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说好事

  这一次张元没有在霍宅被晾一夜,他追过来的时候,霍莲正下马走进院子。

  “霍都督。”张元在门外大喊。

  霍莲回头看了眼,让朱川把人放进来了。

  “怎么,老张,还是要我们帮忙?”朱川笑嘻嘻说。

  张元不理会他,对霍莲一礼:“霍都督你上次说的墨徒特点不太厚道啊,穿草鞋,天下穿草鞋的人到处都是。”

  朱川在一旁哈哈笑起来。

  霍莲也笑了,依旧是笑容很短暂,在嘴角眼角一闪而过。

  “那我再告诉你一个。”他说,似乎想了想,“吃得很简单,宛如乞丐,所以墨门还有另外一个称呼,叫丐门。”

  这一次张元没有调头就走,满大街去抓乞丐,皱眉说:“霍都督,这跟穿草鞋一样,天下吃的简单的人多的是。”

  有很多人吃不上饭不得不粗茶淡饭,有的人是个人喜好,比如那个刘宴吃得还不如乞丐。

  朱川哈哈哈大笑。

  霍莲也再次笑了。

  “是,这就是墨徒难查之处。”他说,“他们无处不在。”

  是啊,的确是这样,张元查了这一段,对墨徒也了解了不少,的确是三教九流混杂。

  “不过,也好查。”霍莲又说。

  张元看着他。

  “墨门宣称替天行道,恶人在的地方,他们就会出现。”霍莲说,伸手指了指自己,“比如我,所以你盯着我,等他们来杀我的时候,你就能抓住他们了。”

  说罢哈哈大笑。

  朱川笑得捧着肚子:“没错,我早就说了,老张你跟着我们干就行了。”

  张元面色铁青,在心里骂了句,这鸟人,都察司果然都不是东西。

  他不再说话,转身就走。

  霍莲并没有让人拦住他,张元顺利地走出了都察司。

  都察司门前的空无一人,这里本就偏僻,再加上诨号阎罗殿,需要的经过的人也纷纷绕路。

  此时不远处的巷子里站着几个差役。

  虽然也是衙门的人,但站在这里局促不安。

  终于看到张元,几人忙压低声音喊“老大。”

  张元走过去。

  “老大,你来这里做什么?”一个差役问。

  另一个差役滴咕一声:“刚有了凶徒的消息您就跑来这里,也难怪别人误会咱们是给都察司干活的。”

  “我来向霍都督打听些有关墨徒的详细情况。”张元说,“不是来跟他汇报的。”

  这话说了,世人可能也不信,不过无所谓了,反正他一定要抓到凶徒。

  “那打听的如何?”差役们问。

  打听了一堆废话。

  张元的神情略有些复杂,不过,他的眼神又一亮,那鸟人虽然说得云里雾里得,但也提醒他想到一个办法。

  他看着差役们手里拿着的画像,伸手点了点:“就让这凶徒自投罗网。”

  ……

  ……

  高小六看着赌坊暗室里窄小的一条缝隙。……用来通风的,也不过手掌宽。

  那伶人是水做的吗?这都能钻出去?

  “觉得自己很厉害?无所不能了?”高小六冷笑说,一脚踹在窄缝上。

  窄缝应声碎裂。

  知客忙上前:“公子,别伤了脚。”

  高小六犹自不解恨,连踹几脚,直到窄裂缝变成了一个裂洞。

  “我都告诉他如今什么形势,竟然还敢乱跑。”他恨恨骂,“他是觉得我们败落的还不够,死的不够透吗?”

  “这些偏远之地的堂口招纳的人就是散漫。”知客轻声说,“什么都不懂。”

  也什么都不听。

  高小六非长老非堂主长更不是掌门,手中没有任何令信,京城这边还好,那东堂来的乡下人根本不听他。

  “公子先别急,先把人找到,市面上传来消息,差役们也盯上他了。”知客说。

  高小六要说什么,有杂役急急进来。

  “公子,老爷醒了。”

  高小六脸上的愤怒暴躁尽消,无奈叹气:“我爹真是能睡啊,这么能睡,这家业早晚败了。”

  知客笑意更浓,说:“有公子在呢,老爷不担心。”

  建平三年天降陨铁,掌门为陛下铸造神器,墨门五长老齐聚晋地。

  晋王谋逆,朝廷剿灭,掌门以及四长老皆亡,京城高长老拼死杀出,传掌门令让所有弟子离散。

  高长老的传令及时截断了朝廷追查,保住了门中子弟性命,但他本人重伤。

  万幸门中有名医,救下性命,但魂魄不稳,常常昏睡,一个月能醒两三天。

  高家家宅就在会仙楼后,高小六穿过重重院落,来到父亲这边。

  这是一间简单的屋子,室内一套桌椅,一张木床,床上躺着一个胖乎乎的老者,穿着青色衣袍,袖口上还打了块补丁。

  天下最会做生意的会仙楼东家,人人都忘记了他的名字,只知道外号高财主。

  高财主赚钱无数,但极其吝啬,穿旧衣吃剩饭。

  可能是上天看不过去,让他养了一个极其浪费能花钱的儿子。

  高小六走进来,让整间屋子都金光灿灿。

  高财主牙缝里吸了口凉气,闭了闭眼。

  “哎。”他说,“你一天到晚穿金戴银的,挂在身上不累吗?”

  高小六充耳不闻,直接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将脚翘起来,指着草鞋。

  “金子做的草鞋。”他说,“让那些要以草鞋抓我的人,都懵了,如果按照那些老规矩,孩儿我就被抓去蹲大牢了。”

  高财主更不能看这金子做的草鞋,摆着手让他放下放下,念念几声罪过,才说:“蹲大牢就蹲啊,有什么大不了的,自来没有听过因为穿草鞋定罪的。”

  他伸出手。

  跟着进来的知客忙上前将高财主扶起来,熟练地摆放靠枕,再端来桌上的茶水。

  高财主靠坐在床上,吃了口茶。

  “爹,老规矩该改改了。”高小六撇嘴说,说到这里又眉头一竖,“现在也没规矩了。”

  高财主说:“不要胡说八道,经不事。”说到这里看知客,“又有什么事了?”

  知客忙将最近发生的事一一讲来,从胶州伶人进京杀人,到西堂突然活了过来。

  高财主听得津津有味。

  “许久没有这么有趣了。”他说,“先前醒来的日子,跟昏睡没什么两样。”

  他略有些浑浊的眼里又几分怅然。

  “这日子,总算是有点曾经的样子了。”

  高小六皱眉:“爹,你觉得这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高财主说,“果然是我辈中人,无畏无惧,前赴后继。”

  高小六呵了声:“是前仆后继的惹事吧,爹你先开心着,我去想办法保住这个乱窜的伶人。”

  高财主摇摇头:“不用。”

  高小六一愣,不用?

  高财主握着茶杯慢慢喝了口,说:“不抓住怎么让大家知道是我们做的呢?”.

第25章 所做事

  高财主虽然醒过来了,但精神并不太好。

  高小六没能多说几句话就被赶出来。

  “父亲为什么要大家知道是我们做的?”他跟知客说,又皱眉,“父亲也是赞同西堂做法?”

  知客一脸骄傲:“西堂敢做的事,老爷自然敢做。”

  高小六一脸嫌弃:“你对我爹真是处处吹捧。”

  知客一笑:“我对公子亦是如此。”

  高小六被他逗笑了。

  “总之,我是看出来了,人都是健忘的。”他哼了声说,“事情才过去了四年,一个个都按耐不住跃跃欲试,那个东堂伶人,那个西堂尺子,现在我爹也是。”

  知客笑着纠正:“不是尺子,人叫七星,公子不要乱给人起名字。”

  高小六嗤声,转动着手里的骰子,这个骰子的确好用,值得他随身带着,但做骰子的匠工么,还没资格被他记着名字。

  “都小心点吧,我们可经不起风浪。”他说。

  两个仆从此时走过来,一人捧着托盘,一人拎着茶汤。

  “老爷要吃饭了。”知客说,“公子你也去吃饭吧。”

  高小六看着托盘里一碟腌菜,一碟蒸饼,眼看向天,指着前方的会仙楼:“给我摆到天字号房间去。”

  说到这里又嘀咕。

  “我知道我爹当初为什么要开酒楼了,因为酒楼里有山珍海味天下美食,可以佐餐。”

  “古有望咸鱼下饭,今有坐酒楼下饭。”

  说到这里想到天字号死过人。

  “这个该死的伶人,就该让他被官府抓住,好好受一下教训。”

  ……

  ……

  抓一个墨徒,对霍莲来说根本就没放心上。

  跟京兆府的参军打趣几句已经是很难得了。

  霍莲不怎么喜欢说话,他只听话,听皇帝的话,听出皇帝需要他做什么。

  就比如说今天小朝会上,几个朝臣因为一件旧案是判罚是宽恕拉扯不清,涉案的是一位老臣,自己家的子侄不争气贪腐修河款,败坏了门风,作为长辈,难免对儿孙心软相护,亲亲相隐。

  案发后老臣已经补上了修河款,做出这件事的儿孙也被判刑流放,所以对老臣有人认为免官告老还乡就可以了,毕竟是先帝时候德高望重的老臣。

  还有人讲起了当初老臣与先帝之间的事,甚至有一次老臣过寿,先帝还私服前往祝寿了。

  坐在御案后的皇帝听到这里,轻叹一声。

  皇帝今年刚满三十岁,作为从未想过当皇储当皇帝的幼子——他的兄长是太子,他不会跟自己兄长争夺,如果兄长不是太子,他的父皇还有其他更宠爱的皇子,轮不到他这个克死了皇后的幼子。

  他当上皇帝,出乎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意料,所以虽然坐上了皇位,脸上依旧带着几分拘谨。

  先帝临终前交代他了,多听。

  所以虽然性格有些执拗,但对朝臣们还是很尊敬,很耐心听他们说话。

  “是啊,孙大人学问出众,学生众多,连兄长也曾跟着他读书。”他说,“朕那时候还小,偷偷看孙大人讲课,他还请我进来听,说读书不怕早,奶娃娃也能听。”

  朝臣们也多有感慨,孙大人真是可惜了,都是儿孙债啊。

  皇帝书房内的气氛缓和了很多。

  但就在这时,站在一旁的霍莲开口了:“孙大人曾与罪王通过书信,相约京城同游。”

  此言一出满书房死静。

  皇帝的脸瞬时沉了下来。

  虽然是从未当做皇帝教导的皇子,现在成了皇帝,当他沉下脸的时候,龙威顿现。

  朝臣们的心也沉了下去,孙大人完了。

  先前说了新帝性子执拗,最重要的表现就是晋王案。

  当初皇后在生六皇子难产而亡,那时候,先帝已经有了新宠,更厌恶幼子,六皇子无人管教,几乎是被太子养大的。

  对六皇子来说,兄长的死,比父皇的死还让他痛心。

  所以皇帝对制止了晋王乱的霍莲极其恩宠,对涉及晋王的人和事极其苛刻。

  这一下不用大家再拉扯孙大人是判还是恕了,孙大人会直接被都察司拉走。

  进了都察司,那就不可能活着出来,死定了。

  孙大人一家子死反倒是幸事,就怕牵连他人。

  一时间再无他声,也没人指责皇帝,私下咒骂的自然是霍莲。

  “晋王案都过去多久了,当初查那么严怎么会有遗漏?”

  “就是构陷!三年前孙大人路上见了霍莲没有让路,被怀恨在心了。”

  “真是疯狗。”

  “他怎么还不死?”

  “不是说有什么行侠仗义的墨徒吗?怎么不把他也吊死在会仙楼?”

  这些喧嚣霍莲都听不到,也没人敢到他面前说,他也不会去会仙楼,倒不是不敢,而是没时间。

  霍莲是个很兢兢业业的人,查案亲历亲为,陪同案犯一起住在牢房里,直到案犯招供。

  霍莲坐在铁凳子上,用烧烙铁的炉火烤鸡腿,油滋滋溅起火光。

  “孙大人招了。”朱川拿着罪状走过来,有些遗憾,“还没怎么用刑呢。”

  霍莲没什么意外,进了都察司,哪有不招认的,那老头更是养尊处优,日常走路都是以人为轿子。

  “可惜他死也不知道是谁害了他。”他说,看着跳动的炉火,“只会骂我霍莲。”

  朱川撇嘴:“我虽然没上朝,也知道是那群为他说好话要赦免的好友学生,整天吵闹陛下,这是欺负陛下年轻吗?”

  是啊,如果老老实实认罪,顶个罪身,德高望重不复存在,学生门徒众也会划清界限,皇帝也不会在意这一条垂老之命。

  偏偏孙大人认不清,其他人也跟着闹腾。

  不,也不是认不清,毕竟这般身家地位,又一直高高在上,不甘心也不舍得,也不相信自己会沦落到跟那些他们曾不在意的人那样。

  “都四年了,还看不清陛下所要,贪恋缠绵不去,活该他们进我都察司。”霍莲说。

  从未当做皇储的皇子,难道真的会把先帝,或者兄长的朝臣当做自己的朝臣吗?

  霍莲拿起烤好的鸡腿咬了一口,在刑具架前大吃大喝。

  外边人人诅咒他不得好死。

  还有人说他恶事做多,晚上都不敢睡,睡觉要十七八个女人陪着。

  但其实他睡得很好,连梦都不做。

  但这一晚,霍莲却做了噩梦。

第26章 剑无锋

  太久不做梦,霍莲都忘记什么是做梦了,直到看到了很多人,认出了其中熟悉的面孔。

  这些熟悉的人已经死了。

  霍莲立刻知道自己在做梦。

  以前,小时候,第一次上战场之后,因为害怕总是做噩梦,义父告诉他,做噩梦的时候大声喊就好,喊得比谁声音都大,比谁都凶,就算在噩梦里,也没人能欺负你。

  他看着前方涌涌而来的人群中义父的面容,用力地的嘶吼,随着他的嘶吼,人群宛如被刀噼开,血肉跌落,骨架倒地,义父也是如此。

  但这些血肉碎块没有随着他的嘶吼消散,而是继续向他涌来,无数的残肢在拉扯他。

  那又如何?血肉能将他淹死吗?这些残肢能将他撕碎吗?霍莲站着一动不动,他只不过是在做梦,无知无觉,直到看到血水中漂浮着一把长剑。

  这把剑,霍莲的视线微微一凝,与此同时那长剑猛地砍过来,他下意识伸手,剑落在他的手背上,血水四溅,剧痛散开。

  好痛,好痛啊。

  霍莲猛地睁开眼,四周的嘈杂也向潮水般涌来,犯人的惨叫,锁链刑具碰撞,狱卒的走动。

  他还在牢房中。

  侧卧在刑具架子前的长凳上。

  “都督?”朱川在外边站着,回过头,看到霍莲神情不对,忙问,“怎么了?”

  霍莲抬起手,看了眼手背,起身向外走。

  “都督?”朱川不解忙跟上。

  霍莲一路没说话,出来牢房,在黑暗的夜色中七拐八拐,来到一处房屋门前。

  是兵器房,朱川看了眼,问:“都督要找什么来做刑具吗?”

  霍莲没有回答他,只说:“你在这里等着。”说罢推进门进去了。

  朱川哦了声,乖乖站好,探头往内看,这兵器房在都察司不算私密之处,放着谁都能用的兵器,他看到霍莲站在兵器架子前,伸手从上取下一把剑。

  这把剑比常见的剑长很多,朱川立刻就认出来了,那把六尺剑。

  都督日常不用剑,只在外出巡查会拿这把剑做备用兵器放在马背上,从来没机会用——如果到了都督丢了自己的惯用阔刀,需要用备用兵器的时候,那得遇到多可怕的对手啊。

  这种可怕的对手,朱川还没见过,也不相信世上有。

  都督半夜醒来拿这把剑做什么?

  霍莲看着这把剑。

  梦里不是应该无知无觉的吗?那些残肢撕扯他的身体,他就毫无知觉,为什么这把剑在梦里砍到他能让他剧痛。

  就像当初那样。

  霍莲拔出剑鞘,剑身比夜色还黝黑,他将剑放在右手手背上,那里有一刀疤痕,与剑刃贴合。

  “你入我梦来。”他说,“是因为今天提到你的主人了吗?”……自语,片刻之后又将剑猛地挥动。

  “朱川!”他喊,“朱川。”

  朱川忙跑进来:“都督?”

  “这剑不对。”霍莲说,皱着眉,“我先前就说过了,它轻了,也没那么……”

  轻了?朱川想起来了,当时在外掉了捡回来后,霍莲就说过这句话,但锋利怎么看?

  念头闪过,就见霍莲举着剑噼向兵器架子,架子轰然到底,其上的兵器发出刺耳的响声。

  朱川不由掩住耳朵。

  外边脚步杂乱,有守卫过来了,手里举着的火把照亮兵器房。

  “都督?”他们询问。

  朱川对他们摆手示意无事,霍莲握着剑站在一地散落的架子兵器中。

  “你看。”他说,“连兵器架子都没砍断。”

  朱川走近,架子倒在地上,其上有裂痕,但的确没有断开。

  “或许是被其他兵器挡住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