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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影一晃,竟然从墙上走了下来,便朝窗边奔去。崔轩亮慌道:“琉球王!等等!等等!你还没付钱啊!”说着右手暴长,便朝那白影拉去。
“嗡”的一声,面前精光一闪,似有亮晶晶的东西朝自己射来,看那东西快捷无伦,尚未飞到面前,鼻中便闻到一股腥气。崔轩亮不知这是什么东西,正要伸手去接,忽然背后又是风声劲响,一道绿影飞来,两道影子半空一撞,“哧”的一响过后,那亮晶晶的东西倒弹而出,眨眼间便给震得无影无踪。背后那物却不减来势,撞开前物后,仍朝白影子射去。
“嗡”的一声大响,白影身上散出刀光,护住身遭,那绿影子来势更快,刀光飞影,两相震荡,骤然间纸窗爆开,那道白影倒飞而出,竟给震了出去。地下却传来“当”的一响,似有什么东西坠落。
亮晶晶大战碧幽幽,当真莫名其妙之至。崔轩亮哑然失笑:“好怪啊。”他不知适才自己从生到死,由死到生走了一遭,左顾右盼间,正要去找那白影子,却早已消失不见了,转头去看背后,却也不见人影。正迷惑间,忽见半空中飘落了一道绿影,望来碧森森的,他张掌去接,凝目而观,惊见手中东西不足一钱之重,竟是一片树叶!
崔轩亮吃了一惊,看适才背后射来的东西势如雷霆,快似闪电,岂料竟是这片薄薄的叶子!他呆呆看着,忽见地下还躺了一件东西,好似是从白影子身上掉落下来的。崔轩亮眨了眨眼,忙走过去,俯身将之拾起。
“吱吱呀呀吱吱…”手指触到东西的一刻,四下传来窃窃私语,好似神鬼交谈,随即一股阴风吹入屋内,冰寒森然。
常人若是在此,必定惊惶恐惧,无以复加,崔轩亮却是哈哈笑道:“好凉快呀。”他抖了抖衣襟,通体舒畅,便又低头来看掌里的东西,见是一只钥匙。
寻常钥匙若非生满铜绿,便是满布铁锈。崔轩亮自己身上便带了一串,皆是船上所用,脏兮兮的甚是怕人。可掌中这只钥匙却不见分毫锈蚀,好像新的一样。崔轩亮拿出了手帕,在钥匙上擦了擦,触到钥匙上还刻有字。他低头来看,却见钥匙上写了一行字,字迹小得不成话。他把钥匙凑到眼旁,眯眼辨认,只见那开头三字是“张三丰”,下头另有一行细小怪字,又像是“力”,又像是“乙”,仿佛是东瀛文字,让人瞧不明白。
正讶异间,忽然背后给人拍了拍,登让他大喜回头,喊道:“琉球王!你终于来了!”
背后没有琉球王,却有八个小民,见是老陈、老林、方姓少年与那五名庄稼汉。诸人满面狐疑,全在瞄望自己。崔轩亮眉头紧皱,便伸长了颈子,朝门外去看,喊道:“琉球王!琉球王!你在外头么?”众人一脸惊讶,都不知他在嚷些什么。老陈咳道:“少爷,你怎么进屋来了?那些货呢?”崔轩亮笑道:“那些货已经运走啦。”
众人寒声道:“运走了?”崔轩亮忙道:“是啊、是啊,方才你们吃饭的时候,尚六爷便出来了,他把货搬上了船,便驾船走了啊。”老陈、老林吞了口唾沫,心下都有不妙之感,他俩朝屋内望了望,颤声道:“那…那货款呢?”
崔轩亮赶忙取出了纸牌,道:“收到了,收到了,看,这是尚六爷给我的银契。”
众人急急围拢过来,各朝那“银契”去看,只见纸牌上写了几个东瀛字,见是“京都烟花馆符切,票抵…一次。”
“少…少爷…”老陈双眼突出,老林全身发寒,两人面面相觑,牙关颤抖,忽又想起一件要紧事,颤声便问:“等等,那…那包黄金呢?”
崔轩亮“咦”了一声,这才惊觉自己身轻如燕,他兜兜转了个圈,看遍全身上下,那包黄金竟也不翼而飞了。老林、老陈对望一眼,顿时膝间一软,跪跌在地,大哭道:“完啦!全完啦!遇到贼人了!整整赔掉十万两白银啦!”
崔轩亮皱眉道:“等一等,你们…你们说尚六爷是贼么?”老陈大哭大吼:“少爷!你还没弄懂么?你遇到的不是尚六爷,你遇到的是骗子啊!”
“哎呀”一声,崔轩亮飞身跳起,这才知道自己遇到坏人了,看满船货物给人骗得精光,非但赔光了二爷的本钱,怕连回中原的盘缠也没了。老陈、老林抱头痛哭,崔轩亮更是倒在地下,挥手舞脚,放声大哭起来。
那少年小方本还等着收钱,可人家才给拐掉了全身家当,怕已痛不欲生,自己若选在此时催收车款,难保不给人围殴致死。无可奈何间,只得杵在一旁,等候收钱良机。
众人哭得呼天抢地,忽听门口传来说话声:“你们是什么人?为何闯进凶宅?”
听得“凶宅”二字,众人一齐转头去看,只见会馆门前走进了一批人物,人人手上提刀,身穿劲装,胸前都绣了一只白云燕儿。为首之人则是空手,身上罩着一件厚重斗篷,衣襟上绣着一只红雀儿。虽在大热天里,却也没见他出什么汗。
烟岛共有十二位教头,人人武功精强,手段利落,向来是岛上执法。老陈知道救星来了,忙跪地大哭:“大爷!大爷!咱们的货给人偷了,您快帮忙抓贼啊!”那斗篷男子急忙上前,搀扶道:“老丈别慌,您有话慢慢说,莫要行此大礼。”
老陈擦拭泪水,抽抽噎噎地道:“咱们…咱们是中国商人,有批货要交给尚六爷…岂知…岂知会馆里居然藏了骗子…”
想到船货全给拐骗一空,众船夫家中却是老的老、小的小,全都等着吃,二爷从此积欠数万两巨款,老陈、老林心下一酸,忍不住又号啕大哭了起来。
崔轩亮也是频频拭泪,哭道:“是啊!是啊!那两人是从会馆里出来的,又说自己是尚六爷,便把我车上的东西给搬走了…”那斗篷男子年约三十来岁,肤色黝黑,神情干练。他闻言蹙眉,道:“我已在门上贴了封条,提醒各方来人注意,你们都没瞧见么?”
老陈、老林心下一凛,这才想起门上贴着符印,上书“公务重地,严禁擅闯”这八个字,原来便是封条之意。崔轩亮抽噎道:“我…我不知道那是封条,反正…反正他们是会馆出来的,我也没想那么多,便陪着搬货了。”
众汉子愕然道:“你还真好心啊,难不成你只顾着搬,都不问他们收钱么?”崔轩亮抽噎道;“有啊,他们…他们不是拿了那张纸牌给我,说可以找琉球王换钱…”
“琉球王?”众人微微一愣,那斗篷男子接过纸牌一看,沉吟道,“那两人可是面色蜡黄,嘴角蓄着两茎长须么?”崔轩亮哭道:“对对对,他俩还负着大包袱,像是要出远门…”
那斗篷男子稍稍看过了纸牌,心下已有定见,便道:“这两个是张党的人。”老陈讶道:“张党?那是什么?”那斗篷男子解释道:“‘张党’是海盗,贼众皆是汉人。只因他们过去是张士诚的部众,便给咱们统称为‘张党’。”
老陈愕然道:“张士诚?就是和太祖打过仗的那个张士诚么?”
那斗篷男子颔首道:“就是他。这张士诚战败后,部下却不肯降伏,于是都逃到了鬼海中,聚众造乱。后来日本的‘荣之介’进入鬼海,便将他们的首领杀死,将残部收编旗下。”
老林颤声道:“荣之介,这…这家伙不就是倭寇的大头目么?”那斗篷男子道:“没错。现下‘张党’的人已成倭寇向导,专替匪徒带路,来劫夺自己的汉人同胞。”
听得世间竟有如此汉奸,众人义愤填膺,自是骂不绝口。老陈苦笑道:“怎么搞的?这倭寇过去从没胆子来到烟岛啊?怎地张党的人竟会…竟会…”
那斗篷男子叹道:“说来真是对不住了。敝师今年六十大寿,各方宾客云集,咱们也不好盘问宾客的身份,是以三教九流都来了。为此岛上乱成了一团,咱们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听得“敝师”二字,老陈不由“啊”了一声,忙道:“您…您是魏岛主的徒弟么?”
那斗篷男子淡然道:“是,在下行四,人称‘林唐手’便是。”老陈、老林听得“林唐手”三字,不觉“啊”了一声,立时想起那位带艺投师的琉球舵头,忙道:“原来是魏岛主的四弟子林思永,失敬,失敬。”说着打躬作揖,十分礼数。
“唐手”是琉球武术,发源于中土,便如琉球国宝三弦琴一般,也是经浙闽一带传入岛内,数代沿袭下来,渐成琉球国技。不少东瀛人亦慕名来学,又因东瀛语中的“唐”、“空”二字读来同音,久而久之,积非成是,终给称为“空手道”。
琉球唐手、朝鲜新罗掌、中原铁砂掌,均是以外门硬功闻名,这林思永本名“林丸玉”,乃是琉球人士,也是个空手名家,故有“林唐手”之称。只是他来到烟岛后,曾见识过魏宽的身手,大惊之下,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才明白自己无论怎么习练唐手,若少了内功调和,终究有所不足,于是便拜魏宽为师,学习道家吐纳之法。又因他拜师时年已二十五岁,是以年纪远比其余弟子为大。
崔轩亮喃喃地道:“林…林大哥,那些人还没走远,你…你可不可以替我去抓人回来?”林思永道:“当然,份内之事,林某自该为诸位办到。”当下转过头去,吩咐下属道,“即刻备船,分两面追缉张党,一有消息,即刻回报。”
几名下属大声答应,疾疾奔出,竟无一人推诿,想来烟岛的官差很是不同。崔轩亮见这些人武功不高,怕还打不赢自己,便又问林思永:“林大哥,你自己不去抓人么?”
林思永摇头道:“对不住,在下有要事在身,暂时走不开。”老陈微微沉吟,看这林思永面色烦闷,料来与此间情事有些干系,忙道:“林公子,这会馆究竟怎么了?为何封了起来?”
林思永叹道:“实不相瞒,尚六爷过世了。”众人大吃一惊:“尚六爷死了?他…他可是琉球巨子啊!他是怎么死的?”林思永叹道:“他是病死的。”众人心下更惊:“病死的?可是一个月前他…他还捎信过来了啊,怎么一下子就死了?”
林思永道:“尚六爷的病来得很快,听说他一夜里神志不清,发了高烧,午夜时找了大夫看诊,结果不到天亮便死了。”
这位尚六爷本名“尚忠志”,乃是琉球王国的大人物,长年于烟岛经商,此番若是暴病而卒,定是轰动琉球的大事。老陈颤声道:“他…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啊?这般厉害?可是中风么?”
林思永摇头道:“不晓得,反正咱们这几日都派人来此把守,以免闲人误闯进来。”
崔轩亮喃喃地道:“派人把守?可是…可是咱们方才到会馆敲了半天门,都没见人出来应答啊…”林思永目光向后一撇,一名下属低声道:“启禀四少,这…这会馆里不大干净,咱们…咱们不敢守在屋里,所以才…才…”
老陈悚然一惊,忙道:“不干净?什么意思?”林思永咳了一声,便朝属下使了个眼色,道:“少说两句。你们去屋里点一点,看看少了什么东西。”
一众汉子唯唯诺诺,忙走到了屋子里,正要翻找搜查,却听林思永又加了一句嘱咐:“记得拿艾草熏一熏,尤其别碰尚六爷房里的东西,知道么?”
眼见众汉子胆战心惊,自在那儿点燃艾草,四下熏烘,老陈、老林看在眼里,不由浑身发抖,已知“三山会馆”里何以人去楼空,颤声便问:“林…林公子…这…这尚六爷怎么死的?可是…可是瘟…瘟…”
也是他俩内心害怕,“瘟疫”二字临到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口,林思永自知隐瞒不过,便道:“尚六爷确是有些病症,可能是外感所致,不过岛上已然有备,诸位无须惊慌。”
这安慰话一出,众人反而更是怕得发抖,老林低声道:“林公子,咱们也进屋子里了,可会染病么?”林思永安慰道:“放心吧,你们瞧我这几日都守在屋里,不也没生什么病么?诸位切莫危言耸听,到时闹得岛上人心惶惶,那可不美了。”说着取出了一瓶丹药,一人发上一颗,道,“你们若还担忧,便把这药吃了,有病祛病,无病强身。”
老陈见那药丸味道辛辣刺鼻,想来能去除瘴气,忙把手一仰,囫囵吞了。老林、崔轩亮也是吓得魂不守舍,也各服了一颗。林思永又道:“还有人想吃药么?都过来吧。”
屋内除开老陈、老林,另有那五名驾车汉子,众人诚惶诚恐,登时过来排队领药,崔轩亮怕一颗没用,便又排到队伍最末,等着多吃几颗。
正排队间,忽听一人道:“几位老板,你们可以付钱了么?”
众人回头去看,却是那方姓少年过来要钱了。这人倒是豁达生死,屋内虽有瘟疫,也是蛮不在乎,想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老陈苦着一张臭脸,看此行赔得倾家荡产,可这车资却不能少付一点半点,他掏出了碎银,正要付钱,那林思永却拦了过来,道,“且慢,他收你多少钱?”老陈忙道:“咱们跟他要了五辆车,一两八钱银,兼带上下货。”说着又问林思永:“这…这价钱还行吗?”
林思永瞧了瞧那方姓少年,道:“还行,你付钱给他吧。”
老陈如数付了钱,那小方点了点银两,便又分给了众车夫,登作鸟兽散了。
眼看那方姓少年走远了,那林思永却还凝视着这人的背影,若有所思。老陈忙道:“林公子,这小子是坏人么?”林思永叹道:“坏人也称不上。只是这少年做生意一向不老实,时常诈欺生人,不知闹出了多少纠纷。你们下回遇上了他,最好提防点。”
老林悚然一惊,忙道:“等等…莫非…莫非这孩子也是‘张党’的人么?”
众人越想越惊,看那两个骗子现身的时机极巧,说不定真是那方姓少年的同伙也未可知。老陈、老林慌了起来,林思永却道:“放心吧,这小方虽不是守规矩的人,可碍在父母的面上,却还不至于作奸犯科。否则早给我扣押起来了。”
崔轩亮道:“林大哥,这小方家里还有什么人啊?”林思永道:“这小孩家里人可多了,全住在岛西的‘方家集’。”崔轩亮愕然道:“等等,‘方家集’?这岛上有许多姓方的么?”
林思永道:“没错。方姓是岛上汉人第一大姓,少说有两千余户。”
崔轩亮吃了一惊,他昨夜曾听天绝僧提起,说他要找一户方姓人家,可如今听来,这烟岛上姓方的却似成千上万,不知天绝僧要从何找起了?他喃喃又道:“林大哥,这岛上姓方的人,可有什么来历么?”林思永道:“故老相传,岛上方姓之人,全是方国珍的后代。”崔轩亮喃喃地道:“方国珍?这又是谁啊?”林思永道:“方国珍也是割据群雄之一,据说他投降洪武帝后,几名部属心存不满,便驾船出海,来到烟岛定居,算是第一批抵达此地的汉人。”
老陈详熟开国史事,自知这方国珍与张士诚一般,至正年间都曾割据江南,只不过方国珍出身海盗,才干远不及群雄,一待陈友谅、张士诚等人相继身死,便急急向太祖乞降,盼能苟全性命。想来他的部众不耻其所为,这才远避海外。
想起方国珍是浙江黄台人,老陈连连颔首:“原来这孩子是方国珍之后,难怪自称是浙江人。可他怎么又说祖上曾在南京为官?”林思永摇头道:“这就不晓得了。你若想打听他的生平,不妨自己去岛西走一遭。”
区区一个苦力少年,谁有心思多问他的来历?老陈担心屋子里不干净,只想早些开溜,便道:“林四爷,左右无事,咱们可以告辞了吧?”林思永道:“当然。不知诸位高姓大名,船泊何处,这便留个口信下来,我若找到了各位的财货,自会差人通知诸位。”
老陈感激涕零,拱手道:“多谢公子高义。敝姓陈,这位姓林,咱们的船便泊在岛北的庚午埠,您一来便知。”林思永虽神色疲困,还是吩咐下属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