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在故人面前丢尽了脸面,又羞又恼地回过身扑打徐墨怀,被他按倒在棋盘上,棋子哗啦落了一地。
他笑道:“朕不过是掐了你一下,自己出声惹人误会,怎得还怨到朕的头上?”
苏燕怒瞪着他:“你分明是存心羞辱我!当真以为所有人都不要脸了不成?”
徐墨怀压住她起身欲挠向他的手,冷哼一声,说道:“当着朕的面与他眉来眼去,当真以为朕半点不懂?孟鹤之是幽州人士,你与他是何干系,短短一年,不仅叫李骋对你另眼相看,还能让另一人对你念念不忘,燕娘,你好大的本事。”
苏燕气闷,愤愤道:“我们清清白白,少胡乱编排人!”
她被按在棋盘上,棋子硌得背上发疼,正想挣扎起身,下一刻便感受到徐墨怀抵开了她的双膝。
苏燕震惊地望了他一眼,也不管什么仪态,扑腾得像只被丢上岸的鱼,只想离他远远的。然而徐墨怀却强硬地将她按了回去,往桌上又抬了抬。
四周的侍者自觉退到远处,却隐约能听到亭中传来的骂人话,语气中夹杂着疼痛与羞愤。
苏燕身下压着的棋子从冰凉到温热,时不时还有因动作而落地的棋子发出轻响。她感受到身体的异样,伸手胡乱地去抓徐墨怀,五指插入他墨发间,而后狠狠一拽。
徐墨怀感受到头发被扯动,疼得倒吸一口气,从层层叠叠的罗襦间抬起脸,强忍着不满瞪了眼苏燕,而后随手拾起一块帕子,将湿润的唇瓣擦净。
他压过去,苏燕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下流。”
徐墨怀神色如常,面上却微微泛红,闻言后手上按了一下,说道:“可你很喜欢。”
苏燕羞愤交加,语无伦次地骂了两句,就听他喘着气说:“你与孟鹤之还有什么,倘若此刻交代清楚了,朕还能饶了他,若有隐瞒,被朕查出来,想想周胥的下场。”
苏燕自认与孟鹤之清白,交代得也清楚,孟鹤之原是孟娘子的远亲,当初孟娘子的儿子成亲,他去云塘镇捡到了苏燕做的香囊,两人也是因此在幽州熟识。苏燕生怕自己漏了什么,徐墨怀会认为她故意隐瞒,只好全盘托出。
她到宫里甚至不曾与孟鹤之说过半句话,哪里知道就能被他给察觉出二人相识。
苏燕被翻来覆去折腾个遍,瘫软地被徐墨怀抱在怀里,他俯身将地上的衣裳捡起来给她穿好,而后抱着她回寝殿去,还不忘同侍从吩咐:“去将孟鹤之追上,赐他五十两黄金,再把他的钱袋拿来给朕。”
孟鹤之已经走出了宫门许久,路上却被宫里派来的人追上,忐忑不安地以为是要追究,谁知却说徐墨怀看上了他的钱袋,拿五十两黄金来换。他不过一个低阶小官,这些不知抵了他多少俸禄,虽说不大情愿,孰轻孰重还是能分清的。然而想到苏燕,他给钱袋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苏美人可有因我受到责罚?”
对方想起苏燕殷红的眼角挂着泪,被徐墨怀按在怀里的模样,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孟鹤之立刻一副气恼又无奈的模样,神色戚然地叹息起来。
——
沐浴过后,苏燕在喝调理身子的药,徐墨怀蹲下看她泛着淤青的膝盖,语气似有懊恼:“朕分明给你垫了衣裳。”
苏燕被苦得眉头紧皱,全然不理会他的话,徐墨怀便拿了伤药来为她涂上,不久后侍从呈了什么东西给他,徐墨怀的面上顿时阴云密布。
那钱袋上粗糙如野鸭一般的鹤鸟果真出自苏燕之手,他还记得当初说完绣工后,孟鹤之急于为对方说好话的模样,如今想来反添了他的火气。
他瞥了苏燕一眼,刻薄道:“这绣的是鸭子不成?”
苏燕轻飘飘地应了一声:“是鸭子。”
此话一出,叫他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非但没有消气,反而心中更加不畅快。
他恼怒地将钱袋丢到炭炉中烧了,让苏燕再为他缝制一个香囊,苏燕听到这种莫名其妙地要求,笑得有几分讽刺。
“从前我给陛下绣了一个香囊,却像根草似的被扔到地上任人踩踏,如今反过来再要是什么道理。”苏燕顿了一顿,盯着徐墨怀阴沉的目光,又说:“我绣工不好,我也知道,陛下如此嫌弃,往后我都不会再绣什么香囊了,砍了我的手我也不做。”
当时他的怎么就那般会骗人,温声细语哄得她没了脑子,就真的以为他喜欢自己做的衣裳,喜欢她精心准备的香囊。谁知她花了不少银钱买的衣料,在皇宫里只能给他做抹布,而她的香囊则更凄惨,丢到地上不知被多少人踩过。
就算重新做,也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了。
——
翌日一早,苏燕口渴醒来,正是晨光熹微,屋里还有些暗。床榻一侧已经冷了,想来徐墨怀醒了有一会儿。
她倒了杯冷茶,正好看到窗外起了大片的浓雾,三丈外便只能看到模糊的树影。
苏燕既醒了,便没有再睡下去的心思。她鲜少在宫里看见这样大的雾气,一时间楼阁殿宇恍若处于朦胧仙境,竟也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雾气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走在其中呼吸也变得微凉。
苏燕往前走了几步,浓雾中一个矗立其中的身影越发清晰,她认出了是谁,转身便想回去,却被叫住了。
“燕娘”,徐墨怀墨发披散,外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手上捏着一封拆开的书信。“边疆来了信,叛军很快就要被铲平了,胡人也在退军。”
可他的表情看不出多少喜悦,好似浸透了晨雾的凉气,开口说话也带着点迷蒙的冷。
“就在前几日,徐伯徽死在了乱箭下。”
来信中说的是,他们已经打了胜仗,准备收整军队回去了,徐伯徽突然说自己丢了一个手串,谁劝了都不肯听,固执地回去找。敌军并未被歼灭,他若去了极有可能身陷险境。他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却仍是着了魔似地往回赶。
他并未让人随同,孤身前去找自己落下的手串。
军中将士们迟迟等不到他,派人回去找,只看到了徐伯徽浑身都是羽箭,跪在一地死尸中,手中仍紧握着什么。
如此结局,不得不叫人唏嘘。苏燕觉得徐伯徽可怜,却又忍不住想,这兴许是一种报应。阿依木因他而死,他也免不了要偿还。
徐墨怀认为是天意弄人,却也同样地认为徐伯徽愚不可及。他不明白世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不顾一切拿命也要找回来,不过是一件死物,倘若活着,想要什么不能得到。更何况是一个女人,人都死了,何必念念不忘。
徐伯徽是难得喜爱亲近徐墨怀的人,如今忽然得到他的死讯,他仍觉得这一切如做梦一般,让人不敢相信。而后便想到了苏燕酒醉时的胡话,她说她成了阿依木,他将她推下了城墙。
梦里,苏燕是阿依木,他还是徐墨怀,即便是在梦里,苏燕都十分清醒。
第80章
被胡人与叛军侵占的失地在逐渐收复,西北等地频频传来捷报,唯独安庆王府一片悲凉气氛。徐伯徽是自愿上战杀敌,临了徐墨怀还曾规劝过他,如今他战死,也不能怪到徐墨怀的头上。徐墨怀有意不让人告诉他们徐伯徽为何而死,然而安庆王与王妃悲恸于儿子的死,势要弄个明白,有关于阿依木的事还是被他们知晓了。
当日他们伏在殿外痛哭的时候,苏燕也在内殿中听到了动静。她还以为得知了内情后,身为徐伯徽的父母,应当会悔不当初,恨没能成全两对有情人,谁知却全然相反。
“那胡女给我儿下了什么蛊,叫他如此死心塌地,如今连命都赔了进去!当真是好狠的心,死了也不肯放过伯徽!”安庆王妃哭得几乎要断气,悲恸到了极点,气愤也到了极点。阿依木成了她发泄的的矛头,将丧子之痛都归于这个低贱的异族人。
“早知当初,便不该留她的性命,让她到了边疆还缠着伯徽。”
他们不怜惜阿依木的死,只怨她死得不合时宜,怨她要从徐伯徽面前跳下去。
苏燕越听越心冷,渐渐地也对他们没了期望。
即便是阿依木死了,依旧是他们眼中不配与徐伯徽相守的异族人。
苏燕只是隐约听到了几句,便实在听不下去了,走到桌前端起药碗,又朝着门口瞥了一眼,见没人看着,便端着药碗走到窗台前,小心翼翼将药汤倒进了花丛,再装作无事地坐回去。
徐墨怀应付完安庆王夫妇,走入内殿看到苏燕正在练字,轻飘飘地瞥了眼干净的药碗,随后坐到她身边,问道:“药喝完了?”
苏燕才一点头,徐墨怀便伸手扶着她的后脑,吻得又深又狠,吮得她唇瓣微微发麻。一吻过后,他放过苏燕,对侍从吩咐道:“给苏美人重新煎一碗药。”
他顿了一下,瞥了眼苏燕心虚的脸,又说:“药里多加一两黄连。”
苏燕敢怒不敢言。
徐墨怀待她好似比从前多了几分耐性,也不再轻易出言轻贱她,只是她依然觉得二人之间隔着一道天堑,无论他投来什么样的目光,都让她觉得自己在被藐视。
等宫人将热好的药送进来,徐墨怀亲眼看着她喝,苏燕最怕喝药,苦得感觉心口处都一抽一抽的,险些将喝进去的药呕出来。
徐墨怀面色不变,将一碟蜜饯推给她,温声道:“朕不喜欢有人对朕说谎。”
苏燕闷闷不乐道:“分明你也不讲真话。”
“因为朕可以。”他答得毫无愧疚,坦荡到让人觉得可恨。
——
端午近了,宫里在撒雄黄粉,但是没多少人会表现出欣喜,只因这一日本是先皇后与长公主的忌日。因为先皇后与长公主死得不大光彩,先皇也并不待见他们,宫中从不大肆祭奠。
从前端午的那几日,徐墨怀会明显比往日阴郁,常沛也会近乎寸步不离地伴他左右,只是今年有人发现,自恒王意图篡位夺权后,常沛似乎一直很忙,鲜少被徐墨怀传召,连迟钝的苏燕都察觉到了这一点。
在此之前,徐晚音请求回长安为王皇后与长公主上柱香,徐墨怀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而后似乎是为了安抚宋箬,赐她食邑六百户,大靖开国以来从未有哪一位公主能有这样的特例,即便是从前的徐晚音也只有食邑三百户。虽说是逾制,然而念及宋箬从前受的不公,对此事不满而上书的朝臣也寥寥无几。
因天气渐热,从北疆回长安的路途遥远,顾忌到徐伯徽回程尸身腐败,军中的将军不等安庆王要求,便早早将徐伯徽的尸身与阿依木合葬,一同留在了相州。安庆王一家闹得不可开交,甚至让徐墨怀下令处置几位将士,都被他轻飘飘给揭了过去。对比他们反应激烈,身为徐伯徽遗孀的世子妃反而还算淡然,仅得知消息后哭了几日,不仅得了封赏,娘家人也在暗中为她相看新夫婿。
苏燕在宫里被人看得很严,有什么事都是从碧荷嘴里听到。
碧荷看着苏燕一路走来,对她与徐墨怀之间的纠葛并不清楚,却也能察觉到苏燕的变化,偶尔会想着法子逗她高兴,端午近了,便提着一捆粽叶来教苏燕包粽子,将徐墨怀抛在脑后。
整整一日,徐墨怀都不知去了何处,听人说是去祭奠先皇后,苏燕也没有留心,直到深夜的时候,徐墨怀宛如一抹游魂回到了紫宸殿,身上带着凉如水的寒气。
苏燕已经睡下了,殿内仅有一簇微弱的烛火还在跃动,照得满室昏暗中留有一抹暖黄。
他的面上也像是覆了层寒霜,森冷到让人不敢直视,薛奉也没有多言,只在心中默默地期望苏燕不要在今日激怒徐墨怀。
等徐墨怀走入寝殿,脚步却突然缓了下来。
他闻到屋里有一股微甜的粽香,桌上有吃了半只的粽子。
徐墨怀的目光落到床榻上,被子被撑起一个微凸的轮廓,他凝视了很久,能看到微弱而平缓的起伏。
苏燕睡相不好,像蜷起来的某种鸟,脑袋都埋进了被褥,仅有缕缕黑发落在外面。
一切躁郁的,令人不安的情绪,都在此刻近乎离奇地消散。徐墨怀盯着苏燕,心中也在渐渐安定。
他不喜入夜后屋里有人,从前也花了很长的时间适应苏燕的存在,而现如今仿佛离了她便是长夜难眠。
苏燕如今夜里也变得浅眠,徐墨怀合衣躺下的时候惊醒了她,吓得她瞬间往后一缩,而后看到是他,便不由地想起几年前在枕月居,被他掐着脖子差点杀死,连忙出声提醒:“陛下,我是苏燕。”
徐墨怀歪着头扫了她一眼,兀自躺下了,而后才伸手拽了她一下,将她揽到怀里抱紧。
“知道是你,睡吧。”
苏燕确认他不会发疯才松了口气,正想阖眼,就听耳侧传来低缓的嗓音,比起询问,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的母后与长姐,都曾待我极好,是世上与我最亲近的人,如今她们都死了。燕娘,你不会离开朕,是不是?”
他出声的时候,尾音微颤着,竟能听出一丝诱哄的意味。
苏燕违心地点头,得到他满意的一个吻。
——
自从那一日的棋局过后,苏燕与孟鹤之又见过几次,二人只疏离地行礼,一句寒暄也不敢说。
即将入夏时,河洛之地因连日的降雨引发了洪涝,而当地官府却出了贪墨粮饷的事。因战事本就耗费了不少钱粮,如今遇上天灾,义仓中的赈灾粮食拿不出来,当地世家官府勾结起来隐瞒朝廷,反让谷价暴涨,人民乏食,引发了民间的暴动,消息压不住了才传到长安。
徐墨怀处死了牵连贪墨案的十数位官员,流放了近百人,又提了孟鹤之去收粮。
于孟鹤之而言,这既是一次升迁的机会,也是一个不慎便将他害死的巨石。即便长安王孙贵族多如牛毛,家中屯粮一辈子吃不完,他们也不愿意白白掏出来给灾民,更何况他一介寒门,根本没人愿意卖他的面子,反是吃力不讨好,得罪一众权贵。
倘若期限内不能完成筹粮,轻则贬官,重则斩首。
孟鹤之从前是门客,最好最游说的事,脾性也算好的。然而去吃了几次闭门羹,说到嘴皮子都要磨破了,对方还悠哉悠哉地喝茶,对于交粮的事一再推脱,不说不交,却也不肯立刻松口。连着几日下来,纵使他耐性再好也要火冒三丈。
谁知最先交粮的会是宋箬,她食邑六百户,交粮的时候毫不犹豫,几乎一人填了一半的空缺。孟鹤之是徐墨怀一手提拔的人,谁不给孟鹤之面子,便是公然与徐墨怀作对,连公主都站了出来,一时间为难他的人也稍微收敛了些,陆陆续续交了赈灾粮。
徐墨怀知道孟鹤之与宋箬交好,缴粮一事不仅是对孟鹤之的考验,更是对这些公卿贵族的一次试探。
然而这一次的流民显然比想象中多,事情发展越发古怪,即便赈灾粮分发下去,事态仍未得到改善,反愈演愈烈,如同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一般。
徐墨怀为安抚民心彻查河洛水患一事,决定亲自前往东都一趟。苏燕本指望他走了自己能得到喘息,谁知他仿佛要将她绑在腰上一般,此次去洛阳又要携她同去。宋箬思量着尚未见过她的外祖,便让徐墨怀带着她一起。
约莫是苏燕上一次从洛阳逃跑的缘故,徐墨怀这次命了四个人看管她,且吩咐了下去,倘若她有半刻钟不见,碧荷与张大夫都会被五马分尸。
苏燕那点逃跑的念想还没冒头便被他掐死了。
徐墨怀的马车极宽敞,他处理政务的时候,苏燕会在一旁服侍。
马车里铺了层软垫,他被马车晃得心烦,落笔时墨都染上了袖子,不由地去看苏燕,她靠着车壁睡觉,脑袋一晃一晃的,粉唇无意识地微张,睡颜显得她有几分娇憨。
苏燕是感受到身体的异样才醒来的,徐墨怀的衣袖掩在她的裙裾下,冰凉的手指让她呼吸变得急促,羞恼地蹬他。
他贴过去亲吻她,将她未出口的声音堵回去。
而后有人端了一盆净水与帕子送进马车。
他的手指落在她唇角,轻轻地摩挲了两下,嗓音也略显喑哑,盯着苏燕的时候,眼底仿佛有暗潮翻涌。
“按照朕说的做,倘若朕满意了,兴许能允你几个不算过分的请求。”
紧接着,徐墨怀的手指落在她的后颈轻点了几下,如同某种隐秘的催促。
第81章
安静的马车内部,香炉的烟萦绕扩散,丝丝缕缕,勾缠着人的呼吸。
徐墨怀微仰着头,呼吸又急又乱。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眉头微微皱着,气息中听出了一丝难耐的意味。
余韵消散,他的手指从苏燕的乌发间退出来,眼眸微湿着,眼角也有一抹红,他俯身去看她。
苏燕在厌恶中还感到委屈,眼角也被逼出了眼泪,跪坐在软毯上干呕。徐墨怀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过火,此刻见她这样的反应,除了羞恼以外也生出一股令人不悦的难堪来。
“好了”,他掰过苏燕的脸,拇指撬开她的嘴唇,在苏燕抗拒的目光下伸进一根手指,寻找她某颗尖利的牙齿。“你这颗牙,朕让人给你磨一下。”
苏燕面上一红,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恼怒道:“我自己的牙好好长着,干你什么事。”
“它弄疼我了。”徐墨怀平静道。
苏燕气恼道:“你活该。”
他大概是在其中尝到了乐子,也不与她计较,吩咐人又送了热水进来,又给苏燕递去冷茶漱口。
她垂下头,略湿的发丝贴着脸颊,徐墨怀仍能看到她微红的嘴角,呼吸也慢慢缓了下来。
苏燕拧干了湿帕子,正在狠狠地擦净自己的脸颊,再去擦自己的颈子,仿佛要把自己搓掉一层皮,到最后皮肤都被她搓得发红。身后的徐墨怀大抵是看不过去,伸出手臂将她捞到怀里。
“洛阳的行宫,似乎还不曾带你去过。”徐墨怀不喜欢洛阳的行宫,即便是上一次去洛阳,也仅去了外祖家,并未到行宫去。
他想到了什么,语气也放轻了许多。“朕的母后喜欢那里,朕小时候也在那处度过了几年。”
他极少对苏燕提及自己的事,如同每一次欢好一般,徐墨怀将她剥得干干净净,自己却还衣冠整齐,连发丝都未曾凌乱,无论何时他都给了自己随时抽身的余地。
苏燕的一切她都知晓,而苏燕对他知道的寥寥无几,大都是来自他人口中的传言,以至于徐墨怀的身世也叫她捉摸不透。
“河洛等地的民乱有蹊跷,兴许要在洛阳耽误一阵子”,他抱着苏燕,语气透着些愉悦的意味。“洛阳景致不错,你若喜欢,等朕闲下来,便带你四处走走。行宫里有一棵千年银杏,秋日里叶落如金,朕想你见了,应当也会喜欢。”
——
河洛等地的水患波及了不少人,等徐墨怀到了洛阳便开始忙于公务抽不开身,苏燕没见过他几次,多数时候都被侍从紧紧照看着。
洛阳的行宫很大,里面许多宫人已经两鬓霜白,见到苏燕的时候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她。
然而徐墨怀看她看得紧,倘若有人想要同她说句话,也要先被盘查一番才能接近她。苏燕没见过这样对待人的,简直要逼得人喘不过气。好在宋箬会与她偶尔说两句话,宋箬的外祖也来了两次。
兴许是出身高门的人都带着些傲气,即便他十分和蔼有礼,苏燕仍能从他的目光和语气中,感受到一种高高在上的藐视。
苏燕本是同宋箬一起的,但徐墨怀的外祖显然只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应付苏燕,并没有想过要与她多交谈什么。因此宋箬同外祖说着话,苏燕便跟在他们身后看风景。
虽说是亲人,两人之间却隔了一段距离,就好像有一堵墙,将他们无形地分隔开。
“你与你阿娘的眼睛很像,曦儿就更像她阿耶……”他头发花白,背脊依旧挺直着,风灌进宽大的袍子,空荡荡的衣裳显得他像一棵枯瘦的老树。
宋箬得体地应了一句:“与阿娘相像是我的福气。”
苏燕漫不经心地走路,前方的老人便出声提醒:“你先回去,我与公主有话要说。”
家人之间的话不便让她多听,苏燕也没有犹豫,反而松了口气,立刻便跟人走了。
等外人走了,外祖才盯着宋箬的眼睛,缓缓问道:“你的阿娘、长姐、弟弟,都死在了这里,你当真没什么想知道的?”
宋箬的表情有片刻的僵硬,随后她便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冷漠的语气说道:“阿娘与长姐身染恶疾而死,皇弟则是不慎落水,这些我早已知晓,祖父何必再提这些伤心事。”
外祖的眼白泛黄,显得有几分浑浊,然而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紧盯着她,压低了语气。“若真相不是如此……”
“真相就是如此。”宋箬毫不犹豫地打断他。见到对方愕然而失望的神情,她有片刻的愧疚,却很快整理好情绪,说道:“皇兄待我很好,相信待祖父也会如此。”
她突然有些理解孟鹤之为何要如此激愤地写下那篇檄文,换做是她,得之不易的东西有人前来破坏,她也会气愤埋怨,恨对方不能安分度日,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
苏燕百无聊赖地乱走,忽然间想起徐墨怀同她说的千年银杏,便忍不住让人带着她去看一眼。从前村里的老人说过,那些千百年的树时间久了都是成了精的,倘若有人去祭拜,树精就能还愿。
苏燕不知道徐墨怀是否听说过这些,年幼时又是否会同她一般去找古树许愿。
但这说话她如今也不大信了,亦或者是当初她不够心诚,幼时找了那么多古树跪拜,只求吃饱穿暖长大了有一个如意郎君,如今前两个都实现了,后者却是截然相反。
那棵千年古树有专门照看的宫人,同样是两鬓花白,得知苏燕是徐墨怀宠爱的美人,立刻给她行了礼。
苏燕问她:“陛下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她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陛下约莫有十年不曾来过此地了。”
“他以前常来吗?”
“宫里的人说神树有灵,陛下年幼时被长公主带着祭拜神树。”不仅仅是徐墨怀,宫人们也时常偷着来放祭品,给神树上香许愿,殊不知如今为天下人所敬畏的君王,幼时也不过是个天真无知的稚子,会牵着长姐的手,跪拜在古树前请树神保佑亲人平安康健。
苏燕想到这个场景,不禁觉得十分古怪,徐墨怀曾亲口说过自己不信鬼神,连报应都不怕,哪里会做什么祭拜树身的事,听着简直像是宫人信口胡诌的一般。
可惜现在不是深秋,没有见到他口中叶落成金的景致,苏燕悻悻而返,等回去以后,宋箬正在等着她。
她随口同宋箬说了几句徐墨怀祭拜古树的事,宋箬神情有几分古怪,随后她小声说道:“这些过往你最好不要轻易打探,皇兄不爱听人讲这些。”
苏燕不解道:“你皇兄虽然性子惹人恨,对自家人还算不错,我听着他应当也十分亲近先皇后与长公主,那些传言多半是假的,世上哪有人会连自己的家里人都杀光。”
她若有了家人,必定是千百般地爱护,不许让人伤他们分毫。
宋箬表情古怪,似乎不打算与她争论,只小声地叹了口气。
洛阳的行宫再大,每日闲来无趣走上几次也要厌烦了,唯一的好事便是徐墨怀不在。苏燕身边跟着四个侍从,都不肯与她搭话,她便去找宋箬打双陆,一直玩到了夜色渐深,才有人匆匆进来,说道:“陛下遇刺,如今下落不明,常舍人请公主与苏美人移驾。”
苏燕愣住了,还以为是做梦,紧接着便问:“遇刺?死了吗?”
“陛下下落不明。”侍者强调道。
苏燕的心脏狂跳不止,被人扶着站起来,忽然又感到头晕目眩,险些往前栽倒。
宫人提着灯让苏燕与宋箬同他们走,路上很黑,苏燕踩到凹凸不平的石头险些扭了脚,宋箬一把扶住她,温声道:“别害怕,皇兄不会有事。”
“我不担心他。”苏燕否认道。
宋箬只当是她嘴硬,笑了笑没说话。
苏燕心中很乱,很快有一行人迎着她们上马车,言下之意是将她们送往更安全的地方。然而马车走了没多远便被人拦下来了。
她不安地坐在马车中,只听外面一阵骚动,刀剑碰撞的声音响起后,又听到重物落地的闷响。马车突然一晃,她惊叫一声扶住了车壁,不等重新坐好,车帘便被人突然被掀开,有个身影钻了进来,一把攥住了她的脖颈。苏燕的后脑磕在车壁上,吃疼地叫了一声。对方力道不算太重,似乎没有要杀她的意思。
黑暗之中,苏燕没看清他的脸,却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险些干呕了一下。
“还真是你。”他松了手。
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苏燕寒毛直竖,仿佛面前是一个吃人的野兽,身子忍不住微微打颤。
“这么快就要把我忘了,你的好情郎可是险些要了我的命。”李骋拉着她的手,按到自己凹凸不平的眼窝处,她的指尖也被染上了湿冷的,带着血腥气的液体。
第82章
黑暗逼仄的空间中,李骋的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可闻,苏燕被他握住的手腕仿佛麻木了一般动弹不得。
他喘着气,说话时的语气仿佛要咬下谁的一块肉。“这是他干得好事,他同你说过了吧?”
苏燕往后缩,使劲儿想要挣脱他的控制:“这与我没什么干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如何会不知道”,李骋戏谑的语气中能听出几分恼恨。“他这般睚眦必报的人,至今还留着你的性命,叫你过得如神仙一般,可不是将你放在了心尖儿上?”
他身上沾着难闻的血气,马车外的惨叫与刀剑声仍在继续,他却置若未闻。“旁人说徐墨怀出事,必定会记挂着将你送走,起初我还不大相信,如今却是信了,想不到你的本事比我想得还要大,让这种人都为你牵肠挂肚的。”
李骋说完便不顾苏燕的抗拒,拽着她的衣襟将她往马车下拖,毫无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苏燕惊慌求饶道:“你放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晓,你要叛乱还是要刺杀他都与我没干系,何必要来为难我一个弱女子。”
李骋粗鲁地将她提起来,淡淡道:“你这话倘若让徐墨怀知道,他必定要一刀刀活剐了你。”
死到临头了谁还顾得了这些。苏燕被李骋强硬地拽走,扭头想去寻找宋箬的身影,李骋便将她脑袋掰正,提醒道:“她乃名正言顺的公主,你如何能与她比,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
兴许是为了不引人耳目,护着苏燕与宋箬离开的兵卫并不算多,然而即便是深夜出城避祸,依然被李骋抓了个正着。即便苏燕愚钝,也能猜到多半是有人给李骋通风报信了,不然也不至于让他来得这样及时。
苏燕与宋箬一同被带走,安置在了洛阳一处偏僻的宅院。
李骋将她送来后便没有再出现过,每日有人送来三餐,却不肯与她多说一句话,半点消息也不透露。苏燕不安地待在这处院落,也不知何处才能被放出去。
然而看李骋这样忙,她也多半能猜到,徐墨怀此刻应当平安无事,无需什么人挂念。
期间李骋曾匆忙来找过她几次,躁怒地逼问她徐墨怀的去处,她自然答不上来,便被继续关着。
令苏燕意想不到的是,最后救她和宋箬出去的人会是徐墨怀的外祖。
李骋也不知将她们安置在何处,轻而易举就叫人找到了。外祖只安抚了宋箬几句,并未与徐燕说过话,而后将她们又送回了洛阳的行宫,据他所言,留在宫里反是一件好事。
苏燕不懂其中利害,旁人怎么说她便怎么做了,只要将她从李骋手中救出来她便感激不尽。
等回了行宫,苏燕与宋箬身边侍奉的宫人也被换了一遭。没有人与苏燕告知一声徐墨怀如今如何了,她只好自己去问,然而依旧没什么人理会她。
即便她去问了徐墨怀的外祖,对方也只是轻飘飘地敷衍过去,让她不用挂念。
几日后,第一个来找苏燕的人是常沛。他性子十分沉稳,遇到这样的大事也不显得慌乱,面对苏燕依旧是和和气气的。
“这些时日让苏美人忧心了,那逆贼可有伤到美人?”
苏燕摇了摇头,也只有在她答不上李骋的话时,被他推搡了一把撞破了脑袋,其余的便不大要紧。
常沛皱起眉,说道:“不瞒美人,陛下如今下落不明,恐是暂时躲避了起来,如今下官寻陛下不得,不得已才来打搅。敢问美人,陛下临走前可有与你透露过他的去向。”
常沛恭敬有礼十分好说话,苏燕见到他便安心了几分,然而犹豫了片刻,还是说:“我也不知道陛下在何处,你若知晓了也与我知会一声吧。”
常沛似乎并不信她,又问了一遍:“美人想清楚了,事关陛下生死,倘若陛下出事,后妃皆要殉葬。即便美人对陛下心怀怨恨,孰轻孰重也要分清才是。”
苏燕捏紧拳头,抿着唇不说话,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说:“连你都不知道陛下在哪儿,他怎么可能会告诉我。”
常沛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显然还是不信,等他转身走了,殿门便重重一关,吓得苏燕身子都颤了一下。
常沛走出去不久,便看到了徐墨怀的外祖,同时也是王氏的族长,正在外候着等他。
“她可交代了?”
常沛面上冷凝着一团阴云,摇头道:“她不肯说。”
对方语气不善道:“不过一低贱奴婢出身,得到了一时的宠爱,徐墨怀自负多疑,绝无可能对她推心置腹,问她有何用?”
提到此事常沛便来气:“无知竖子,若不是他贸然行事拐走了苏燕与公主,何须我们费神去问。”
徐墨怀此次来洛阳众人皆知,如今忽然被刺杀下落不明,李骋便以为是他下了手,故意让徐墨怀隐蔽了行踪,便去拐走苏燕和公主,妄图让徐墨怀现身。
常沛焦躁地骂了两句,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绪,才接着道:“倘若连苏燕都不知晓,其余人更不知晓了。如今陛下行踪不定,他究竟是遭祸了还是暗中躲起来了,我们尚未得知,决不可轻举妄动……”
——
苏燕夜里熄了灯,依旧睡不安稳,想了想还是起身将殿内的烛火点燃了一盏。做完这一切后,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下,脑子里竟忍不住想起了徐墨怀。
在许多地方徐墨怀都是一个极为古怪的人,夜里倘若烛火亮着,苏燕便睡不安生,而他则正相反,即便入夜后要困觉了,依然要点上许多盏灯,让满室亮堂堂的。后来她与徐墨怀争执了一次,他总算妥协了,在殿里只留一盏灯,至少让昏暗的殿中能看清人。
苏燕刚捡到他的时候,夜里要熄灯的时候他也会面色变得难看,当初她还以为是他怕黑,躺在榻上安慰了他好几句,还给他讲村子里的志怪传说。只是油灯也要钱,她也不能因为他怕黑便整夜亮着灯。
那些往事总是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似乎想让苏燕顾念着旧情一般。可苏燕左想右想,只觉得回忆里莫淮温柔的笑变成了嘲弄,安慰的眼神也成了轻蔑,哪里还有什么旧情。
她看着那跃动的烛火,不禁有点幽怨了起来,谁能想到徐墨怀若是死了,她还得跟着殉葬。
苏燕忍不住叹了口气,回身准备回到榻上,忽然贴上一个身影,吓得身子猛地一抖,尖叫声都被卡在了嗓子眼。
对方悄无声息,如同鬼魂一般站在她身后,见到她被吓得花容失色,反冷笑道:“你还真是嘴硬。”
烛火被风吹动,斑驳的光影落在李骋的脸上,他的面容晦暗不清,苏燕看不见他是什么表情,只感受他冰冷手伸过来,毫不容情的拽着她的衣襟,仿若变了一个人。
“我没什么耐性与你闹。”李骋说道。“我父兄皆战死,独我还领着一帮残兵苟活,如今是我最后的机会,徐墨怀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李骋身上穿着宫人的衣裳,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山似的,苏燕又是踢又是打也无法撼动。
他对苏燕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可到了紧要的时候,也不会对她留情。
苏燕的头发被扯着,头皮被拽得生疼,直直地往后仰去,倒在了李骋的怀里。
他贴在苏燕耳边,声音压得很低:“你不是恶心我吃人?那你知道我吃的第一个人是谁吗?“
他笑了一声,语气古怪。“我阿耶当年还不是节度使,而是一方兵马统帅,被胡人围困迟迟等不到援兵,战马吃完了,将士们还是饿到耳目昏聩,我弟弟先天不足是个痴儿,阿耶便杀了他给众将士们果腹。我得活下去,所以我也吃了,后来连着吃了十日的人,援兵才迟迟赶来……”
苏燕听得战栗不止,却还是强忍恐惧道:“那你为何……”
“为何要与胡人联手?”李骋满不在乎道。“这皇位谁规定了只有他姓徐的能坐,他们不也是从前朝皇族手里抢来的。徐墨怀一个野种,凭什么让我们屈膝下跪……”
李骋说着,掰过苏燕的脸,语气恶狠狠地说道:“你还不知道吧,他就是个野种,杀了父母杀了手足,都是为了自己的皇位,我们李家也曾是满门忠烈,为了守住大靖的江山百姓拼死拼活,凭何要让这皇位落到他一个野种的手里。”
李骋的语气已经带了几分癫狂,苏燕的下巴被他掐得疼,不断用手去掰开他的桎梏。而李骋下一刻便将她按在地上撕扯她的衣裳,苏燕恐慌地求饶,他置之不理。
苏燕用力地去抱住李骋的手,大声呼喊求救,李骋掰开她的手,疼得苏燕眼泪往外冒,还是不肯松开,她说:“我也只是一个可怜人,有仇报仇,你又何必为难我。”
“徐墨怀的位子我要坐,他的女人我也要,早知当初你会落到他手上,我便不该对你留情。”李骋撕开苏燕的衣襟,露出大片肩颈,以及一个难看的疤痕。
苏燕哭喊个不停,他却忽然间将一个匕首抵在了她的心口处。
“我可以不动你。”
他摸到苏燕满脸的泪痕,嗓子微哑,说道:“我知道你照顾我的女儿,没让她死在徐墨怀手上。”
“你告诉我他在哪儿,只要他死了,我许你黄金万两,放你自由。”
苏燕的手指疼到她发抖,兴许是被李骋给掰断了。她躺在地上哭得喘不过气,李骋的匕首依旧抵着她,语气却不再凶恶,而是多了劝诱的意味。“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我不是徐墨怀,我不会同他一般恩将仇报,苏燕,你相信我。”
苏燕从未向李骋说过她与徐墨怀之间的过往。
她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是不是常沛……是不是他?”
李骋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苏燕忽然间便绝望了,事到如今她又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