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蜷缩着身子,声音压得很低,决然道:“宁清坊……他说让我去宁清坊。”
在马车上,徐墨怀将她抱到怀里,温声细语地告诉过她。
他说过若出了大事,便去宁清坊寻他,他只信她,因此谁问都不要说起。
苏燕说完后,李骋起身将匕首收好,再不看她一眼,迅速地走了出去。
等他走了,屋外的侍者才姗姗来迟,将瘫软在地的苏燕扶起来,苏燕想抬手将领口整理好,手上却钻心似的疼痛。
侍者瞧了一眼,不咸不淡道:“似乎是断了,找大夫来看看吧。”
苏燕没吭声,坐在地上发愣。
第83章
大夫来得很慢,苏燕身上的寝衣被扯坏,她找了件外袍套上,如同被吓傻了一般呆坐着。
夜风从窗户和门缝吹进去,烛火曳动,苏燕的影子似乎也跟着颤了颤。
她的衣襟被扯了个口子,头发也凌乱地披在肩上,被李骋掰过的指头疼到麻木,几乎要失去知觉。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几乎都要天亮了,大夫才赶来看了她一眼,摆弄她青紫高肿的手,而后给出答复:“小指断了,待在下复位以后,还请美人勿要乱动,养个月余便好了。”
宋箬来得时候,苏燕的手指正接好,疼得鼻尖都是冷汗。
她没想到宋箬竟然还能来,颇有些惊讶地问:“他们竟让你来了?”
宋箬大致也弄清了些什么,说道:“常沛与外祖来找过我,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我听他们说你一清早请了大夫,便要来看你,外祖也允了。”
苏燕听到她提起外祖,心又沉了沉,另一手揪着衣裳,不敢去看宋箬的眼睛,只小声问:“你知道这些事吗?”
“知道什么?”宋箬疑惑地问她,面上表情不似有假。
苏燕只是个普通人,她从未被人这样拿到指着心口逼问,倘若她不说,李骋会变着法子欺辱她。他迟迟忍耐,不过是想最后给她留一分情面,一个将人头挂满马鞍的人,怎么能盼着他心慈手软。
连常沛都能背叛徐墨怀,她又算得了什么,她在他心里本就没有多大的分量。
苏燕几乎没有多做挣扎便将徐墨怀的庇身之所交代了出去。
可如今面对宋箬,她心底又浮现出愧疚来,她总觉着徐墨怀虽然是个无耻之徒,却也不该如李骋说得那般不堪,况且徐墨怀是个勤勉的君王,也是宋箬得之不易的兄长。她倘若害死了徐墨怀,此生真的能够心安吗?
她嗓子干涩,仿佛喉咙里卡了沙土。“方才李骋来过。”
她一开口便委屈得掉眼泪,宋箬蹲到她面前望着她,温声道:“苏燕,你先别哭,到底怎么一回事?”
宋箬安慰人的样子跟徐墨怀有几分相像,苏燕非但没止住哭,眼泪反而更汹涌。
她只是个普通人,无端被搅合到这些皇帝叛贼的事,如今还被生生掰断了一根手指,连一个说法都讨不来。
“李骋跟常沛分明就是一伙的,常沛一走,李骋夜里便来找我,他险些强奸了我,又逼问我徐墨怀的下落……”
她说到这里便停下了,宋箬的眼神也越发凝重。
“你告诉他了?”
苏燕没吭声,她在发抖。
她怎么可能不说呢,她已经不是观音山上那个愚蠢好骗的小姑娘了,徐墨怀也不是温柔地替她揩眼泪的莫淮,她难道会如同多年前一般,为了护着他重伤到险些没命,最后再被狠心抛弃吗?
宋箬起身,既没有责备也没有安慰,只是在她面前来回踱步,似乎在感到焦心。显然常沛与外祖对她依旧还算和善,不会因为要造徐墨怀的反便将她也除去。可如今她才握到手的东西,难道转瞬便要消散了。
宋箬冷静下来,带着点安慰地说:“皇兄不会轻易有事,李骋不过丧家之犬,即便他暗算皇兄,也得不到多少胜算。”
如果徐墨怀没事,等他回来,苏燕必定会如同李骋所说的那般,被徐墨怀一刀一刀活剐了。
苏燕想到这里,不由地开始慌乱,她几乎已经到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地步,甚至隐隐怨恨徐墨怀就不该告诉她什么宁清坊,还不等走出多远便被抓了回来。不说是被李骋折磨死,说了是被他折磨死。
如今她只能盼着李骋说话算话,能一举杀了徐墨怀,以免他回来兴师问罪。
——
李骋信不过常沛,从苏燕口中逼问出徐墨怀的下落后,他立刻便要让自己的人聚齐,去洛阳的宁清坊先下手为强。
常沛早知道李骋不听管教,在他即将带人走的时候将他拦住。
李骋去威吓苏燕的事他自然知晓,而苏燕也如他所想不过是个普通人,死到临头必定会供出来。然而正是因为来得太轻易,他才不得不怀疑其中的蹊跷。
常沛知道徐墨怀心思缜密,虽说中意苏燕之后偶尔会糊涂,却也不至于将身家性命都交付在一个女人身上。
任由常沛好言相劝,李骋依旧被愤恨冲昏了头,只想立刻赶去宁清坊杀了徐墨怀。
常沛与他说了几句,便不奇怪他为何作战勇猛,却依旧没能常胜,反而能屡次败给徐墨怀。
最后李骋总算同意不亲自前去,而让手底下的人领兵去宁清坊探一探虚实。
洛阳世家以王氏马首是瞻,如今徐墨怀遇刺失踪,河洛等地因水患被煽动起了民乱,可谓是乱成一团。徐墨怀的外祖此刻站出来,命人在洛阳大肆搜捕刺客,实则为了找到徐墨怀的动向,在他的人出洛阳之前将他的命留下,而后再传令回京城,挑选最适宜的皇室血脉登基,由他们暂时掌管朝政。
李骋走后,苏燕一直忐忑不安地等着消息,然而左等右等,既不闻徐墨怀的死讯,也没有人来救她出去。
而她最不安的是,自己心中竟在隐隐希望李骋败在徐墨怀手上。倘若两人必定要死一个,那她想也不想便会选择李骋,她怨恨徐墨怀,却从未想过要他去死。
可世上的事大多不遂人愿。
隔了没几日,苏燕坐在屋子里喝药,李骋突然一脚踢开了殿门,冲进来将她一把抱起来,欣喜若狂道:“我杀了他!苏燕,我们胜了,任他再诡计多端,还是死在我手上!”
苏燕的药碗被打翻,苦涩难闻的药汤洒了他一身,他看也不看一眼,只抱着苏燕,神色癫狂道:“他重伤躲在宁清坊,我们轻而易举便找到了他的藏身之所,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她面色惨白,咬着唇不应声,而李骋依然在说:“他宁死不跪,放火自焚而死,烧成了一个焦炭……可惜我不曾亲自前去,否则必将他的眼睛生生剜下,再碎尸万段丢去喂狗。”
苏燕听不下去,她脑海中几乎浮现出了李骋所说的画面,下意识干呕了一下,李骋反被她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
她推开李骋,俯身拍着胸口平复气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哭什么?”李骋突然问。
苏燕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摸向了脸颊,果真摸到一片湿润。这点眼泪仿佛刺到了她一般,她迅速收回手,无措地望着自己的指腹。
她哭什么?
徐墨怀死了她该拍手叫好,她终于得偿所愿了,自然要笑。
苏燕想扯出一个笑来,却觉得整个脸都僵住了,做不出什么表情。
她冷着脸回答:“我高兴得哭了不成吗?”
谁叫徐墨怀自作多情,将他的行踪要告知她,被她出卖岂不是理所当然。
苏燕如此想着,却依旧觉得胸口仿佛压了块巨石,怎么都喘不过气。
李骋在她面前走来走去,不断地说着日后如何。
“徐墨怀死了,长安很快便能推举新帝上位,有异议者一并杀之,总归他死了,手眼通天又如何,谁都想杀他,连他的亲友都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连他心爱之人也巴不得他死,这样的人早该死了。”
苏燕盯着被折断的那根手指,说道:“你说好放我走。”
徐墨怀死了,她不用再东躲西藏,也不用改名换姓,可以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日后再嫁个好人家,生一双儿女,一家人和和睦睦,这些什么争斗跟她再也没干系了。
徐墨怀遇刺身亡的事被迅速传到了长安,朝堂乱成一片,多数人不相信他会死得这样轻易,纷纷要求彻查,而常沛之流早有准备,用提前核对好的说辞应付对方,而后再推选徐墨怀不过六岁的堂弟为上位。
朝中老臣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各大世家也纷纷争论不休,然而洛阳士族以王氏马首是瞻,徐墨怀在自己外祖手底下出了事,又能怨得了谁。
徐墨怀尸骨未寒,便有人想着把持朝政,推选一个稚儿为心底,可谓是将谋逆之心明晃晃地挂在脸上。然而事已至此,皇帝都死了,他们再为此争论又有何用,新帝迟早要选出来,再彻查下去只会闹得无法收场。
宋箬不肯相信徐墨怀真的死了,坚决不肯回到长安,常沛看她是王皇后亲女的面子上,对待她也算亲和耐心。而宋箬也是个识时务的人,即便知道了常沛与外祖可能害死了徐墨怀,也没有对他们恶言相向。
唯独苏燕,常沛一直想杀了她。尤其是知道她如此地轻易背叛了徐墨怀,心中便觉着她不过是个平庸至极的女人,忍不住生出些对她的鄙夷与不屑,对喜爱这样一个无知村妇的徐墨怀更觉得可怜。
徐墨怀会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在一个女人身上,本就是件极为可笑的事。
即便常沛得到了他死讯,心中也依旧觉得不安,恍若一切都是虚幻的泡影,只因他死得太过轻易。
他本无心要杀他,即便二人之间有仇,多年的师生情谊也并非不曾让他动过恻隐之心。何况他在徐墨怀身边已久却始终平安无事,又十分得他赏识,早已没了追究当年事的必要。
他可以从此忘记一切,一心辅佐徐墨怀当个明君。
偏偏徐墨怀要深挖过去,不肯将那些旧事藏在心里。
自徐墨怀从相州回到长安,便已在着手要对付他了,迟早他煽动李氏与恒王造反的事会被他知晓。
苏燕已经得了李骋的保证,他说了会送她走,让她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她似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日子,可她仍然觉得自己陷在噩梦里出不去。
常沛要送她离开洛阳,她实在忍不住,便问:“你为什么背叛徐墨怀,他一直信你。”
常沛哂笑一声,说道:“陛下不是也信苏美人,结果又如何?”
她默了默,说道:“你知道我与他的纠葛,又何必挖苦我。”
常沛本不想留她性命,也不屑于与她告知这些,只是想到一件事,便带着嘲弄的语气开口道:“你可知徐墨怀为何不曾临幸过其他后妃?”
苏燕当然不会一厢情愿地以为是徐墨怀只想要她。
常沛看着苏燕难看的表情,说道:“徐墨怀年幼之时为了讨好郭皇后,对郭皇后所出的幼子也万般顺从,即便是要求他去王皇后的殿室内戏耍他也绝无二话。而两人躲在殿内的帘帐后,恰好窥见了王皇后与一男子的私情,那年他不过九岁,便为了替王皇后瞒下此事,生生捂死了自己五岁的幼弟……”
这件事苏燕从未听说过。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问,常沛冷笑一声,说道:“他年纪虽小,手段却足够狠毒,将幼弟装作失足落水的模样,任由郭皇后如何为难逼问,甚至暗中对他用刑,都不曾松口说实话。”
第84章
这些事苏燕从未听过,常沛说起这些,她仿佛是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根本无法将这个人想到徐墨怀的身上。
什么郭皇后王皇后,就像一团缠绕在一起的线,她几乎要理不清了。好在常沛大概是不愿与她交代什么,说得极为简单明了,至少让她知道徐墨怀曾因撞破生母与人欢好,为了将此事隐瞒下去而杀害了同父异母的弟弟。
那先皇后和长公主是怎么死的,何况这跟常沛有什么干系,他好端端为何要背叛徐墨怀?
苏燕内心疑虑重重,实在忍不住,便继续缠问道:“那你又为何要背叛他,即便他冷血无情,也始终与你有情分在,一直以来也待你不薄。”
李骋打算放苏燕走,常沛却没想过留着她的命。对于徐墨怀的死讯,他心中仍感到忐忑不安,可事已至此,无论徐墨怀是死是活,他都没有了回头的路。而苏燕既然徐墨怀心心念念的人,让她陪着他一同死,也算他看在彼此情分上最后能做的一件事。
“因为他查出了当年的旧事,已经对我起了杀心。”常沛摩挲着扳指上的纹路,盯着苏燕的脸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等出了行宫,他便会让人勒死苏燕,对外称是殉情,好送她去跟徐墨怀的焦尸合葬。
苏燕听得云里雾里,半点没弄清楚他的意思。
常沛想着她快死了,本不打算与她说那么多,可见她如此沉默,又忍不住说道:“王皇后回宫后又诞下一子,彼时徐墨怀已成了郭皇后的继子,而郭皇后失势,王氏一族壮大,他唯恐自己的弟弟威胁到他的太子之位,狠心毒杀了亲弟弟。王皇后去找他争执,当夜便暴毙在他的寝殿,次日一早,长公主也自缢而死。”
苏燕听得瞠目结舌,愣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她一直觉得徐墨怀应当极为爱护自己的家人,为何在常沛口中又成了为权势不择手段杀尽手足的疯子。
事到如今,她还是不大愿意相信,没什么底气地问:“其中是否有误会……倘若并非如此。”
常沛冷笑一声,并未再理会她的话,径直带着她出宫。苏燕掀开帘子,又问:“既如此,如今是要放我走吗?”
“苏美人便不想去看一眼陛下的尸身吗?他如此宠爱你,又是因你而死,要离开何必急于一时。”
苏燕听到他说起尸身二字,仿佛被什么人扼住了咽喉,呼吸都变得不通畅起来。她总觉着听起来十分不真切,就跟在做梦似的。徐墨怀如同恶鬼一般缠着她,将她禁锢在牢笼中无法逃脱,如今忽然说他死了,她反而觉得无比虚幻,站在牢笼的出口迟迟发愣,不敢迈出第一步。
她不敢看,她后半辈子一定会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我不看了。”苏燕不敢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害死了徐墨怀。她这辈子都没杀过人,即便是她恨死了徐墨怀,也没动过要杀了他的念头,不仅仅是她怕死,更是因为她胆小怯懦,即便将刀子递到她手上,她也不敢将刀刺进徐墨怀的心口。
她不知道徐墨怀死了,朝堂会不会大乱,下一位新帝是不是个明君。
当年去寺里,小沙弥告诉她因果轮回,作恶的人自有业障,她听不懂,却也能隐约明白,做了坏事即便是死后也有报应。她杀了自己的孩子,又害死了徐墨怀,等死后去了阴曹地府还要得到惩罚。
苏燕惶恐又疲倦,几乎不敢再往后联想。
李骋追过来找她的时候,他们离宫门已经近了。
李骋坐在马上,敲了敲马车的车壁,问她:“苏燕,你要不再想想,倘若你跟了我,日后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况我从不拘着女人做什么,只要你不与外面的野男人厮混,做何事我都不会阻拦。”
这类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换做是从前忍饥受冻的苏燕,兴许会头脑一热跟着他走,然而如今遭遇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她只想离这些人越远越好,她就做个好好的庶民,不愁温饱一辈子安定地过日子,再不用提心吊胆。
苏燕从小窗探出脑袋,语气坚决道:“你言而有信,还请放过我吧。”
李骋只是有几分赏识她,也不是什么非她不可。屡次被驳了面子也会心生不满,如此便不想再自讨没趣了。
然而他正想再说上几句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李骋十五岁便跟着父亲征战沙场,什么动静听不出来,几乎是霎时间脸色便黑了下去,忙喊道:“都往回退!”
常沛扯住缰绳,也看到了朝着宫门赶来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宛如一片朝着他们压过来的阴云。
马蹄声交错,仿佛是暴雨击打鼓面,发出令人心神为之一震的声响。
他们隔得正远,尚未看清打头的是谁,常沛已经回头怒骂李骋了。“来者是何人!”
常沛面色惨白,立刻吩咐人紧闭宫门,想法子另寻小门逃走,另一批人则留下打探清楚。
马车中的苏燕察觉到异常,探出身子想要询问清楚,被李骋一把推了回去。
他握着缰绳的手极为用力,语气却带着点慌乱。“应当是徐墨怀一派的旧部,他早就死了,一群人不成气候,又有何惧。”
洛阳分明是王氏把控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到他们耳朵里,如何人都到了宫门前他们才知道。
突如其来的兵马将行宫团团围住,常沛的人手在此刻宛如螳臂当车,只好四散着逃难,去寻找行宫中的出口。
倘若当真是徐墨怀的旧部还算小事,李骋的人马不需太久便会赶来解围,常沛同样早在洛阳备好了人手。
很快去打探的人慌张追赶上来,常沛听完后面色阴沉到可怖,望向李骋的目光仿佛要将他吃了一般,呼吸都变得粗重了起来。
“无知竖子!蠢货!混账东西!”常沛连骂了好几句,李骋的面色也要绷不住了。
苏燕看到常沛气得面色涨红,几乎已经得到了答案,惊疑道:“他是不是没死!”
常沛怒瞪着李骋,胡子都气得微微抽动,并未搭理苏燕的话。
一瞬间,苏燕如释重负,可紧接着又不免慌乱起来。是她出卖了徐墨怀,如今他好端端地活着必然要兴师问罪,从前那些纠葛也便罢了,如今却实打实地要害他性命,他如何还能手下留情。
苏燕心底难以抑制地漫起一阵恐慌,面色不比李骋好上多少。
好在李骋也算经历过风浪的人,立刻将她从马车上拉下来,催促道:“不想死就跟着我走。”
常沛辛苦百般谋划,只因李骋的疏忽功亏一篑,将他碎尸万段的心都有了,然而事已至此,他竟生出一种听天由命的淡然来,总归到了这个地步,他早已没了逃的必要,不如最后再奋力一击,与徐墨怀的外祖联手,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李骋从不是负隅顽抗的人,他还年轻,日后总有机会从头再来,不会同常沛一般蠢到留下等死。
洛阳的行宫中同样有许多出口,徐墨怀必定来不及堵上所有出路,他依旧能带着人逃出去。
苏燕走到一半便后悔了,她若是跟李骋走了,兴许死得会更快,不如向徐墨怀求情,告诉他自己的苦衷。然而李骋却不给她反悔的机会,苏燕不肯走,他连拖带拽的将她带离。
等他们赶到行宫的西门时,果不其然已经有了看守。李骋带着部下一番厮杀,鲜血四溅,苏燕一边躲避,一边吓得惊呼,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衣衫上都是腥臭的血。
李骋本就瞎了一只眼睛,如今面上也溅了血,显得他更像是一个恶鬼。
好不容易在此处杀出了一条血路,李骋拖着吓到腿软的苏燕往外走,正好与一队赶来捉拿他的兵马对上。
徐墨怀就坐在其中的一匹骏马上,背脊依旧挺直着,他衣不染尘,高高在上,俯视着狼狈不堪的他们。
哪里是什么焦尸,他分明连一根手指都没有伤到。
苏燕对上他泠然的一双眼,心上莫名震了一下,仿佛被什么重重地砸了下去。她收回眼不敢再看他,忽然之间变得无地自容起来。
他分明没有事,甚至还从容地带人平乱,那么这些时日所发生的一切又算什么。
苏燕心里隐约想到了什么,又不敢朝着那处想下去。
脖颈忽然被冰凉的东西抵住,她不敢乱动,脖子微微后仰,李骋冷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让我走,亦或是我带着苏燕一同死。”
徐墨怀面无表情了好一会儿,目光落在不敢看他的苏燕身上,缓缓扯出一抹满是嘲弄的笑。“你凭什么以为,朕会为了一个背叛朕的女人放过你。”
他接过侍从递来的长弓,手指从箭矢上摩挲而过,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苏燕紧抿着唇没有吭声,她抑制不住地发抖,却还是将眼泪给忍住了。
“也不知该说你们谁更蠢的好,竟真的相信,朕会将性命交付到一个女人手上。”徐墨怀面上带着笑,眼底却是一片漠然。
宁清坊是骗人的话,苏燕也是他留下来的诱饵。他自幼经历过数不尽的背叛,自然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即便温存后情意款款说出的话,也不见得都是发自真心。
分明是七月流火的日子,暑热尚未退尽,苏燕却觉得自己置身寒冬,身上冷得厉害。
路上的时候她还想跟徐墨怀说上两句好话,此刻却仿佛成了一个哑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紧接着,她听到徐墨怀用近乎残忍的语气说:“与其让你杀了她,不如朕亲自动手。”
苏燕终于朝他看了过去,最先看到的是他拉开的弓,以及对准她的箭矢。
第85章
苏燕能感受到脖颈坚硬而冰冷的刀刃紧贴着她的皮肤,只要李骋用力一划,她凄惨的一生便结束了。
而除此以外,前方还有对准她头颅的箭矢,来自一个口口声声说会爱她护她的男人。
苏燕难得没有哭出声来,也没有狼狈不堪地哭喊着求饶。
李骋说喜爱她,不过是将她当做一件玩物,会不顾她的求饶欺辱她恐吓她。可苏燕却从未有哪一次,如怨憎徐墨怀一般怨憎过李骋。
只因她一早便知道李骋是恶人,也从未指望他生出什么怜惜之情,自始至终她对李骋都只有畏惧与厌恶。
而徐墨怀不同。
“你可想好了,世上可只有一个苏燕,她若死了……”李骋始终不愿相信徐墨怀如此无情,抵在苏燕颈上的匕首又用力几分,压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她算什么东西,死了便死了。”
徐墨怀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可苏燕总觉得他脸上应当是带着嘲讽的。
她早对他没了心思,然而朝夕相处,到底是有情分在,仍对他抱着一线希望。倘若她稍有些自知之明,便不会感到失望。
徐墨怀与李骋始终是不同的,只因她曾真心倾慕过这个人,也曾满心满眼都是他,妄想着要与他厮守终生。即便后来知道一切是假,也还是在他阴晴不定的对待下,曾有过片刻的动摇。也正是因为这些许的不同,在李骋要杀她的时候,她还想着服软求饶,而看到徐墨怀对准她的箭矢,便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日头不算太烈,照在面上仍觉得有几分刺目。
徐墨怀微微眯起眼,紧捏着箭尾的手指又紧了紧。
李骋手心泛出了冷汗,自知如今的反抗不过是困兽之争,附在苏燕耳边低声道:“算我对不住你。”
苏燕的眼睫轻微地颤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却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李骋当然不会如徐墨怀的意,倘若他死必定也要拉着苏燕一同,即便只能让徐墨怀伤心失意也是好的。
羽箭离弦而出,平静之中宛如响起了裂帛之声。
二人尚未反应过来,苏燕便感受到腿上钻心的疼痛,抑制不住往下跪,而就在刹那之间,又一直羽箭破空而来,准而狠地朝着她身后之人射过去。苏燕并未回头却,仿佛听到了骨头的碎裂声,一股温热的液体也在此时洒满了她的肩颈,有什么顺着她的脸颊与额头往下滴落。
苏燕看到了自己膝上三寸扎着一根羽箭,刺目的红在衣料上缓缓晕开。
她瘫坐在地,疼得浑身冷汗,下颌的血滴到沙土里,在日光下泛着墨一般的黑。
兴许是因为腿上太疼,苏燕后知后觉才想起脖颈上的伤,方才因疼痛而跪下去的时候脖子从匕首上划过,此刻她伸手摸去,掌心立刻被染红了一大片。
方才还出言威胁徐墨怀的李骋,此刻已经没了声息,一根箭矢从眼眶穿过,直直地刺穿他的头颅,瞬间毙命。
李骋当时是躲在苏燕背后的,倘若她没有立刻跪下去,这根箭刺穿的会是她。
很快方才射箭的薛奉跑过来探李骋的鼻息,确认他死透了,悄悄看了眼苏燕的伤势,才去向徐墨怀禀告。
苏燕瘫坐在地,身上都是血污,并未去看马上坐着的人。她虽劫后余生,却已经疲倦至极,连半点喜悦也生不出来。
似乎有人从马上下来,走到了她面前还有几步的时候停下。
苏燕感受到了覆在身上的阴影,即便不去想也知道是谁。
徐墨怀没有扶她起身,没有安抚更没有怜惜,只是漠然地看着她一身血污,落得这样凄惨可笑的模样。
而后他转身离开,领着兵马从她身边穿行而过。
马蹄扬起尘土,落到了苏燕的裙裾上,也飘到了她的眼睛里。
等马蹄声渐行渐远,她终于克制不住,弯下腰闷声地哭,哭声压抑而沙哑,宛如被割断喉咙的燕鸟在悲鸣。
不知过了多久,苏燕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忍着痛疼想要爬起来,才有几个姗姗来迟的侍者,似乎早在远处看着她哭了,只是一时没上前,此刻才来帮扶她。
“苏美人,请跟我们走一遭吧。”
——
洛阳一日之间变了天,王氏满门死伤无数,连一朝天子的恩师常沛也被打入牢狱。宫门前血流成河,被诛杀的叛贼死状可怖,牵连者不尽其数。
而此次平叛,如同一张秘密织就的大网,在心怀不轨的逆臣伺机而动时,徐墨怀便将他们牢牢制在掌心,动乱仅持续了几日。趁着徐墨怀假死,妄图在朝堂改天换地的人。无一能逃脱徐墨怀的处置。连昔日人人尊敬的常沛都难逃一死,谁又能全身而退。
宋箬得知外祖也被打入了大牢,起初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去向徐墨怀替他求情,而后便得知徐墨怀在朝堂之上公然说:“敢以逆贼事谏者,戮而杀之,断其四肢。”
有两人不知死活地去求情,徐墨怀当即便让人将他们拖下去处死了,殿门前还有未擦净而血。
如今徐墨怀正在气头上,朝堂中人人自危。起初许多人不信他的死讯,坚决不肯另立新帝,与逆贼争论不休,骂得面红耳赤。如今见他好端端地活着,纷纷庆幸自己并未受到逆贼蛊惑。
宋箬无功无过,没有做任何对不住徐墨怀的事,并未被牵连到此事中,只是后来去打探苏燕的下落,才隐约得知她没有被徐墨怀一怒之下斩首,而是被一同打入了牢狱。
薛奉那一箭下了狠手,箭头刺穿了苏燕的腿。大夫去替苏燕取下肉中箭的时候却庆幸道:“好在这根箭刺穿了,若是那箭头留在肉里才是真的有苦吃,取出来必定疼得你生不如死。”
虽说如此,大夫为她取箭的时候,她也觉得一样是疼得生不如死,险些哭着昏厥过去,后来每每上药,她都不敢去看那个骇人的血洞。
好在从洛阳回长安的路上,徐墨怀没有狠心到让她拖着身上的伤跟着兵马走,只是一路上也如同看管囚犯一般对待她,似乎只要将她活着带回去就好了。
而回到了长安,徐墨怀也没有来看过她一面,便直接将她发入大牢。
苏燕被关得偏僻,周围一点人声也没有,每日里仅有送餐饭的狱卒和大夫能与苏燕说上一句话。
牢房里阴暗湿冷,想要解手时仅有一个恭桶,因此总泛着潮湿腥臊的气味儿。
苏燕腿上伤势时常痛痒不堪,她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关多久,是否会死在此处。终于在有一日狱卒来送饭的时候,发现饭菜尚未动过,便出声唤她:“苏娘子,你这又是何必?”
苏燕瞧了眼他送来的饭菜,恹恹道:“吃不下,看着便恶心。小郎君若是心善,便趁我不注意将我杀了。”
“你为难我做什么呢?”对方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饭菜留下便走了。
次日再来,苏燕的饭菜仍未动过,似乎是铁了心要将自己饿死。
一直到宋箬前来,苏燕眼里才有了些生气。
宋箬走进牢房,只轻微地皱了下眉头,便没有再露出什么不适的神情。
从洛阳到长安,她与苏燕不过半月未见,再见时苏燕消瘦得厉害,整个人也气息奄奄,竟让她想起了入秋后正在凋敝的草木。
“公主”,苏燕抬眼看她,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面容。“你去和他说一声,叫他杀了我吧。”
苏燕连开口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仅仅是几日的牢狱之灾,便叫她没了活下去的念想。
宋箬蹲下去,说道:“这话我就当没听过,皇兄知道你有苦衷,并非刻意背叛,你托我给他带几句好话,他一心软此事便揭过去了。”
苏燕埋头咳嗽了两声,笑声里都带着嘶哑。“我没苦衷,我就是想要他死,何必再说这些好听的话,即便他揭过去了,我也是揭不过去的……”
宋箬皱起眉,犹豫片刻,说道:“其实皇兄当时并非真心要你的性命。”
苏燕的指甲掐进了肉里,肩膀微微瑟缩起来,原本愤恨的语气,也因此刻的虚弱而多了绝望的意味。“世上只是我是最蠢的人,只有我被人耍得团团转。”
宋箬想扶着苏燕起身,苏燕却因腿伤趔趄着向前倒去,好在宋箬眼疾手快并未让她摔倒。
“苏燕”,宋箬身上忽然一沉,她拍了拍苏燕,没有得到回答。
一旁的侍从提醒道:“公主,苏美人好似是昏过去了。”
第86章
从洛阳回长安的路上,医师与徐墨怀禀告过苏燕的伤势。
薛奉在一旁听着冷汗直冒,他在后方将箭对准了苏燕的腿,生怕有丁点的疏忽会害得她性命不保,亦或是从此残了瘸了。即便徐墨怀总说着要将苏燕的腿打断,但他也知晓这仅仅是嘴上说说,要是真的打断了,徐墨怀反会先杀了行刑的人。
好在医师查看过后取出了箭,也并未伤到要害,倘若好生休养日后不会有大碍。
薛奉松了一口气,看向徐墨怀的时候,他的脸色依旧不大好。
此次来洛阳,假意被行刺失去动向,再隐匿行踪,本就是为了钓出那些蠢蠢欲动的逆贼,苏燕只是其中并不紧要的一环,即便没有苏燕,徐墨怀也会有其他的法子。
刻意留下苏燕这样大的破绽,只是因为他想赌一次,赌他在苏燕心中的分量,赌他会不会如同多年前在观音山时被苏燕坚定地选择。
薛奉没有忘记当得知兵马去围剿宁清坊时徐墨怀的表情,宛如有狂风暴雨凝聚在他眼底,呼啸着要将一切碾碎。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一日水米不进,谁也不敢去打搅。
在看到李骋用苏燕的性命做要挟时,徐墨怀从薛奉手中接过弓箭,仅小声地提醒了一句“射她的腿”,他便领会了徐墨怀的意思。
救下苏燕之后,徐墨怀并未去查看苏燕的伤势,而是冷漠绝情地带着兵马离开。苏燕躺在地上,身上都是血污,模样看着分外凄惨,然而徐墨怀面色可怖,一行人连多看她几眼都不敢。
——
很早以前,徐墨怀便学会了对人不再有期望,无论是待谁都只给出三分信任,七分虚情假意。
即便相伴十数年的恩师背叛了他,连一直恭敬的外祖也与人谋和,想要害他性命。他也仅仅有片刻的怅然,很快便在心中冷静地反复提醒自己:这些都是平常事,他早该料到。
唯独对苏燕,他是有过期望的,倘若宁清坊没有被供出来,兴许要再费些功夫引出叛贼。而苏燕的出卖也不在意料之外,于是他在房中来回踱步,嘲讽自己的自以为是。
世上果然没有人可以相信,他不该耗费自己的心神给无用之人,更不用贪恋什么情爱,世上唯有权势能常伴着他。
当他将箭矢对准苏燕的时候,他是真的有片刻犹豫。世上背叛他的人都该死,苏燕也不该意外,她不过是种地放牛的无知农妇,是他让苏燕有衣有食,让她成为人上人,而如今她却毫不犹豫地出卖他。从前种种,当真是他鬼迷心窍。
直到回了长安,徐墨怀让人将苏燕打入大牢,一直没有去见过她一次,似乎是铁了心不再对她心软。起初连薛奉都以为徐墨怀会杀了苏燕,可每日去牢狱中替苏燕看伤的医师,也会每日照常去紫宸殿与徐墨怀禀告苏燕的伤势。
一直到有一日狱中的看守前来禀告,说是苏燕不吃不喝一心寻死,徐墨怀便让人叫来了宋箬,交代一番后宋箬便去了大牢探望苏燕,而后不久,苏燕便昏迷着被人送回了含象殿。
薛奉这才渐渐确认,徐墨怀是不会杀苏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