”

  有。

  黄林生怔怔想。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

  这是他母亲的嫁妆,曾经就是这么美。

  但随着父亲病重,母亲病逝,田产被淹没,店铺亏损,一道道难关,妆奁盒摘取了镶嵌的珠宝,几次进了当铺,添上了刻痕划条,坏了漆,失去了光泽,虫鼠撕咬,潮湿腐朽。

  它再也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黄林生甚至都忘记曾经的惊鸿一瞥,觉得可能是小时候做的梦。

  “我是不是看花眼了。”黄林生喃喃,“它怎么变得跟梦里一样了?”

  

第46章 说奇巧

  午间的街上日头炙热,几乎没有了路人,店伙计倚着柜台打瞌睡,忽地被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吵醒,睡眼惺忪一看,见有一男一女站定在门前,指着对面的匾额大声念。

  “许城,玲珑坊,是这里吗!”女人大声问。

  男人声音颤抖:“是,是……”

  话音未落,妇人直接就冲了进去大喊着:“掌柜的,掌柜的,你修我家妆奁盒——”

  男人脚步踉跄紧随其后冲了进去。

  店伙计睡意全无,他还记得这个男人,那天下雨拎着包袱到对面躲雨,再出来就两手空空,玲珑坊的那个小青姑娘还得意的去买了一顿肉,说有生意了。

  他当时就提醒了,可别高兴太早,这种诓骗来的生意根本就不长久。

  看,果然,生意做砸了,来砸店了!

  店伙计忙捡起鞋子穿上,招呼在后边昏昏欲睡的其他人。

  “快,有热闹看了!”

  ……

  ……

  一向安静的店铺里格外的热闹。

  虽然只是多了两个人,但是又是推拉又是急说,宛如挤进了七八人。

  “不,你一定要收下!”黄林生抓着钱往柜台里扔,“我知道,这些也不够,你给我的妆奁盒,那不叫修补,那叫新做。”

  妇人在一旁亦是含泪点头:“没错,那绝不是我家的东西,你这是给新做了一个。”

  七星抬手将他抛出来的钱轻轻一拦,钱袋又跌回黄林生手里,笑着说:“别激动,坐下来说话。”

  青雉也将茶端过来,请夫妇两人坐下。

  “这个的确是修补,我没改结构。”七星接着说。

  妇人又站起来:“但那些装饰——”

  此时此刻那妆奁盒宛如还在眼前,金灿灿扣手,光洁的铜面镜,嵌染调绘的那些小儿都是珠宝。

  黄林生还从记忆里翻出来,指认着山水是象牙,花儿是玛瑙,珍珠绿石叶子……

  后来这些珠宝被一一取下拿去换钱换米粮换药费,最后只留下空空的印记。

  现在它们又被填满了,在妆奁盒里宛如重聚欢声笑语栩栩如生。

  七星一笑:“那不是真的,是调配出来的,不值钱。”

  不是真的啊,也是,要是真的怎么可能,谁会把珠宝赠与他人,那岂不是成了神仙下凡了,妇人颤颤又茫然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