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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烟岛过去借着魏宽的威名,居民向来夜不闭户,从无贼匪敢犯。孰料一场六十大寿办下来,岛上却接连生了这许多事端,想来林思永来回奔波,这几日必是累坏了。
众人不敢久留,正要朝门口而去,却听屋外脚步声响,听得一个苍老的嗓音道:“这就是现场了么?”一名女子道:“是,请上官哥这边来。”
眼看又有人来了,老陈忙带着崔轩亮避在路旁。但听脚步声响,当前走进了一名老者,发色银白,宽袍大袖,身材略嫌矮小,两条手臂却是魁梧粗壮,满布青筋硬肉,极是孔武有力。
练家子现身而至,崔轩亮悄悄来到门边,正想脚底抹油,忽然鼻端闻到一股香气,随即眼前一亮,婀婀娜娜走进了一个大美人。
她约摸三十来岁,穿了身娇翠花绸短袖,露出了半截晶莹玉臂,看她腕上还有一只翡翠镯子,色泽葱绿,极显名贵。只是崔轩亮什么都没瞧见,只是张大了嘴,浑身发抖,直盯着人家的那双漂亮眸子,口涎横流。
崔轩亮不是没见过女人,家中的两个堂妹、船上的小茗、小秀,都算是美人儿。可要说到谁的眼睛漂亮,却没人比得上眼前的凝眸慧眼。
那双眼睛皎洁明亮,楚楚动人,带了一抹天生的俏皮风流,尤其顾盼之际,眼波才动,种种心思灵巧,全都倾泻而出,任谁给这双眸子瞧了,都要心里怦怦直跳,神思不属。
二人四目相交,那双眼儿先是眨了一眨,带了几分惊讶,想是没料到会在此撞见一个英俊少年,随即微微侧让,略显羞涩,当是没料到这人会这般无礼,只管死盯着自己。
崔轩亮呆呆注视那双美眸,心头越发火热,情不自禁间,竟然凑过头去,便朝那双美目去吻。说时迟,那时快,那双美眸冒出了熊熊怒火,但听“啪”的一声大响,崔轩亮只觉天旋地转,脚步一个踉跄,便已摔跌在地,昏晕过去。
“丸玉!”那美女叉腰怒喝,“这是怎么回事!屋里怎会乱成这模样?有谁来过了?”
那林思永赶忙上前,急急躬身:“适才‘张党’的贼子入屋行窃,咱们弟兄一个不备,便给他们盗走了一些事物。”
那女子长得风流,可一旦板起脸来,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听她沉声道:“张党?”嗓音略略一提,似想大发雷霆了,可目光一瞥,却又见老陈、老林浑身发抖,躲在一旁害怕,便又压下了火气,指着地下的崔轩亮,道,“这少年又是什么人?不会是张党的匪众吧?”
林思永忙道:“不是,不是。这些人是中原来的客商,适才一个不巧,也给张党的贼子诈骗了财物,损失不少。”那女子瞧了瞧老林、老陈,沉吟道:“中原来的客商,他们姓什么?”
林思永恭恭敬敬地道:“回师娘的话,他们自称姓陈,船就泊在岛北。”
听得“师娘”二字,老陈自是愣住了,看那女子明明与林思永年岁相仿,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成了人家口中的“师娘”,当真奇哉怪也。他心思略转,登时想到了一人,忙拉住了老林,附耳道:“快走,快走。”
老林也认出人来了,满心害怕间,便与老陈协力抱起少爷,正要夺门而出,却听那女子朗声道:“两位且留步,我一会儿有话问你们。”
号令一出,门口便站上了两名武功汉子,双手叉腰,冷然道:“诸位请回吧。”老陈、老林叫苦连天,只得在一旁乖乖站好。至于一会儿要打要杀,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女子见留下了人,便不急于上前盘问,只转过身去,自向那银发老者道:“上官哥,上官哥,说来真是难为情,您一来烟岛,便得劳您走这一遭…”那老者道:“别说这些见外话,大家过去都为皇上效力,血浓于水,魏宽的事情,便是我上官义的事情…”
听得“上官义”三字,老陈心下一凛,只觉这名字很是耳熟。他细目打量那老者,只见他个头不高,两条臂膀却是雄健粗壮,想来练了极厉害的外门硬功。老陈“啊”了一声,心下恍然,已然想起此人的来历。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燕山八虎”之一的“地虎”上官义。
“铁棒”孟中治、“立马刀”郭奉节、“壁虎”丘重、“地虎”上官义…并同排行第一的“飞虎将”崔风训,便是当年的“燕山八虎”。这上官义其实也不矮,可当年军中同袍动辄身长八九尺,便总戏称他为“地虎”,便如水浒里的王英。只是上官义处事平和,少与人纷争,永乐帝喜欢他的沉静,便将他调入提刑按察司,统辖“三法司”五千名官差。永乐朝后,他便转做镖局生意,没想会在此地撞见他。
这上官义既是提刑按察使出身,想来此番来到现场,定是要借他的本领查案。正想间,上官义已自行问向林思永,道:“林贤侄,财物清册做出来了么?”
林思永忙走了过来,便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恭恭敬敬奉给了师娘。那女子接过了,便又转给那名老者,道:“屋内大小物事都列在这儿,请上官哥过目。”
那女子真是看小不看大,明明一本册子奉上,却还得多上一手,弄得繁文缛节也似。上官义朝林思永笑了笑,便接过了册子,一页一页翻动。过了半晌,便道:“这不是劫财杀人,珠宝首饰都在。”
听得此言,众人才知那老者是来查案的。又听那女子淡淡地道:“没错,值钱东西没少,若非如此,怎会把张党的小偷给引来了?”说着便朝林思永等人瞥了一眼,目光颇见不悦。
林思永急忙躬身:“师娘息怒,窃案频出,治安不靖,全是丸玉的错。请师娘重重责罚。”
那女子淡然道:“你不必来套我的话。等你师父出关之后,自会出手罚你。”那林思永原本英风爽飒,可来到那女子面前,却无端矮了一截,给师娘冷冷数落了一顿,也只能频频哈腰,不敢作声。
正说话间,那上官义已在屋中转了一圈,大略看过了陈设,便道:“尚忠志死的时候,屋里还有什么人?”那女子冷冷地道:“丸玉。”
林思永听得吩咐,这才敢上前说话:“回前辈的话。尚六爷死的当晚,身边共有两名武功随扈,除此之外,会馆里另有八名下人。他们还请了一名大夫,整夜看顾他。”
上官义点了点头,道:“我听你师娘说过,尚忠志好像走的很快,可是如此?”
林思永道:“师娘说得话,当然是没错的。据说尚六爷傍晚发烧,午夜发病,未及黎明,便已断气。会馆里请了大夫过来整治,却也看不出病因。”
上官义皱眉道:“听说尚忠志还是个练家子,对么?”林思永道:“正是。这尚六爷今年五十七岁,乃是我琉球唐手名家,身体硬朗,平日没病没痛,然则发烧之后,却撑不到一晚便死了。”那女子插话道:“这尚忠志可是中了毒?”
上官义沉吟半晌,道:“林贤侄,你验过尸了么?”林思永摇头道:“没有。尚六爷是琉球巨子,身分非比寻常,咱们不敢擅自作主,须等琉球王的使者到来,方能剖尸勘验。”
上官义道:“这是你师娘的主意么?”那女子俏脸一沉,道:“是又如何?上官哥有何指教?”上官义咳了几咳,什么指教都没了,道:“没什么,只是…只是这几日天气热得紧,这使者若是到迟了,恐怕尸首有变。”
林思永道:“此节不劳前辈担忧,琉球使臣明日便到。现下尚六爷的遗体用石灰掩着,放在岛南下风处。应能撑个一天。”上官义道:“等等?你用石灰掩盖他的尸身?还放在下风处?”林思永咳了几声,颔首道:“正是如此。”
上官义嘿嘿一笑,想来瞧到了什么,当即道:“林贤侄,当晚给尚忠志诊断的大夫呢?你可否带他过来见我?”林思永咳了一声,道:“对不住,那人已经不在了。”
上官义脸色微变:“不在了?怎么,难道这人潜逃了?”林思永道:“不,这位大夫也死了。”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上官义也深深吸了口气,道:“死了?怎么回事?”林思永叹道:“尚六爷是黎明时候断的气,到得当天下午,他的两名武功随扈,并同夜里给他看诊的那名大夫,也都相继过世。”
听得此言,老陈吓了一跳,老林也是牙关颤抖,这才晓得瘟疫已然传开了。上官义嘿了一声,道:“这几人的尸体都验过了?”
林思永摇头道:“没有。事情太怪,没人敢拿性命来试。现下这几人的尸身已然烧化了。现今唯一的线索便剩这处凶宅与那尚六爷的尸身,盼前辈拨冗指点。”
石灰可以防腐,却也可以杀毒。看这尸体用石灰掩盖,想来这案子压根儿便是瘟疫,哪里是什么命案?上官义有些恼了,当即道:“你师父呢?他知道此事么?”
林思永看了那女子一眼,待见她点头允可,方道:“回前辈的话,在下尚未将此事禀于家师。”上官义皱眉道:“贤侄,不是我说你,你师父何等的大人物?什么阵仗没见过?发生这等怪事,你为何不跟他说?”林思永咳了一声,道:“一来家师正在闭关,二来他过几日便要做寿了,不便沾染这些血腥事。也因如此,师娘才请了前辈过来探查。”
话到口边,那女子又“嘿”了一声,那林思永赶忙改口道:“是、是,请前辈来此,是小人的意思,是小人的意思。”上官义不知他们在搞什么名堂,一时也懒得多想,只双手叉腰,摇头道:“弟妹,我以前是旗手卫都统,管的是京城治安,可不是医药治病。你真确定尚忠志不是染了急症?”
那女子道:“上官哥,我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岂会劳驾你亲自过来?”上官义叹道:“妇道人家的把握,我可没把握。”那女子俏脸一沉,道:“瞧好了,妇道人家的把握,尽数在此。”说着从怀里取出一颗木珠,屈指轻弹,便朝上官义射了过去。
木珠飞出,满室生香,连着平飞了数丈,来势快捷无伦。上官义吃了一惊,正要探手来抓,那珠儿却向下一沉,居然稳稳坠到了他的衣袋中,准头之佳,世所罕见。老陈、老林正要高声喝彩,那女子却举起手来,冷冷地道:“不必。”
那女子刻意展露武功,意在压住屋里男子的气焰,至于这些无聊奉承,自也双手奉还。那上官义吞了口唾沫,也有些怕她了,便从衣袋里捡出了那颗木珠,才拿了出来,鼻中便闻到一股浓冽香气。他微起愕然,道:“这…这是…”
那女子道:“这是辟邪珠。此物去邪怯病,据说佩戴者百毒不侵,蛇虫瘴气皆不能近,我这几日佩着这颗珠子,连头疼的老毛病都好了。”听得这木珠如此神效,上官义自是微微一奇,道:“此物与尚六爷有关?”
那女子淡然道:“上官哥还不懂么?这珠子是尚忠志的遗物啊。”上官义愕然道:“你…你是说,尚忠志平日都佩戴这颗珠子?”那女子冷冷地道:“丸玉。”林思永一听召唤,立时躬身走上,道:“回前辈的话,这辟邪珠是在一处抽屉里找到的,尚六爷平日是否佩戴此珠,晚辈不敢断言。”上官义皱眉道:“这可怪了。这宝珠如此神效,他该日夜随身佩戴才是,怎么会取下来?莫非…莫非…”
众人眼神相交,已知事有蹊跷,尚忠志既有宝珠在手,为何不随身携带?莫非府里有人上下其手?可既有人存心不轨,为何不将之盗走,却任凭这宝物留在府中?莫非是怕事机败露不成?老陈、老林对望一眼,都觉得此事另有玄机。
上官义沉吟半晌,他把玩着那颗木珠,道:“弟妹,这辟邪珠天下罕有,尚忠志是打哪儿弄来的?”那女子道:“你把珠儿放到阳光下,答案自然分晓。”
上官义拿起宝珠,朝窗边走近几步,阳光耀眼刺目,霎时映得宝珠灿烂生光,但见珠儿上清清楚楚刻着三个字,见是“张玄玄”。上官义大吃一惊,失声道:“武当张三丰!这…这是张真人送给他的?”
那女子道:“应该是,不然这珠儿为何刻着张三丰的名号?”
张三丰神龙见首不见尾,传说此人早已过世,却又有人说他已飞升成仙了,连永乐帝六次遣使上山,却也没曾找到他,倘使这珠子真是张三丰亲手所赠,那便是说这位老道其实早已离开了中原。若非如此,他却是怎么认得这位“尚忠志”?
上官义点了点头,道:“这事确实怪得可以。好,这案子便包在我身上了。这尚忠志若是他杀,决计瞒不过我‘上官地虎’的眼睛。不过弟妹,我丑话也先说在前头,这位尚六爷若真是染病死了,你可得另请高明,否则到时瘟疫四散,做哥哥的可担当不起。”
那女子道:“放心,此事我早已有备。”上官义哦了一声,道:“怎么?你还请了名医助阵?不会是北京的袁神医吧?”
那女子微笑道:“那倒不是,这回来得是袁神医的死对头,王鬼医。”
上官义吃了一惊:“‘鬼医’王魁来了?怎么?他也是来拜寿的?”那女子笑道:“那可不敢当。我差人打听过了,这王魁此番过来烟岛,是为了皇上的龙体。”
上官义讶道:“皇上?”那女子道:“他是搭着‘宣威舰’来的。”听得此言,上官义登时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是给皇上采药来着?这么说来,白璧暇那小子也来了?”那女子淡淡地道:“没错。我昨儿已和白大人见过了面。现下他的舰队便停泊在岛南。”
上官义嘿嘿笑道:“弟妹,这白璧暇千里迢迢而来,想必公务之外,定还有什么私务吧?”那女子皱眉道:“上官哥说话可难懂了,什么公务私务?我魏家与他白大人有何牵扯?”上官义微笑道:“弟妹何必装糊涂?那白云天苦恋令嫒未果,早已哄传江湖,你都不可怜可怜他么?”
陡听飞来横祸,老陈、老林自是魂飞天外,那崔轩亮尚还昏晕在地,殊不知碗里最大块的肥肉已给悄悄叼走。恐怕醒来一看,又要号啕大哭了。
上官义笑了几声,还待要说,那女子却已闭目俨然,道:“上官哥,琉球王的使臣明早便到,到时人家问起案情,我却一问三不知,那可难看得紧了。”上官义歉然道:“是了,是了,咱们少说闲话,办正事要紧。”说着转望林思永,道:“林贤侄,劳驾你陪我查一查屋内,弟妹,请你在此稍候片刻,我女儿女婿一会儿便到,我的吃饭家伙全在他们那儿。”
那女子道:“上官哥去忙吧。这儿自有我来打理。”说着走到老陈、老林面前,微笑道:“过意不去,耽误三位的时光,来,先请坐下吧。”
这女子先前一派威严,指挥若定,此刻却轻声细气,与老陈、老林好言相向,两名老头呵呵干笑,眼光全望着地下,不敢与之相接。那女子笑了一笑,便俯身下来,望向了崔轩亮,轻声道:“小弟弟,小弟弟,你还好么?”
崔轩亮先前挨了一记耳光,早已昏迷过去,此际听得柔声呼唤,宛如仙籁入耳,天女降临,便迷迷糊糊地道:“谁在叫我啊?”那女子微微一笑,便将他抱了起来,枕在自己的腿上,捏了捏他的人中。
那女子显有武功在身,内力似也颇为深厚,功力到处,登让崔轩亮悠悠醒转,他睁眼一看,眼前一双纤纤玉足,三寸金莲,便在眼前三寸之地,鼻中一嗅,更得玫瑰芬芳,霎时转头急看,先见了柳叶花裙,肩头一碰,又触温香软玉,崔轩亮张大了嘴,方知自己竟是躺卧在一名美女的怀中。
崔轩亮又惊又喜,又慌又怕,大喊道:“我…我已经死了么?”咯咯娇笑响起,崔轩亮抬头急看,却又见到了那双美眸,他“吓”地一声,急急捂脸坐起,逃到了老陈的脚边,颤声道:“别打我,我不敢了,不敢了。”
先前意乱情迷,去吻这双星眸的主人,顿给打翻在地,不醒人事。此刻梦中醒来,再见这双美眸,自如见到狮虎怒目,让人胆战心惊。那女子见他缩头低手,便又笑了笑,道:“小弟弟放心,有我在这儿,谁敢打你?”
崔轩亮怯怯望地,可听这声音颇为悦耳,便又悄悄抬起眼来,打量着人家。
直至此时,崔轩亮才第一回见到人家的容貌,只见面前的姊姊年纪不轻,约摸三十来岁,生了一双星眸大眼,若神若电,尤其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更让他满面通红,便又低下头去,不敢作声。
那女子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崔轩亮的额发,柔声道:“小弟弟,你们是打中原来的吧?”
姊姊声音温柔好听,还伸出玉手,摸了摸自己,崔轩亮精神复振,立时暴吼一声:“对!”还没来得及详细作答,老陈却抢先了一步,赔笑道:“是、是,咱们…咱们是打泉州来的,敝姓陈,那位姓林…那位小兄弟是咱的…咱的小侄子…”崔轩亮咦了一声,不知自己何时改姓“陈”了,正要出言询问,老林却扯住他的衣袖,示意他莫要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