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长长的队伍中有人嘤嘤哭了起来,还存在着生之希望的新鬼们,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就这样死了,哭得好不聒噪。终于有阴差忍耐不住,从忘川中捞了一罐子水,掰开那几人的嘴,硬是把斑斓溶溶地河水灌进去。

哭声渐渐平息下来,禹司凤正是茫茫然之时,忽听脑后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给我看看。”

那声音如此耳熟,令他心头大震,转身一看,却见一个白衣女子,面容秀美,眉宇间煞气出没,面无表情地对着阴差们伸手——她要看忘川水。

“璇玑?!”他失声叫了出来,猛然抬手去捉她。她会出现在阴间,难道说,她已经死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却抓了个空,他抓不住这里的任何东西!旁边的人也压根看不见他,对他的失态毫无反应。

禹司凤定了定神,细细打量那白衣女子,又觉得不太像璇玑。眉目五官倒是有九分相似,只是神态气质完全不同于一人,此女子气息如此冰冷渗人,绝不是璇玑。

那几个阴差因她的无礼早已发作,捋着袖子上前便要教训她,却急忙为她身旁牵着锁链的阴差拦住喝止:“歇住!你可知她是谁?不可鲁莽!”

然后有人低声告诫了那几个阴差,倒将他们唬住了,任由那女子夺去瓦罐,急切地捞起忘川水,从中采撷一段段破碎的记忆。

禹司凤隐约觉得此事与璇玑应当有些关联,不由自主追随着她的身影,飘飘荡荡进了邑都大门。

最终卷我本琉璃 第十六章 诸神降临(三)

谁知进了邑都,为人潮一冲,他却再也找不到那女子的身影。恍惚中,只觉邑都与阳间城镇并无什么区别,众鬼与阴差熙来攘往,甚是悠闲自在。禹司凤茫然地走了一段,忽见前方一栋高楼拔地而起,屋檐一层层斜飞而上,犹如凤凰展翼一般,便不由自主朝那里走去。

进得门,里面无数阴差在厅中跑来跑去,极为忙碌,角落里有几个阴差在低声讨论着什么。

“按理说那人本不归咱们地府管,以前哪次下来不是神气活现,这次却捆得如同粽子。若不是后土大帝有先见之明,先将她的神识给抽走,此人若是闹起来,咱们地府可没一天安宁的日子。”

“是说那女子?奇也怪哉,以前可不是那模样,头次来的时候还是个……“噤声!此事不可说。”

众阴差四处张望,见没有可疑的鬼来偷听他们说话,这才稍稍放心,然而却也不敢继续说这个话题,闲聊几句便散了。

禹司凤越听越觉奇异,见那几人各自散开,他想单独找个阴差来盘问,奈何这里的人都对他视而不见,自己也摸不到任何东西。有生以来,他还是头次遇到这等怪事,只得到处乱走,穿过一个个华丽的厅堂,不经意间闯进一间屋子,其华美精致自然不必多说,奇特的是三面墙皆正常,唯独其中一面墙用巨大的帷幕遮住,无论他如何走,也无法走到幕后看清后面究竟藏着什么。

正不知如何处,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大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一个青衣中年男子头戴判官帽,躬身进入,对着那帷幕跪下。恭恭敬敬地说道:“臣下参见后土大帝。”

原来那帷幕后藏的居然是后土大帝,掌管阴间的帝王。禹司凤吃了一惊。顾不得别人根本看不见自己的动作,立即屏息垂手退在一边,不敢冒犯。

幕后响起一个非男非女却柔和之极地声音:“周判官毋须多礼,寡人召你前来,乃是有一事交代与你。”

周判是个聪明人。立即明白后土大帝的意思,沉声道:“大帝可是说……那人?”

他提到那人,竟有些畏惧。

幕后的声音微微含笑:“那人,这人----岂有这般称呼别人地。她也早已不是先前那凶神恶煞的煞神,更未曾做下些许恶事,尔等何须如此惧怕?”

周判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后土大帝又道:“只怕她快到了。周判,寡人受天帝委托,有一番计较。昔日取了她地心。只盼从此她便为天界效力,谁想冥冥之中,她竟又生出自己的神识。才犯下那等滔天大罪。然此事说到底,乃是天界愧疚于她。几番让她下界历劫。历经苦难,盼她磨砺出一番新模样来。谁知此举竟又错了。当日寡人与天帝对弈,棋面陷入僵局无法继续。天帝便问吾,如何从那乱麻中拣出最初的头,寡人便将那棋盘打乱,告诉他,剪断了,重新再来。天帝感怀于此,便嘱吾为她重新再来。寡人收了她的神识记忆,令其成为未开化的顽石。周判向来严明正直,不输于人,只盼你能琢石为玉。”周判微一震动,俯首道:“臣下无德无能,岂敢担此大任!”

后土大帝笑道:“周判何须过谦,为人师表,乃是一大功德。不必再辞。”

周判这才答应下来。

禹司凤在旁边听得似明非明,只知他们指地是璇玑,然而为什么要说天界愧疚于她?什么又叫重新再来?后土大帝说她曾经是煞神,但天界向来淡漠无争,又从哪里有过煞神?

他想得出神,忽听周判说道:“臣下斗胆,还请大帝为那人取一个名字,盼她受此吉兆,他日得道回归天庭,也不枉天帝与大帝一番栽培苦

后土大帝沉吟片刻,方道:“罗计都本为煞星名,甚不雅观。她既从头再来,将来如何便成玄机……玄机……寡人赠予她一名璇玑,盼她来日光明通达,得大道矣。”

说罢,幕后飘飘然飞出一张月白小笺,上面笔致圆柔雅致,端正地写着“璇玑”二字。

周判恭恭敬敬地捧着小笺,放进了怀中。

禹司凤在那一瞬间顿时醒悟,璇玑此番下界既非历劫,也非遭遇惩罚。她的命数即使是天帝也不明不白,所走的每一步都没有天定,完全要靠自己走下去。是得道还是成魔,抑或者是碌碌无为地做一辈子凡人,都只看她自己。

既然如此,那造反一事又如何说?难道天帝看出璇玑有成魔之兆,故而先下手为强?但此理更是说不通,他可算璇玑最亲近之人,不要说成魔,她那种呆头呆脑的德性,只怕做妖都难为了她。

为什么?

他总也想不明白,想到天帝与后土大帝都有通彻天地的神力,他身在阴间虽然旁人见不到,但后土大帝必定是能见到的,不如去问问他。

禹司凤正要张口相询,忽见那一面巨大的帷幕高高扬起,扑面而来,一瞬间就把他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禹司凤大吃一惊,想要张口呼唤,那帷幕却连口鼻一起掩住,挣扎间,只觉那帷幕又冷又滑又韧,不似寻常布料,缠在他身上,竟像是被一条巨大的蟒蛇缠住,丝毫挣扎不得。

他渐渐觉得血冲上头顶,窒闷得快要晕死过去,突然浑身一松,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息。他惊恐地抬头,发现不知何时竟已身处忘川河畔,对岸无数新死之鬼在阴差的驱赶下默默前行,一切又回到了先前地场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禹司凤被莫名其妙的一切搞得一头雾水,只得起身再朝邑都走去,谁知这回刚靠近忘川,立即有阴差发现了他,团团围上来,厉声喝问----这次他们又能看到他了。

禹司凤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解释,那几个阴差问了半天,见他犹豫着不说话,便毫不客气地甩了铁链来捆他。禹司凤为众阴差抓手的抓手,抱腿地抱腿,简直哭笑不得,急道:“我不是鬼魂!”

阴差们哪里能听他的,当即用锁魂链朝他头上一套----叮当几声,链子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连根头发也没套住。这下阴差们都愣住了,一人叫道:“晦气!难不成是个活人?”说罢在他身上用力一拍,“当”地一声脆响,丝丝缕缕地金光从他胸前散发出来,端妙无比。这下连禹司凤自己都愣住了,胸口怎会发出金光?他低头一看,却见胸前闪烁着一个金光灿灿地字体,隔着衣服,在下面闪闪跳动,神圣异常。

阴差们见到那个字,吓得青白的脸色更加难看,急忙四下散开,连声道:“原来是天帝下了印地人!得罪得罪!小哥千万莫怪!”

说罢大约是怕他发作,眨眼就跑得没影了,只留下禹司凤茫然地看着胸口那个闪烁的金字,不一会便金光退去,恢复如常。

是天帝下的印?那就是说,这一切都是天帝安排的?

他懵懂地朝前走动,阴差们都知道他身上有天帝的印,谁也不来招惹他,由着他到处乱走。禹司凤本想回到邑都的那栋宫殿里,但自己如今不能隐形,人家都能见到他,此行也无法实现了。他回头走了一会,想找出阴间的出口,忽见前方雾气蒙蒙,有一只狐狸破雾而来,甚是神气活现。

禹司凤惊道:“紫狐!”

那狐狸浑身紫色皮毛犹如锦缎一般,十分漂亮,听到禹司凤叫她,大耳朵一晃,赶紧回头,见到不远处的禹司凤,她的眼睛顿时亮了,随即忽又黯然下来,尾巴甩了两下,哭哭啼啼地扑上来,爪子巴着他的衣服,鼻涕眼泪一股脑都抹在他身上。

“司凤司凤!你也死了?!不会吧!”她尖尖的嘴巴不住颤抖,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禹司凤急道:“你死了?”

紫狐含着眼泪点头,喃喃道:“没死怎么来这里啊。你自己死没死都不晓得吗?”

禹司凤啼笑皆非,问了一句:“我死了紫狐满头黑线地从他身上跳下去,一晃眼,就变成了个紫衣的美人,抹着眼泪叹道:“你比我好一些,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死的时候才叫凄惨。”

禹司凤低声道:“你……怎么会死……”

她揉了揉眼睛,道:“死都死了,还说这些干嘛。走啦,正好我一个人无聊的很,有你在这里陪着心里舒坦多了。就盼璇玑知道了别吃醋。”

禹司凤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死了,无支祁他们一定十分难过……”那些人的脾气他很清楚,紫狐一死,只怕压抑的暴戾情绪再也憋不住,说不定便要闹得不可开交。

他转身便走,紫狐赶紧追上去叫道:“哎!你去哪里?不是要过邑都吗?”

他摇头道:“我回去阻止他们!去得迟了,只怕他们要闹出大事来!”

紫狐使劲缠住他,急道:“你都死啦,还烦那么多干嘛!死后万事都成空,这话你都没听过?”

禹司凤再一次感到哭笑不得,叹道:“我没死……只是不知为何来到这里。”

“是哦是哦!”紫狐根本不相信,“那我也没死,只是莫名其妙就跑到阴间来了。”

最终卷我本琉璃 第十七章 诸神降临(四)

禹司凤见她不像是说笑,这才真正相信她是真的死了,一时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感慨,竟不知该说什么。

紫狐说道:“咱们这一行人,踌躇满志跑来天界,原本就做好了一起死的准备。你我不过是死在了前面,也算不得什么。回头大家在地府相逢,又是一场热闹。”

这话本来是柳意欢在她尸首前说的,彼时她魂魄不散,还依恋在无支祁身边不肯离去,直到柳意欢说了这一番话,她才释然,幽幽来到地府。

禹司凤见识过那些阴差的厉害,压根就是蛮不讲理。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阴差们做的就是这一行,管他什么枭雄元首,神仙妖精,死了之后回归地府都是众生平等。一旦灌下忘川水,带去殿上由各判官审问生前明细,施以惩罚,抑或者立即投入轮回,福泽各不相同,谁也不能例外。紫狐运气好,黄泉路上没遇着阴差,倘若被阴差捉住,就算再来十个无支祁,她也会记不得前尘往事。

见她要往前走,禹司凤忙道:“等等,你这一去,便再也回不来的。那忘川水喝过,投入轮回,来生便是另外一人了,地府中又谈何相见热闹?”

紫狐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做妖也好做鬼也好,总得留着些希望才活得痛快。说不定我便有那等运气,能留在邑都等他们。邑都不是也有不愿轮回的老鬼吗?”

禹司凤本想提醒她,他们一行擅自去了昆仑山,那是罪无可恕的罪行,十有八九要打入无间地狱。她想留在邑都,根本是痴心妄想。但见到她无辜的表情,这等残忍的事实又说不出来了。

他抓住紫狐地袖子。温言道:“我送你去邑都。”

紫狐笑嘻嘻地挽住他的胳膊,一如亲昵的姐妹。禹司凤想起曾被她用媚术所惑地往事。不由微微发窘,转念想到她人已死,加上一路行来,众人早已情谊非同一般,于是也不去在意。柔声道:“你自己也说了死后万事都成空,却总念着大家一起来地府陪你玩,岂不是自相矛盾。”

紫狐嘻嘻笑道:“天下说着容易的大道理太多啦!我拿来一个充门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眼下虽说他们都没来,但你在也一样,总好过我一个人,无聊地紧。 ”

禹司凤叹道:“我……只怕也无法陪你许久紫狐瞪圆一双眼睛,茫然地看着他,显然不明白他已经死了,除了地府还能再去什么地方。禹司凤并不解释。其实他也不知如何解释。两人一起往邑都大门行去,路上自然遇到不少新鬼并阴差,然而众人都知道禹司凤身上有天帝的印记。故而对他和紫狐都不敢相询,默默让开由着他们朝前走。紫狐并不知缘故。还当大家都是这样各走各的黄泉路。走得摇头晃脑,兴高采烈。好像她马上不是去邑都,而是去郊游一样。禹司凤见她满面喜悦,双眼中射出欣喜之极的光芒来,嘴里还哼着小曲子,完全没有一点新死之人的死寂颓然,不由暗自称奇,笑道:“你怎么这样高兴?”璇玑他们还不知如何伤心呢,她却高高兴兴地,若让他们知道,只怕也要哭笑不得。

紫狐脸上一红,只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但面前的人不是璇玑,而是禹司凤,她就算再怎么不顾忌,也不好意思和一个男人讨论心里的诸般情动,憋了半天,才道:“我……我和你说,假如你追了很久的人……嗯,就是璇玑啦!她终于表示对你也有那么点意思,你欢不欢喜?”这回却轮到禹司凤脸红了,他和璇玑什么亲密的事都做过了,然而此人生性谨慎害羞,每次听到人家提起他和璇玑如何,便要心虚脸红。紫狐见他脸红,便哈哈大笑道:“脸红了脸红了!你真是个闷骚的性子!”

禹司凤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摸了摸下巴,随即就明白了紫狐的比喻,果然还是很恰当的。“哦,无支祁和你表白了?”他问,突然想起她已经死了,无支祁说得未必是实话,心中又觉不忍。

紫狐却摇了摇头,柔声道:“这种别扭地事,他怎可能做?若他真来和我表白,那也不是无支祁啦。我先前一直觉得他心里没我,现在才知道他心中还是有我的,这样,死了也没遗憾。”

她想起无支祁说得最后一句话,其时火光将她的尸首吞没,他面上地表情教人看了好生不忍。她本以为他会说一些伤感的话,谁想他却说梦中有她,不是骗人。她临死之时,如同着魔一样,竟没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只纠结着那个梦境不放,仿佛那是她最后地心愿,得到他肯定地答复,她纵然不信,却也能安心走了。后来他竟承认说的是真话,岂不教她又惊又喜?当然,惊喜后面还有点懊悔,早知道就问他喜不喜欢自己了,他肯定也要点头。何必要小家子气地问他那个梦?笨蛋呀,紫狐!

禹司凤轻声道:“你待他这般好,无支祁心中必定感动,又怎会无视你。”

紫狐还是摇头,道:“我可不要他地感动,一个人若是要做什么才能感动对方,那对方心里便存着愧疚的意思了,相处起来也没劲的很。”

她见禹司凤沉默不语,立即明白自己说到了他曾经的痛处。他昔日便是对璇玑太好,她不得不对他小心谨慎。

紫狐说道:“这只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小小看法罢啦,做不得准。何况就算钟情之人所作所为感动不了对方,至少会感动自己。咱们先一步爱上别人的,总是要吃点苦,这也没办法。”

禹司凤默然。

两人走进邑都大门,立即有阴差神将拦住,纵然禹司凤身上有天帝之印,也不得不遵守阴间的规矩。后面匆匆忙忙赶来几个阴差,将紫狐生平重要之事写在牌子上,递给守门神将。那神将大略一扫,正要挑眉说话,禹司凤胸口突然射出一道金光。

众人乍见那道光,都慌得不知如何处,许多小鬼纷纷跪下,浑身发抖。紫狐诧异地看着禹司凤,他自己也茫然不已,抬头望向天空,仿佛是受到了什么感应,胸口的金字迸发而出,紫狐躲闪不及,正被撞上,那金字稳稳嵌入她的左肩,光芒渐敛。

禹司凤低声道:“我要走啦。紫狐,你保重。有天帝之印在你身上,阴差自然多加照顾,百年之后,地府再会。”

紫狐还处于一片茫然莫名中,眼见他的身影渐渐变作透明的,惊得直叫:“你去哪儿?!喂!别走呀!司凤!”禹司凤不及答话,身影倏地一下便消失在阴沉沉的雾气里,再也摸不着半点痕迹。

众阴差小鬼对空拜了几拜,回头见天帝的印记刻在了紫狐的肩头,自然也不敢拿她当作寻常新鬼。那神将分外客气地说道:“还请这位姑娘随阴差走,到了判官那里再生定夺。”

紫狐还不肯走,在大门附近绕了好久,只盼能把禹司凤找出来,众阴差谁也不好来催她,只得由她去了。紫狐找了一圈,这才相信他真的没死,不知是什么机缘巧合,竟在这里与他见了一面。

旁边的阴差小声提醒她进邑都,紫狐只得点了点头,规规矩矩地随着阴差们去判官处。她身上有天帝下的印记,自然没人敢把她如何,不要说无间地狱没影子,就连忘川水的影子也没见到。她成日就在邑都里游荡乱逛,竟也交了一群朋友,渐渐地,便在邑都中住了下来。当然,此为后话,暂时不表。

璇玑三人再次攀上开明门所在的悬崖时,睡在门前的开明兽已经不见踪影。前方雄伟壮观的开明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居然大大地敞开着,周围白雾蒙蒙,谁也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

腾蛇奇道:“怪了,天帝下界,所有的门应当全部关闭才对呀!这门怎么开着?”

说着朝前走了两步,朝门内看了一眼,突地脸色剧变,僵在那里不得动弹。

“干嘛,里面有鬼?”无支祁笑问,跟着走过去,学着他的模样也朝里看,一看之下,竟也僵住了,面上表情十分古怪。

璇玑动作不如他俩快,这时才刚刚攀上悬崖,累得气喘吁吁,埋怨道:“你们就走……那么快!都把我丢在后面!”

她见这两人神情古怪,不由也奇怪起来,走过去在腾蛇脑袋上一拍,道:“干嘛!门开着怎么不进去?”

腾蛇朝她嘘了一声,神情凝重,低声骂道:“蠢货!里面全是神仙!”

璇玑心中微微一惊,急忙抬头定睛望去,只见迷蒙雾气中,开明门内密密麻麻站着无数人,祥光冲天,瑞气千条,都是天上的神仙,个个都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口,与他们三人对视。

一时间,场面陷入奇异沉默的僵局。

无支祁粗粗一瞥之下,顿时看清青龙朱雀白虎他们都在里面,还有几个都是当年自己的手下败将。他不由反手握紧插在腰带上的策海钩,喃喃道:“哗,这下可要大干一场了。”

最终卷我本琉璃 第十八章 诸神降临(五)

遥远的神殿里传来琮的乐声,柔和优美,闻之令人心旷神怡,登时将场上肃然的杀气冲淡了不少。

无支祁笑了笑,手还捏着策海钩动也不动,低声道:“天帝老儿的架子不小,降临下界有诸神护卫,还来点丝竹乐声。嗯,宫调,中正平和,果然是天界作风。”

门内诸神都是一片静默,既不说话,也不动作,但无数双眼睛就胶着在三人面上身上,被那么多人一起盯着看的滋味当然不会很好受,璇玑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低声问无支祁:“怎么办?真要杀进去?”

无支祁没来得及说话,腾蛇却极度不爽地吼了起来:“看个鬼啊!不认识老子?!老子是罪犯?!”

对面还是一阵静默,过了一会,却听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无支祁,千年不见,你还是脏兮兮的。上次你杀了玄武,二十八星宿也为你杀了大半,这次杀气腾腾地过来,又要杀谁?”

众人定睛看去,却见说话之人是个极美丽端庄的女子,额上坠着一点泪珠般的宝石,映得双目如水。无支祁一见她,便觉全身暖洋洋的,忍不住笑了起来,柔声道:“白虎姐姐,我杀谁,也舍不得杀你白虎也是微微一笑,众人都觉全身温暖舒适,仿佛一瞬间遍地开满了春花一般。美人如斯,委实令人陶醉。

她轻轻说道:“你不杀我,我却要来杀你。还记得你怎么杀玄武的吗?他死的时候眼睛都没有合上。这次我来替他报仇,将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割一刀,我便撒一些盐。腌了你的猴子肉,你欢不欢喜?”

她最后说得几句话极为怨毒,听得腾蛇背脊上一串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出来。白虎人称天界第一美女。平日为人也是温柔端庄,极少见她这样说话。腾蛇突然想起玄武与白虎二人兄妹相称。玄武被无支祁杀死,白虎必定是怀恨在心,这次是打算为兄长报仇来了。

提到报仇二字,腾蛇又是一身冷汗,看看对面那么多同僚。个个都面无表情地望过来,看来真如无支祁所说,要干一大场了。那里面有地是朋友被杀,有的是曾经败在无支祁手下,千年不见,这笔账果然到清算的时候了。

他退了一步,极是为难。

如果真打起来,他要不要出手?他要帮哪一边?他不可能坐视同僚被无支祁杀害,但也不可能坐视这些同僚来把无支祁和璇玑杀掉。他要怎么办?

无支祁对白虎那一番阴毒言语压根没往心里去。嘻嘻笑道:“美人姐姐亲自来割我地肉,我怎能不欢喜?只盼你慢慢的割,别割快了。好教我与你多亲近一会。”

倘若紫狐生还,看到他这般与别地女人调笑。一路看小说网WWW.16K.CN只怕也要气得再死过去。奈何喜欢美人乃是无支祁的天性。就是天帝来了,也拿他无法。

白虎只是笑。再也不答言,旁边突然响起一个破锣般的声音:“猢狲!你撒野撒到昆仑山来了!你喜欢被人割肉,很好!待我将你身上的肉一条条全撕下来下酒!”

无支祁一听那声音就头疼,勉强瞥了一眼,却没见到印象中那个脏兮兮臭烘烘的青龙。对面站着一个青衣美人,纤瘦妩媚,可惜两只眼睛瞪得犹如铜铃一般,破坏了形象。

无支祁突然明白为啥柳意欢对青龙一见钟情了,唔,她洗洗干净,果然也能算得上是美人。可惜曾经地第一印象太差,她就算立即变得比白虎还美,他也没半点兴趣,只笑道:“只怕猴子肉苦,你吃不下去。”“吃不吃得下是我说了算!”青龙大喝一声,身形犹如鬼魅一般,眨眼就窜了过来,身后诸神急叫:“青龙不可!”话音刚落,她青色的身影已经窜到无支祁面前,变手为爪,朝他脸上抓去。

无支祁轻松地退了一步,笑道:“哎哟!没抓到!”

谁想她身子微微一摆,青烟般地散开,紧跟着他背后突然一阵刺痛,却是她的爪子突然现形,抓了上来。青龙就这般本事最让人头疼,她会隐身,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冷不丁来那么一下子就十分够呛了,上回柳意欢的天眼也是这样被她硬生生挖走的。

无支祁背后微缩,谁知她的目的并不在抓他,而是朝策海钩捞去。策海钩为那爪子一捞,顿时飞了起来,无支祁心中一惊,急忙抢上前将策海钩牢牢抓住,只听耳边风动,是她的龙尾甩过来,他脑袋一偏,一掌拍上去,却拍了个空,好在策海钩还是抢了回来。

他笑道:“这东西得自己还了才叫诚意,给你们抢过去,岂不是大没面子!”

青龙的爪子从背后袭上,他身子朝前倾,笑道:“老招啦!老子地脸可不会再被你抓花一次!”原来他脸上那道长长的疤是当年被青龙抓花的。青龙此人极为狡诈奸猾,专好暗袭,躲在背后突然放那么一个冷招,待人朝前让过地时候,她便已候在前方,利爪抓下,十有八九抓的人开膛破肚,无支祁还算机警,让过了要害,被她抓在脸上,眼珠没破,但伤疤是在所难免地了。

此刻他早知自己朝前让,会有利爪等在前方,当下将策海钩轻轻一甩,护在身前。哪知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地疼痛,这狡猾的青龙,根本没等在前面,一爪子结结实实地抓在了他背上,当即撕下一块皮肉,饶是无支祁再英勇,也疼得脸色剧变。

无论对付怎样厉害地对手,都不会让人如此无措,看不见敌人的身影,这是最大的问题所在。无支祁捂着伤口,急急退后。奈何青龙紧追不舍,爪子犹如鬼魅,一时间他身上又被抓住许多血痕。

腾蛇急得直跳脚。恨不得冲上前相助,但他自己也明白。只要一对青龙出手,自己立刻就会被当作谋反份子,这天界也不要想再呆了。

正犹豫时,忽见璇玑从腰间取下水袋,丢了两颗药丸进去晃荡。他急得大叫:“臭小娘!这当口还喝什么药!撑死你!”

话音未落,却见她扬手将水袋里的水撒出去,破啦一声,正洒在青龙腰腹之间。那药丸也不知是什么材料练成,整袋水都变成了黑色,黑色一沾上青龙地身体,她再也隐身不得,尾巴一缩便要逃跑,无支祁趁机一掌拍上去。正中那团墨黑,半空中只听她尖叫一声,青影一晃。一个纤瘦的人影摔落下来。无支祁正要将她抢过来当作人质,忽觉前方有什么不对劲。漫天的血色雾气扑面而来。他心知这是朱雀放出地杀手锏,不敢与之相撞。只得翻身退后。血雾裂开一道缝隙,将青龙拽了进去,便团在开明门前动也不动了。

那血雾腐蚀力极强,就算铜头铁骨进去,也能瞬间被化开,众人以前都见识过这种厉害,谁也不敢硬撞,只得守在门口干瞪眼。腾蛇还在着急,急得乱蹦乱跳,三人就属他最活跃,璇玑知道他心中的为难之处,便道:“你别出手,看着就好。回头天帝要是怪罪下来,就说是我挟持了你,没你地事。”

腾蛇万没想到她会说这种话,不由呆住,无支祁扯开衣服包扎伤口,痛得一个劲皱眉,嘴里却笑道:“是啦,谁让你是天界的神兽,想必为难之处也很多。这场架,和你没关系。”

腾蛇憋了半天,突然怒道:“什么叫没关系!别小看老子!他妈的,打就打!谁怕谁!大不了一起死罢了!”

无支祁逗他:“这样不好吧?你是大有前途的神兽,和咱们这些造反作乱之人在一起,没的耽误了你。赶紧回去才是正道。”

腾蛇果然不禁逗,把脸涨得通红,一叠声地叫:“你看不起我?!”

璇玑替无支祁把伤口紧紧缠住,防止它裂开,才道:“腾蛇,这事儿你为难,我们都知道。你真地别出手,对同僚下手,心里必定不好受。”

腾蛇咬着嘴唇不说话,最后把心一横,道:“罢了!除死无大事!一起去便是!”腾蛇有腾蛇的好处,他从不会杂七杂八乱想,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一旦决定,那就不可能回头,既然决定帮助璇玑这方,浑身顿时轻松下来,蹲着说道:“这血雾看似完美无缺,其实很好破,弄点大风过来吹散就行。再不济,我用火来烧,烧它个三天三夜,就不信化不开!”

无支祁摇头道:“此事不急……哎,那臭女人的爪子还真厉害,抓得老子疼死了!我说,你刚才给她泼了什么?”

璇玑掏出几颗药丸,其色如墨,笑道:“这东西啦,少阳派自己炼的药丸,拉肚子啊,肠胃不适啊,吃它很有效的。平日都是给我们生吞的,如果化在水里,就和墨水一样,颜色难看味道也难闻。我也是突然想到的,她虽然会隐身,但可不是真的变没有了,不过是咱们看不到她地身子罢了。用有颜色的水泼上去,不就立即现形了吗?”

无支祁虽然疼得龇牙咧嘴,却也忍不住伸出大拇指赞道:“厉害!你原来也挺聪明,我还当你转世之后成了木头脑袋呢!”

说话间,神殿中仙乐依然不停,悠扬婉转,委实好听之极。无支祁叹道:“天帝老儿不知在里面享什么福呢,咱们却落得这般狼狈。”

忽然之间,那曲调陡然上升,变得激昂悲凉,众人都是一怔,只觉那编钟几乎是敲在心尖上,古琴铮然而响,铿铿数下,却是变徵之声,其凄凉苍茫之处,足可令人落泪。

无支祁喃喃道:“变徵是杀音。这般激烈,只怕升不到羽调便要破开!不祥啊。”

说罢转头看那血雾,脸色微微一变,道:“不好,果然是杀音!”

那些团团围簇的血雾在蠕蠕而动,朝他们所处地悬崖边上袭来,他们若不现在出手,下场只有两个,一个是跳下悬崖,一个便是被那血雾腐蚀成一滩血水。

无支祁咬牙起身,将策海钩紧紧攥在手里,手心满是汗。

他这一挥下去,开明门也要破碎,更不用提后面的诸神了,纵然能破开血雾,那也等于杀戒大开,真要和天界作对到底了,璇玑要找天帝好好谈,便成奢望。是非成败,只在策海钩一钩之间。

眼看那血雾弥漫而上,离他们不到一丈地距离,无支祁咬了咬牙,抬手便要将策海钩挥出----那一挥,便要是惊天动地。

他地手腕突然被人抓住,回头一看,璇玑对他缓缓摇头。

她上前一步,朗声道:“我是褚璇玑!求见天帝一面!绝无谋反逆上之心,万望通融!”

血雾还在向前弥漫,没有人答话,神殿里变徵之音铮然悲怆,仿佛乱云汹涌,要将他们三人吞没其中。

注:宫商角徵羽乃是古代五音,变徵是雅乐中的一音,对应现在地升变徵之音是悲壮之声,出处是《史记.刺客列传》:“高渐离击筑,荆柯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

最终卷我本琉璃 第十九章 诸神降临(六)

“废话什么!上啦!”腾蛇当即便要放火去烧,最后被天帝老爷子抓起来乱刀砍死,也好过被血雾闷死。化成血水是什么死法?他才不稀罕!

璇玑死死抓住他,低声道:“让我再试试!”

她不想就这样放弃。杀人是多么容易的事情,一剑下去,血肉横飞,一了百了。可是一路过来,紫狐死了,司凤不见了,柳意欢也离开了,少阳派诸人还在山上快快乐乐地生活----都是同伴,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冲动,就将所有至亲之人推入火坑,遭受连坐,一个亭奴已经够了。

杀人只是最简单的处世方法,也是她曾经的真理,如今她要抛弃过去的一切。

老天可会给她机会?

她单膝跪下,朗声道:“褚璇玑求见天帝!”没人回答她,血雾缓缓前进,眼看就要触及她的鼻尖。三人面上都是汗水,近乎窒息地听着遥远的仙乐。

变徵之声,那琵琶犹如落地的玉珠,叮叮咚咚,一线往上攀升,好似一缕淡渺的青烟,袅袅升上天际。无支祁凝神去听,只觉那悲怆之音像一根钢针扎在脑中,动弹不得。

霎时间,编钟,竹笛,古琴……尽数奏响,像是攀至天尽头的海浪终于落下,变徵之声陡然破开,回归徵调。无支祁大叫一声,卡在脑中的那根钢针好像也被人一下拔去,痛快的感觉无法言喻。

血雾在璇玑面前陡然分开,裂出一条大道,门前有一人温言道:“三位请进,天帝等候多时。”

三人心中狂喜。一股脑全瘫在地上,摸摸背后,汗水都把衣服给浸透了。互相对望。只觉每个人脸上都面无人色,却又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腾蛇声音有些颤抖:“走……走。进去吧!”

璇玑点了点头,扶着无支祁,三人并肩,慢慢走进开明门,只见诸神秩序井然地分站两边。正对面站着一个白衣少年,丰神俊朗,眉间一点金印。观其年纪,也不过十三四,然而目光灼灼,极为有神,璇玑竟有些不敢与他直视,看了一眼,便自然而然垂头。扫过他的衣服,忽见他左手袖子空空荡荡,这样一个俊美的少年。竟然没有左手。

腾蛇一见到他,便脸色苍白。怔了半晌。才跪下叩首,低声道:“参见白帝。”

无支祁倒还好。他见过白帝,当时已经惊讶过了,于是他拱了拱手,当作行礼。璇玑却吃惊得下巴险些掉下来,她想破头也想不到白帝是个小小少年,瞪着他,完全不晓得该说什么。

白帝并不在意她地失态,只微微一笑,犹如春风拂过,说道:“将军又回来了,寡人十分欢喜。”

腾蛇见璇玑呆呆的没一点反应,气急败坏之下在她腿上推了一把。 璇玑如梦初醒,赶紧点头道:“你……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