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酒至正酣飘飘然的小郎君,立刻像是被兜头浇了瓢凉水,一个激灵站起身,缩着脖子站在林照身前。而其他人对林照也有几分惧怕,对方分明是同辈,却因为才能突出,一向是世家子弟的楷模,年纪轻轻就与他们的父亲共事,谁也不敢惹得林照不满,一时间七歪八倒的人都坐直了身子,正襟危坐地等着林照发话。
林照扫了眼周围因为穿着湿衣而发抖的侍女,严厉道:“不成体统,圣贤书都读到哪去了?就是教你们这样磋磨几个女子的吗?”
林照发脾气,纵使有人心里不服,也不敢跟他顶撞。
“现在去给她们赔罪,赔罪完立刻散了。”
到底都是望族出身,虽然因林照与他们父亲共事,心中对他有几分忌惮,却也不愿意为了他一句话和一群无关紧要的侍女们认错,那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贵族向来瞧不起寒门,即便是再落魄的贵族,在面对普通人的时候依旧会觉得高人一等。何况是面对一群落入贱籍的侍女,他们打心底觉得林照多管闲事。
林照的弟弟畏惧兄长,满脸通红地走上前,眼睛都不敢落到她们脸上。
“方才对几位娘子多加冒犯,现在给你们赔罪了,望你们不要计较。”
即便真的想计较,她们谁又敢说出来呢。如今突然得到了一句赔罪,心中的委屈似乎也被抚平了一点。
除了他以外,剩余的人都梗着脖子倔强地不认错,反嘲讽道:“林照,你管管自家人就罢了,怎得还管起我们来了?”
“就是,常临好不容易得了他叔父的允许,带着我们来此处饮酒,你为何非要来破坏我们的兴致,不过是几个婢女,又不是什么大事。”
林氏家风严苛,即便是下人都要守规矩,言行举止不可违了体统,林照小时候朝着阿嬷大声喊几句都要遭到父亲责骂,最看不惯他们自视甚高,对着婢女肆意欺辱,遂严厉道:“冥顽不灵,事到如今还不知进取。”
林照瞪着自己弟弟,说道:“陛下已经下令推行科举,明年便开始施行,届时寒门入仕,必将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借家族荫庇在朝中谋取官职,只会愈加艰难,迟早会被比你更有实干的人挤下去。今日还被你奚落的门客,日后便有机会入朝为官……
他这话看似是在对着弟弟说,实则是说给在场所有纨绔听。
虽然话中有夸大成分,却在并非是随口说说的。徐墨推行科举,必定是徐徐图之,以免惹得群情激奋,大量提拔寒门不过是迟早的事。
“即便是位卑者,日后也能踩在你们头上。”林照说完,睨了自己的弟弟一眼。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站出来赔罪了,剩余一部分高傲着不肯低头,林照也不打算去管,只带着自己的弟弟离去,临走前还对常临说道:“此处虽然是常舍人的林苑,也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陛下今年时常来此,你若不慎冲撞了圣驾,常舍人未必会护着你。”
林照娶了公主,按理说与徐墨怀也是亲戚,他说的话还是值得一听的。常临不禁脸色发白,立刻招呼着下人把此处打扫干净。
等人都离去了,他们一直清扫到天黑,才将地上的杂物和水里的杯盏玉石捞起来。
夜里上了榻,苏燕等人缩在被褥中仍未消气,仍在骂着白日里的几个纨绔。
其中便有人忍不住夸赞起了林照,说他不愧是林家出来的,不仅有君子风范,生得还极为好看。
苏燕情不自禁想起了那位同样出身林氏的林娘子,既然是林照的堂妹,应当也是个很好的女子,写字也一定好看。只是日后成了徐墨怀的皇后,也不知要遭多少罪了,夜里与他同榻而眠都要担心是否会被掐死。
——
徐墨怀处理完公务后,常沛才试探性地问起常临几人的事。
青環苑的事落到了徐墨怀的耳朵里,次日推苏燕下水的那个纨绔便坠马摔断得不省人事,即便醒来也再难行走。其余几人也被暗中整治了一番,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包括他的侄子常临,回家便挨了二十板子,至今还在榻上不能下地。
“陛下若真心喜爱苏娘子,为何又要将她贬为奴婢?”常沛没有为常临说话的意思,像这样整日玩乐没个正行的纨绔,早该得到教训。
徐墨怀听到他话中的“喜欢”二字,忍不住皱了皱眉。
“苏燕是一条养不熟的野狗,无论朕怎么抬举,她都不肯乖顺听话地留在朕身边。倘若不好好教她屈服,日后迟早会因为旁人挑唆,轻而易举背叛朕。”
他心中的所有不安与愤怒,都是在提前预备着苏燕的背叛。
常沛得到这样的回答,并不觉得太意外。
徐墨怀从出生开始便跟着王皇后颠沛流离,一路上除了皇后和长公主,谁都可能对他不利,九死一生才回到长安,战乱平息被接了回去,彼时还是王妃的王皇后却被贬,反抬了名门望族出身的郭氏女为正妻。徐墨怀被过继给了无子的郭皇后,谁知不久后郭皇后又生下了皇子,因着立长子继位的传统,郭皇后对徐墨怀并不好,放纵自己的儿子欺辱他,徐墨怀为了王皇后与长公主,忍耐了不知多久……
后来种种,更是直接造就了徐墨怀一身疯病。
常沛教导徐墨怀,却不能决定他的心性与为人。虽然他并不赞许徐墨怀的行事作风,却也能明白他不择手段的原因,权势与地位是他唯一能紧握的东西。
“陛下可还是想给苏娘子一个位份?”
徐墨怀缓缓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此事不急,也得看她配不配得上。朕现在还是想看看,林馥准备的如何了。”
第42章
距离大婚还有半月,林拾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带林馥离开,她们手上的银钱足够一辈子游山玩水吃喝不愁。
林拾从来就没有任何顾虑,甚至她留在林家这么多年,唯一的原因也是放心不下林馥。如今既然说了要走,她便是拼死了也会给林馥自由。
当一切准备周全后,林馥提出要去西郊的兴善寺上香。
二人趁着无人注意,换了身衣服收拾行当便走了,马车一直出了城,林馥探出头去看着崭新的天地,犹如走出了困住她多年的牢笼,浑身的枷锁也跟着松了。然而心中又忍不住伤感,对自己的父母亲人,她无法消解这些愧疚。
林馥很少坐这么久的马车,浑身骨头要被颠松,等马车忽然一停,她还以为终于要歇息片刻,便掀开帘子问林拾:“我们到哪了?”
林拾没有答话,错开身子让她看清楚前方的场景,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林馥看到林文清正目光沉痛地瞪着她。
从小乖巧到大的林馥从未坐过忤逆父亲的事,一时间被吓出了一身冷寒,望着眼前阴森着一张脸的林文清,她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也不敢看他的脸。
林文清痛心疾首,几乎想上去打醒她,却见林馥忽然昂起头,倔强的眼里都是眼泪,强装镇定地说:“阿耶就算逼我回去,我也不肯嫁。”
她握住林拾的手在发抖,林文清朝她走过去,林拾便将她挡在身后。
林文清只当是林馥的主意,林拾只是下人,当然做不出撺掇主子私逃的事。
“你若执意要走,可曾想过林氏会被你陷于不义中,陛下便可借此对我们开刀,你这一走,赔的是你父兄的前程,是整个林氏的门楣!”林文清气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语气都因愤怒而颤抖。
林馥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心如刀割,却仍是握紧了林拾的手,说道:“凭何让我肩负林氏的荣光,凭何只有我没得选择,阿耶逼女儿回去,无异于逼着女儿去死!”
林文清心中悲愤交加,最后竟一撩袍子跪了下去。“阿馥,算阿耶求你,林氏不能毁在你手上……”
林馥见他忽然跪下,立刻跳下马车朝他奔过去,抱着他哭泣不止。
林拾站在马车边等着她,林文清抓住林馥的手说了许多话,她擦着眼泪朝林拾看过去,却再无法朝她迈出一步。
林馥不能看着高傲了一辈子的阿耶朝她下跪,这是将她架在火上燎烤,让她根本没有任何退路。
她不能自私地丢下他们不管,也不能让整个林氏因她的一意孤行而被迁怒。
林馥做不到辜负所有族人,她只能辜负阿拾。
在她跑向林文清的时候,林拾便明白了她的选择。
——
“她竟真的回来了。”徐墨怀听常沛说起林馥出逃的事,心中也有一些意外。
倒不是意外林馥会回来,只是没想到她竟只有这点出息,不过一日便被妥协地跟着林文清回府了。
“可惜了,本想着她若真的走了,正好能寻个由头整治林文清,不想她竟还有点脑子。”徐墨怀早在多年前便想整治世家。当初正是因为士族之间斗争,引起了朝政不稳,士大夫止知有家,不知有国,外夷入侵还在各自争斗不休。
打压林氏是为杀鸡儆猴,他想要拉拢士族,从来都不是非他们不可,不过彼此利用罢了。
虽然传闻中他与林馥两情相悦,实则他连林馥的模样都记不清,他只需要林馥背后的士族,而不是她这个人。
常沛问他:“陛下不想追究此事?”
徐墨怀并不在意,无所谓道:“她若安分,暂且留她性命。朕记得她身子不好,若实在惹人厌烦,便换了药令她卧病在床。”
他说完后,瞧了眼殿外簌簌落下的枯叶,问常沛:“苏燕呢,她这些日子可还老实?”
常沛如实道:“苏娘子一切安好,与其他人相处也还算融洽。”
徐墨怀一听面色就变得难看了,没好气地说:“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徐墨怀暂时不想去见苏燕,他不愿让任何人影响到自己,何况对方还是一个低贱粗俗,一无是处的村妇,他们本不该有任何交集。
他约莫是疯了,竟还留着她。
——
苏燕再次见到徐墨怀,是在他大婚的前一日。
他穿着一身轻便利落的玄色锦袍,头上戴着的冠子也并不惹眼,加上他年轻俊朗的相貌,看着就像一位富贵人家出身的郎君,而不是万人之巅的帝王。
苏燕抱着一桶脏衣裳想去洗,忽然间见到他在院子里站着,立刻无措了起来。
她咬了咬唇,欲哭无泪道:“一会儿有人要回来。”
就算是要做,也不该在此处,她还要脸面的。
“胡思乱想什么,把东西放下。”徐墨怀轻咳一声,略显不耐烦地瞥了眼她手中的木桶。
苏燕将桶放下,拍了拍身上的灰,小心翼翼道:“陛下来此所为何事?”
徐墨怀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只突然想来便来了。
“跟朕过来。”
苏燕有些怕他,没有立刻走过去,眼看徐墨怀的眼神逐渐变得可怕,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了,随后便被他牵住了手,跟在他身边漫无目的地走,一路上竟一个下人也没碰到,只有薛奉和两个侍卫在身后远远地跟着。
“朕与林馥明日成婚。”徐墨怀突然开口道,语气平淡没有任何情绪。
苏燕愣了一下,低着头忍不住疑惑。
他说这些做什么,她一个奴婢跟她有什么干系,总不能是因为要成亲了,便不再稀罕她一个小小农女,想着将她这个污点给除掉。
苏燕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慌乱起来,胡乱说道:“恭喜陛下,恭喜皇后……”
徐墨怀步子微微一顿,随后便将她的手给甩开了,难掩不悦地说道:“不要以为朕成了婚便会放过你,明日你便进宫,留在皇后身边服侍。”
苏燕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迅速道:“这怎么行,我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做,皇后是富贵人家的娘子,我定是侍候不来的。宫中那样多的宫女都比我要好,陛下留着我在宫里,岂不是惹人厌烦……”
苏燕越说越急,几乎是欲哭无泪。好不容易徐墨怀没有要除掉她的意思,又非要将她折腾进宫,还是留在皇后身边侍奉,日后岂不是由着他欺辱。等皇后知道了她与徐墨怀的私情,八成也要换着法子磋磨她……
“陛下莫要说笑了,我这样的人只能做粗活,哪里能进宫侍候呢,何况皇后……”苏燕都要急哭了,徐墨怀依旧不为所动。
“朕心意已决,你说再多也无用。”
“我手脚粗糙,不会侍候皇后……”她还坚持地说着,想要他改变主意。
徐墨怀面无表情:“你侍奉朕就够了,管她做什么?”
“不行不行……陛下放过我吧,我不去……”
徐墨怀扭过头看着她。“你再说一遍试试。”
第43章
徐墨怀如此说了,苏燕再不情愿也没有法子。
等她进了宫,日后再想找到机会离开便难了。
徐墨怀并未对苏燕多交代什么,好似来匆匆见她一面,只是为告知这样一件小事,说完便走了。
苏燕一整夜没有睡好,睁眼是一片沉闷的漆黑,闭上眼便是噩梦中被徐墨怀丢去喂狗的凄惨模样。
这一夜同样无法安眠的人不止她一个,到了第二日天未亮,一架不起眼的马车送苏燕入了宫,碧荷也好运气地跟着她离去,不用在青環苑劳累。
帝后大婚,各处布置都显得极为奢华,这样大的排场,便是心中烦闷的苏燕也忍不住挑开帘子窥看。
至于威严庄重的册封大典便轮不着苏燕去看了,宫中并非如她所想,有锣鼓喧天的热闹,反而比往日更加严肃沉重,每个人步履整齐,衣着制式也都有规矩,连脸上的表情都不能太过放肆。
苏燕的手臂上还有之前做粗活被硌出的痕迹,徐墨怀前些天来找她,在她身上弄出的痕迹也没有消失,乍一看如同被人打了一顿,帮着苏燕换衣裳的宫女眼神都带了点同情。
皇后居住的中宫早早便收拾出来,此处宽阔到像个单薄的府邸。清宁宫的侍女也是徐墨怀的人,早早得了吩咐,得知苏燕的身份不一般,任由她在此处闲逛也不提醒。
一直到祭天大典也结束,天色稍显昏暗,林馥被送到了中宫歇息。
苏燕在林馥经过身边的时候连头也不敢抬,心虚又尴尬地等着她认出自己,好在林馥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她。苏燕垂着脑袋,看到了礼服上绣满的翟鸟纹。
这便是皇后大婚的袆衣,果真贵气逼人,连边缘都绣着金线缀上了珍珠。
只要皇后没有吩咐,她们这些人都要在此等候不能乱动。苏燕不禁想起碧荷与她说的话,一般主子们行房也要有人候着,随时送水送衣裳进去。
她想到徐墨怀与林馥同房,让她在外跪着侍候,顿觉浑身不适,胃里一阵恶心。
等了许久徐墨怀还未来宫中陪伴皇后,苏燕便忍不住悄悄问一旁的宫婢。
“这宴会还有多久才散,陛下怎得还不来?”
对方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苏燕说的宴会是什么意思,随即有些好笑地说:“陛下与皇后的亲事关系到一国福祉,哪能与平常人家一般摆宴喝酒,陛下此刻应当还在告天地。”
苏燕听得懵懂,点点头不再问了。
林馥今日站足了两个时辰,此刻只想快些歇息睡去,又害怕徐墨怀回来见到了怪罪,只能强打起精神,心中一片酸涩。
徐墨怀到中宫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将晚,林馥听到脚步声,身子轻轻一颤,有些畏惧和无措地等着他靠近。不等脚步声到身边,声响便停了。
她抬起眼去看徐墨怀,对方正站在几步开外,隔了些距离远远地看着她,皱着眉如同在打量一件不称心的物件。
林馥想起来府中阿嬷的教导,此刻应当是要上前服侍的。她忍着不满行了一礼,走过去想为徐墨怀宽衣。他却退后一步,状似无意地拂开了她的手。
“皇后先睡吧,朕还有公务要处理。”徐墨怀身子一动,冕冠的十二旒珠相互撞击发出声响,林馥的心上就像被一阵风轻轻拂过,也没了方才的紧张之感,恭顺道:“是。”
林馥入宫一个林家的人都带不进来,徐墨怀并不在意她的感受,只要求她温顺听话,不惹是生非。
徐墨怀从寝殿出去,一眼便望见了和众宫女站在一处的苏燕。她听到了动静,还在竭力往后缩,生怕被他看到似的。
徐墨怀停住脚步,命令道:“过来。”
苏燕没有立刻动作,他也不恼,淡声道:“这腿不听使唤,不如废了。”
她立刻从后方挤了出来站在他面前,只是头却压得极低,十分不愿与他扯上干系。
苏燕也是真的没想到,徐墨怀能厚颜无耻到了如此地步。他今日成婚,正妻尚在寝殿中候着,他却立刻出来找她,传出去名声都不要了吗?
苏燕心中一团乱麻,就听他说:“跟朕过来。”
等到徐墨怀带着苏燕走了,中宫的侍者们也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只有林馥得知后面色稍微僵硬了一下。
她知道徐墨怀待她没有真心,必定早有称心的女人了,哪知他竟厌恶自己到了如此地步,将自己的宠婢丢到了她的宫里,简直是存了心要羞辱她。
林馥初想觉得气闷,再反复回想便无所谓了。最好徐墨怀跟那宫婢走远些缠绵,只要不在她眼前一切都好,她也没那兴致去侍奉这样古怪的男人。
——
苏燕还是第一次瞧见徐墨怀身着冕服的模样,之前在殿中看过一次,只觉得这身衣服老气沉闷,还要顶着古怪的冕冠和通天带,穿上后兴许还有点滑稽。
然而等苏燕真的见识到了他穿上冕服的模样,也只能在心中感慨是自己狭隘了。
这身礼服并未因徐墨怀的年轻而显得古怪,反因他自身沉稳寡言的模样,让这身冕服更显威严庄重,垂下的十二旒掩住他阴郁的面容,却挡不住帝王睥睨天下的气势。
苏燕跟着徐墨怀去了寝殿,他微张开手臂,示意她为自己更衣。
她连蔽膝都不曾见过,哪里知道如何脱下这身冕服,只好自己去摸索着找系带。一番琢磨下,系带被她尝试着抽开,外裳先掉落在地。苏燕担心冕服脏了徐墨怀要责怪,立刻手忙脚乱地去捡,方才被她抽开的大带也顺势掉落。
徐墨怀见她慌张无措害怕被责罚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而后亲自给苏燕演示了一遍衣裳的解法。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耐心温和过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婚的原因,此刻心情有些少见的不错。
苏燕面对他的无常,只觉得惶恐不安。
他约莫是兴致正好,脱下后又让苏燕帮他将这身冕服重新穿上,一边垂眸看她琢磨,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人人都说朕是天命所归,可世上哪有天命,朕走过的路是用血肉铺就,得到越多,注定要承受越多,可朕不后悔……”
苏燕抬起脸,并未看到徐墨怀疯狂阴郁的眼神,而是无奈又低落的一张脸。
他捧着苏燕的脸笑了笑,如同端详什么心爱的珍宝,片刻后温柔地吻上去。
冰凉的旒珠拂过苏燕的脸,她面色涨红,微张着唇,舌尖被徐墨怀勾勒轻吮。一吻结束,她气息不稳地被他扶住往怀里按。
苏燕提醒道:“陛下已经成婚了。”
他有皇后了,不用再非她不可,皇后貌美又出身名门,比她不知好上多少倍。
“不必管她。”徐墨怀说完,将冕冠除去,带着她朝书房走去。
徐墨怀让她去书案前坐着,随后在书架中抽出一本书给她,自己则坐在书案前看起了折子。
“这册书不算晦涩,朕从前做过批注,若有看不懂的地方来尽管来问,倘若不问,等朕考察的时候你不会,便不怪朕教训你了。”
苏燕闻言便坐在他不远处自己看了起来,奈何前阵子她整日忙着干活,哪有时间去读书写字,好不容易学会的如今也都模模糊糊了。
徐墨怀大抵是有些高估她,丢给她一本满是生字的书,苏燕半猜半想,看得一头雾水,侧目看了眼徐墨怀专注的模样,哪里敢去打扰他。
不知过了多久,苏燕还停在第一页,对着一句苦思冥想。徐墨怀在她头顶突然出声:“哪一句?”
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手上的书都掉到了地上。
徐墨怀将书捡起来,又问了一遍。“看到哪一句了?”
苏燕犹豫地指出来,担心被他奚落。徐墨怀面无表情,俯身将她捞起来抱到怀里,随后带着她一起坐在书案前。
如同一个抱小孩的姿势,苏燕被徐墨怀抱在怀里看书,他指着那行字给她解释。“且夫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意味上天赐予,倘若你不肯接受,日后便会受到上天的惩罚……”
徐墨怀的语气又轻又慢,解释完后问她:“还有哪一处不懂?”
苏燕在他怀里坐如针毡,害怕此事传到了皇后耳中,少不了要受到责罚,忍不住又提醒道:“皇后还在等着,陛下不去看看吗?”
徐墨怀沉默片刻,手移到衣裙上微微一按,苏燕红着脸闷哼一声,紧紧并着腿往后缩。
“你一个奴婢,还有心思去操心旁人的事。”他有些刻薄地说着,手上的动作也半点不含糊。
苏燕扒着书案要起身,徐墨怀直接将书案上的东西扫落在地,将苏燕一把按了上去。
她急忙认错:“陛下恕罪,奴婢知错了,陛下……唔!”
徐墨怀不理会她的求饶,在苏燕乱扑腾的时候顺势抬起了她的腿抵进去。
衣袂覆盖,相互交叠,苏燕薄衫挂在腰间,胸脯被碾得发疼。
她扶着书案,腕间的玉镯一下又一下的磕着边沿,发出时轻时重的声响,与苏燕含糊不清的喘息求饶声夹杂在一起。
等到徐墨怀抽身离去,苏燕浑身酸软地跪在地上找自己被踩在脚下的衣裳,徐墨怀却突然又从后将她拉住。
苏燕一惊,爬起来就要走,被他轻易地拖了回去。
十二章纹被压在苏燕身下,在不断地起伏中被碾出折痕,沾染上属于他们的气息。
烛火映出墙壁上如同波涛一般起伏交叠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分开。、
徐墨怀身上汗涔涔的,苏燕也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发丝湿透贴在鬓边。他跪坐在苏燕身前,在苏燕又要挣扎的时候按住她。“别乱动,先擦干净。”
苏燕面上滚烫,不敢看冕服上被沾染的污渍,咬牙道:“我要回去。”
徐墨怀瞥她一眼,淡声道:“朕会送你回去,急什么。”
第44章
苏燕在中宫依旧是个做洒扫的宫婢,那些点香磨墨为皇后梳妆的精细活儿轮不上她。
苏燕觉得也算不错,清宁宫不过是打扫些灰尘落叶,洗一洗衣裳搬一些物件,比起在青環苑日日伺候些牲畜要好得多。至少不用每日帮着搬腥气冲天的一大桶生肉,更不用去打扫那些带着恶臭的粪便。
最重要的是不用在林馥面前整日晃,不必惹得林馥心烦。
入冬后,殿内烧起了银碳,里屋暖烘烘的,庭中却寒风刺骨。苏燕在扫庭院,一双手冻得发红。往年苏燕每到冬日里,都难以避免要生出冻疮,手指红肿开裂是常有的事,今年多半也要这样了。
林馥看着庭中里正在勤快干活的苏燕,很难将这个宫婢和徐墨怀的心头好联系起来。
以她来看,眼前的宫女除了有几分姿色以外,并没有其他出奇的地方,也不像是个有才识的,也不知徐墨怀特意宠幸这样一个人,又非要安插在她宫里,是不是存了心要羞辱她。
林馥进宫两日,除了大婚当日见过徐墨怀以外,二人再没有任何交集。
过了一会儿,见苏燕冷得缩了缩脖子,站在原地跺脚搓手,林馥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苏燕回头看了看四周,才确定林馥真的是在和她说话,忐忑地低着头应了。“我叫苏燕。”
此话一出,连林馥身边的宫人都皱眉了。按道理来讲,苏燕回皇后的话,该自称奴婢才是。
苏燕没那么多讲究,在徐墨怀面前也自称“我”,并不知道在旁人面前这样是不行的。
林馥看苏燕神情惶惶,不像是故意要挑衅,倒像是真的不懂规矩,便也不跟她计较,说道:“苏燕,那我便唤你燕娘吧,殿外冷,你先进来。”
苏燕心中不安,怕林馥是要对她兴师问罪,然而想到林照,又觉得这位皇后应当也是个讲理的好人,不会对她做什么,忧虑稍微散去一点。
林馥的确没想对苏燕做什么,归根结底,苏燕一个小小的宫婢,还不是徐墨怀让她怎么做,她都只好照办,何必要迁怒与她。
苏燕进了内殿,浑身跟着暖和了起来,方才冻过的手指泛着细细密密的痛痒,仿佛有几千只蚂蚁在咬她。
“我……本宫见过你”,林馥在心中回想起。“你当时推了安乐公主,她吵着要责罚你。”
以徐墨怀对徐晚音的放纵,她以为这样一个胆大包天的女人早该被处死了,谁知却是在自己的宫中见到了她,可想而知,徐墨怀是有几分将她放在心上的。
可若当真如此,又为何让她做一个宫婢,每日做这样劳累的粗活。
林馥也不知道徐墨怀是什么意思,只好试探道:“你若愿意,本宫可以向陛下举荐你,给你一个位份。”
她与徐墨怀才成婚,此时他想往后宫添人实在是说不过去,可人是她主动提出来的,便比较合情合理。若徐墨怀是这样想的,她做个人情也无妨。
哪知林馥说完这番话,苏燕的脸色立刻就白了,慌忙摇头道:“皇后娘娘抬举我了,我身份低微,万不能侍奉陛下……”
林馥心中不解,正想再问,就见苏燕掩在袖下若隐若现的手指红得不正常。
“你的手上可是有伤?”林馥问了一句,苏燕下意识一缩,将手藏得严严实实。
见她做出这样的反应,林馥有些不满,皱眉道:“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不会苛待你,若是受了伤尽管说便是,让陛下知道了,他难免要追究我的过错。”
大抵出身优越的人看着就是与常人不同,即便是言行举止间的细微差错,便能轻而易举将他们与真正的寒门割裂开。
林馥便是这样的人,仅仅是一个抬眉,一声叹息,都带着点矜贵清高在。
苏燕被徐墨怀打压,整日去侍奉人,已经渐渐地习惯了低头认错,习惯了如何忍耐和侍奉主子。即便她穿上和林馥一样的华贵衣裙,学着她的模样写字调香,终究不过是沐猴而冠,只能越发清晰她们之间的天壤之别。
苏燕也是个女子,且与林馥年纪相仿,却与林馥的大婚之日与她的夫君缠绵欢好,换做任何一个有脾性的人,都要将此视作是奇耻大辱,恨不得将她杀之而后快。然而林馥这两日只是无视她,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此刻又因她的伤而温声询问。苏燕心中满是羞愧,在林馥面前愈发感到无地自容。
犹豫片刻,苏燕说道:“不过是一些冻伤,每年都要如此,不打紧的。”
林馥听她说是冻伤,心中更好奇了。如此来看,苏燕的确是一个常年劳作的婢女,为何又会与徐墨怀有牵扯,短短几月便从青環苑接到了宫里,皇室极为看重门第,非望族名门出身连做妾都要瞧不上眼,何况是区区一个奴婢。
“给本宫看一眼。”
苏燕伸出手给她看,林馥走近,手掌托着苏燕的手仔细打量,触碰间能感受到一层粗糙的茧子,以及她手上的划痕与干裂的伤口。
苏燕面色一红,浑身都僵硬了起来。林馥的手当真称得上是纤纤柔夷,白而细腻的肌肤,与苏燕红肿干裂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
林馥瞧了一眼,才发现这手比她院子里婆妇还不如,即便林拾常年习武练剑,也没有磋磨成这样的。
“你的手怎么伤成这副模样?”
苏燕猜想林馥从前是没见过真正的农人,她这双手还算好的,那些劳作几十年的人,手上的裂口甚至要用布条包着,免得泥巴都积进去。
“我家里清贫,小时候种地采药,时间久了都是这样。”冬日里也难免要碰凉水,没有炭火没有暖炉,冻得手脚生疮并不是稀罕事。阿娘去世后她都是硬熬过来,直到年纪大了懂得照料自己,这伤才慢慢好起来。
林馥更好奇了,徐墨怀究竟是从哪儿寻来苏燕的。他一个皇室出身的人,骨子里没有不轻蔑庶人的道理,如何能接受这样一个女人上他的床榻。
苏燕能感受到林馥好奇的打量,并没有将自己的事全盘托出,好在林馥也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几句后便说道:“本宫让人拿些药给你吧。”
苏燕受宠若惊地跪谢,林馥挥挥手,说道:“无事,你出去吧。”
起初她还有些忧心苏燕会不会是个麻烦,此刻却觉得有些同情。分明在青環苑的时候她还锦衣华服地跟人打双陆,如今竟沦落到在中宫洗衣扫地,连一个低等位份都没有,反而要做最下等的粗活,想必在徐墨怀眼里,也不过是当个消遣,刻意丢来给她找不痛快的。
——
苏燕的屋子很小,只有她自己住着。夜里擦洗过后,她点了盏昏黄的油灯,就着微弱的光线给自己上药,桌上铺着几张练字的纸。
徐墨怀虽处处逼迫她羞辱她,却唯独在读书识字上不会苛待,多半是嫌弃她大字不识言行粗鄙。
苏燕望着那瓶药膏,心中对林馥的愧疚愈发深刻。
她已经受了这么多教训,逃出徐墨怀掌控的那一日遥遥无期,她难道真的要一辈子这样下去吗?也许她顺从了,徐墨怀会待她稍微好些,封她一个宝林御女当当,也算让她过一过好日子了。
再不知死活地顶撞他,万一哪日他又发起疯来将她打死,当真是求饶都来不及。
苏燕想起白日里林馥的那双手,又白又娇嫩,一看便是让人伺候的,再反观她自己,倘若徐墨怀不放过她,难道她就要一辈子当个奴婢侍候人吗?分明她曾梦寐以求的好日子,离她已经是咫尺之遥了,为何还要自讨苦吃?
就在她迷茫的时候,徐墨怀来了中宫,进皇后的寝殿不过片刻,很快便出来了,随后便让人带着他来到苏燕的住处。
苏燕惴惴不安地坐在床榻上,给徐墨怀腾出了房间中唯一的凳子。
他扫了一眼,没有坐过去,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才停留在她身上。
“皇后让人拿了伤药给你。”
苏燕点了点头,又怕他误解林馥,便主动说:“是皇后娘娘好心,见我手上有伤才给我拿药,并未苛待过我……”
“你手上有伤?”他目光中有一丝愕然,随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苏燕却因他的反应,心头猛地震一下,身子莫名发冷,面上的不安也渐渐成为了讽刺。
她也是恍然才发现,原来徐墨怀不知道她手上有伤。
苏燕知道自己不该开口说徐墨怀不爱听的话,可她实在有些忍不住,只为这永远低人一等的处境,只为她付出真心却被践踏。
“陛下竟从未注意过吗?”
她的嗓音微哑着,语气却十分冷静克制。“陛下与我朝夕相处了半年,我为陛下做了这样多,无论是洗衣做饭,还是上药搀扶,能做的我都做了。冬天我的手上都是伤,陛下竟从不曾在意过。那么长的时间里,陛下有将我当做人看待吗?”
有那么多人关心过她手上的伤,无论是一同干活的婢女,还是白日里的皇后娘娘,他们也才与她相处不过数日,唯独徐墨怀不在意她的伤,更不在意她的感受。
似乎在他眼里,像她这样卑贱的人无论怎么被羞辱,都不会感到伤心难过,似乎她活着便不需要自尊自爱。
徐墨怀神情复杂地听完这番话,诡异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苏燕猜想,他也许又要让她罚跪,又或者让她挨板子,总之是不会教她好过的。虽然下场不好,但说出自己的心意,还是让她心中的郁结稍微消散了一下,至少能短暂地畅快一会儿。
然而他只是往后退了一步,语气冷硬地说:“朕改日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