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真的活下来了呢。”杨秀成便柔声道,“容定坤再恶贯满盈,也未必能对一个婴孩下手。我明日就去查一下,看容定坤曾把什么孩子送人或者寄养。”
“为什么不下手?”孟绪安却是不合时宜地冷笑一声,讥嘲道,“留着他长成大小伙子,然后回来找自己报仇?姓秦的都杀了容家满门了,还会在乎一个孩子?”
杨秀成讪讪。
冯世真紧紧握着酒杯,手被浸得冰冷,指间都泛着淡淡的紫青。
“我要见容定坤。”她说,“我要亲口问他,他把我爹的尸身埋在哪里了。我妈妈——我养母曾说过,我生母给她托梦,让我远离我爹。我之前以为这个容定坤是我亲爹,所以我生母才这么说。现在想来,我生母临终前大概也同我之前一样,以为凶手是自己的丈夫。”
冯世真搁下酒杯站了起来,清澈坚毅的嗓音在安静的书房里回响:“二十四年了,我爹一直背负着杀妻灭子的罪名,他在天有灵不知道多冤屈。我要给我爹正名!我要慰籍我娘在天之灵。我要让他们夫妻俩不再有误会。我……我要找到我爹!”
她猛地别过脸,扶着沙发靠背,肩膀颤抖着,大口呼吸。
在座的两位男士都假装没有看到她眼角的水光,低头喝酒不说话。
半晌后,冯世真控制住了情绪。重新在沙发上坐下。
孟绪安转着酒杯,说:“我倒觉得,我们先找到令尊的遗体,带着证据去逼容定坤承认罪行反而更合适一点。容定坤如今虽然残了,却终究不是普通人。贸然登门对峙,反而容易被他忽悠地被牵着鼻子走。”
“可这如同大海捞针。”杨秀成说,“都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谁清楚容定坤会把尸首藏在哪里?也许早就一把火烧了——抱歉,冯小姐。我……”
“你说的有道理。”冯世真哑声说,“但是他没有烧!七爷,还记得我趁着容定坤抽了大烟后套他的话的那次吗?他错将我误会成了阿和,说他亲手埋了他。埋了那就有坟,有坟就一定找得到!”
“范围也并没有缩小多少。”孟绪安说,“天下那么大,他可以把令尊埋在任何一个地方。”
“不!”冯世真双眼逐渐亮了起来,“不,容定坤这样的人,反而不会随便处理这么一具重要的尸体!容定坤的一大特色,就是多疑。他杀了人,夺取了对方的身份。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担惊受怕。他一定要把我爹镇住,以免我爹的冤魂回来找他索命报仇。”
杨秀成思索着点头:“有些道理。”
“我要是他,我会把这人的遗体埋在一个我可以完全掌控的地方。”冯世真说,“不但能保证不会有人发现它,而且可以方便随时去查看,好让自己安心!”
孟绪安也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容家在上海的敌人不少,谁都很乐意挖掘容定坤的丑闻。容定坤不会把这么大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那他应该是把令尊的遗体藏在容家的地盘上。”
冯世真利落起身,在堆放满了各种书本的桌子上一阵翻找,找出了一张上海地图,拿图钉钉在了墙上的软木版上。#####
一四六
“二十四年前,秦水根从我爹那里抢了彩票。那时候他在上海没有根基,也没有产业。我记得资料里写过,姓秦的买的第一处不动产是两个库房,在闸口的这个位置……”
冯世真拿着一支红墨水钢笔在地图上圈着。
“然后他娶了唐太太,买了房子和铺面,成立了公司。两年后他买下了现在容府的地,修了房子。他应当不至于把尸首埋在自己家里……在哪里呢?”
三个人站在一起,对着地图思索着。
“库房一直被使用着,不便于藏什么东西。”杨秀成说,“而郭家镇又太远了。况且那样的乡下小地方,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立刻有人知道。”
冯世真的视线在地图上扫来扫去,掠过闻春里的位置,随即又转了回去。
从秦水根那里推不出来,那不妨从自己的生父这里下手。
“姨母说,我爹当初在上海,从码头进货贩卖。那他应该会住在码头附近。”冯世真伸出了手,纤长洁白的手指点在了闻春里的位置,“闻春里的背后就是个小码头,我小时候就经常看到小货船在这里卸货。假设……我是说如果,我爹信里提到的那个欠钱的朋友就是秦水根,他和我爹当初一起做生意,那就很有可能都住在码头附近。”
孟绪安道:“世真,上海的水路多,小码头不少。你怎么确定就是闻春里?”
“因为姓秦的只放火烧了闻春里!”冯世真的声音铿锵有力。
“稍等!”杨秀成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我想起来了,容定坤在闻春里有物业的。不是失火后买下的,而是失火前就有的。”
冯世真猛地转过头去,眼神骇人地盯住了杨秀成:“是不是一栋离那株老银杏树大概三十来步远的老房子?凹字型,拱形的大铁门,两层高,门窗都装着铁栏杆?”
杨秀成惊讶道:“我只在火后去看过一次,记不大清,但确实是两层的小楼,门窗紧锁。那一片的房子都拆了,可容定坤却不让拆这栋楼,只让工人把外墙粉刷了一遍。”
“让我猜猜。”孟绪安哼笑道,“他甚至没让工人进门?”
“是!”杨秀成道,“我当时也觉得奇怪,就去问监工的赵华安。赵华安就说这是容定坤早年发家前住过的地方,有感情,后来买下来了,想留个纪念。所以里面的一切都不让动,只让工人重新换了一个大铁门。”
冯世真倒退了两步,怔怔地注视着钉了图钉的闻春里的位置,清秀的脸上血色尽退。
“是那里。”冯世真呢喃着,“他们当初合租,一起做生意。然后他为了一张彩票杀了他……”
孟绪安说:“还有一个事,之前以为无关,现在看来却未必。在容定坤——抱歉,秦水根一心收购闻春里前,地产大亨张家也有意买闻春里。只是张家刚派人去谈了个开头,容家就横插了进来。”
“他怕这房子被外人发现。”冯世真低声说着,跌坐回了沙发里,“所以他急着吞并闻春里,不惜放火烧房。而他又偏偏不敢动这个房子。因为,这里镇着我爹!”
她麻木地坐着,整个人像失去了生命的木偶似的,眼珠子黑漆漆地没有一丝光,脸色白得吓人。
“你需要休息一下。”孟绪安皱眉。
冯世真摇头,朝茶几上的酒杯伸手。孟绪安抢先一步把酒杯夺了过去,摁铃叫来了听差,道:“让厨房给冯小姐煮一碗姜汤来。”
冯世真苦笑:“酒会更好点。”
杨秀成也劝道:“不要太勉强了,冯小姐。你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我还没有做完。”冯世真抓住了孟绪安的手,冰凉汗湿的手指紧紧扣着他的手腕,“七爷,我想去闻春里!”
“现在?”杨秀成担忧地望了一眼窗外黑漆漆的雨夜。
“是。”冯世真注视着孟绪安,双眼里映着壁炉火跳跃的火光。
孟绪安凝视着她被火光染上几分血色的脸庞,目光落在她用力抓着自己的手上。那白细的手指看着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挣就能弄断。可是它却抓住了他,牢牢地锁定了,让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他面色沉静,把手掌覆在冯世真冰凉的手背上,说:“好。”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掩盖住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隆声。车灯的光在漆黑的夜中仿佛挖出了两条隧道,穿透浑沌,指引着前方。
清脆的喇叭声在寂静的午夜分外嘹亮。被吵醒了的看门人骂骂咧咧地撑着伞出门来。
“这大半夜的,谁呀?”
回答他的是重重敲在后脑的枪托。
门房昏迷瘫软的身子被人接住,拖回了小屋里。挂在墙上的钥匙被摘了下来,打开了闻春里的大铁门。车肆无忌惮地亮着前灯驶了进去。
新闻春里的房子卖了不少,但是新住户都还没来得及搬进来。整齐漂亮的里弄,家家户户黑灯瞎火,连路灯都已经熄灭。只有雨滴劈啪落在车顶篷和玻璃窗上,敲打出急促的节奏。
在车灯的照射下,白日里看着就有些怪异的老房子愈发显得鬼气森森。外墙虽然粉刷一新,可铁栏杆牢锁的门传依旧透着一股阴冷之意。
“是这里?”孟绪安问。
冯世真点了点头。
孟绪安轻轻一抬手,下属拿着硕大的铁钳,咔嚓一声钳断了铁门上的锁。在冯世真近二十年的记忆里,一直坚固不可摧的铁门在几个男人的作用下,很快就发出咯吱声,被缓缓推开。
门内漆黑一片,像是个张着的嘴,等着把来人一口吞下。
“准备好了吗?”孟绪安轻声问。
冯世真深吸了一口气,忽视了他伸出来的手,拧亮了手电筒,冒着雨大步迈进了门里。
房子二十年没有被修葺维护过,已十分陈旧。外墙的门窗虽然坚固,但是里面的门窗基本都已经破烂。
狭窄的中庭里杂草丛生,草丛里还藏着自房顶上腐烂脱落下来的瓦片和木条。冯世真他们一走进来,屋子里就响起一阵悉悉索索声。那是藏身此处的老鼠们被惊动的声音。
“我想进去看看。”冯世真对孟绪安说。
孟绪安烂她道:“房子太久没有修缮过了,楼梯估计都已经腐朽了。我先让下面的人去看看。”
冯世真没有和他争执。
孟绪安排了两个小个子的手下,把房子上下检查了一遍。手下回来道:“楼梯已经塌了一半,房间里除了几张烂桌椅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把这块地检查一遍。”孟绪安吩咐。
冯世真站在楼前,望着房子若有所思。
“如果太勉强了,冯小姐可以先回车上等着。”杨秀成为她撑着伞。
冯世真仿佛呓语一般道:“我在想,如果我杀了人,藏在一个房子里,我该怎么做。”
杨秀成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寒颤。
“当时楼里还住有别的租客,秦水根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挖土。他必须安静又迅速地把尸首藏起来。然后等他兑换了彩票,有钱了,才能回来买下这个房子,把租客们赶走。但是那个时候,他也不用再花功夫转移尸首了。这个房子,就是他用来埋人的坟。”
“那该怎么做?”杨秀成陷入思索。
“墙。”冯世真转过脸,漆黑的双目闪烁着一片明亮碎光,“姨母提起过,那个和我爹长得很像的朋友,似乎是做泥瓦匠的。”
“是。”杨秀成急忙说,“你的意思是……”
“七爷!”冯世真飞快转身朝孟绪安喊,“去检查墙壁!看有没有空心墙!”
孟绪安浓眉一扬,并不多问,挥手让手下立刻去办。
冯世真环抱着胳膊,一动不动地站在庭院中央。夜风吹动她月白色袄裙的裙摆,让她看着像一个幽灵。
一个二十四年前侥幸没死,从地狱里爬出来,清算总账的亡灵。
“发现了!这里!”一楼西角传来属下的呼声。
冯世真浑身剧烈一颤,拔腿就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奔去。
西角的一间逼仄的房间里,拥挤着牛高马大的男人们。冯世真挤过去走到前面,孟绪安正拿手电筒轻轻敲着一面墙。
咚咚,咚咚……
“背面肯定是空的。”孟绪安笃定道,转头望向冯世真,“准备好了?”
冯世真面无表情地点头:“砸!”
拆墙用的大锤轰地一声砸在墙上,砖块松落,灰尘扬起。
旁人纷纷后退,冯世真拿帕子捂着口鼻,却没有退让半步。
轰隆声中,砖块纷纷落下,墙壁露出一个大口子来。砸墙的人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停了下来。
孟绪安拿手电筒照了过去。墙里,一具干尸黑黄的头颅正对着外面,双眼黑洞深陷,却又诡异地望着外面的人,尤其正望着正对着它的冯世真。
一片抽气和低呼声中,冯世真镇定得难以想象。孟绪安以为她会被吓着,至少会有所动作。但是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继续拆墙,一言不发,连眼珠都没动过,就像一尊雕像。孟绪安下意识地想拥住她,至少把手放在她肩上。可他随即清醒了过来,为自己那一瞬的冲动摇头苦笑。
墙被拆得差不多,被封在里面的尸骸被人小心翼翼地搬了出来,放在铺着白布的地上。尸体已干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着骨架,身上衣料褴褛,脖子上还缠着一截绳子。
属下拿着剪刀,把尸体左腿的裤子剪开。
干枯的小腿骨上,有一处明显的骨结。那是腿折断后没有接好留下来的痕迹。
那属下又在尸身上搜了一遍,从上衣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灰扑扑的小包,递给孟绪安。
孟绪安带着手套,小心地把包拉开,一个发黑的小银锁滑落在他掌心。#####
一四七
“是个‘立’字。”孟绪安就着手电筒看了看,把金锁递给冯世真,“不是你的,应该是你弟弟的。”
真容嘉上还没来得及把这长命锁给新出生的儿子,就已遇害。
冯世真接过小银锁,紧紧握在掌心里,沉默了片刻,突然转头就朝外面冲。
她一直跑出了小院,站在路边,淋着雨,弯腰大口喘气。
孟绪安拦下了想要追过去的杨秀林,自己也顶着雨走过去,站在冯世真身边。
冯世真喘得沙哑,像是在极力抑制着想要哭号的冲动。她浑身颤抖,直起身走了两步,又受不住胸口疼痛般地再度弯下腰。
孟绪安怜悯地望着她,给予了她恰到好处的沉默的陪伴。
“十六年。”冯世真哑声道,“从我们家搬到闻春里,到我去金陵读大学,我在这里住了十六年。而我一直不知道,他竟然离我这么近!我……”
她痛苦地蹲了下来,泪水混着雨水糊满了一脸。
“我从懂事起就恨他。我一直以为他在某个地方苟且偷生地活着。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想过他原来一直都在我身边!”冯世真紧紧抱着肩,沙哑地喘息,“他本来是要回家的!他把给弟弟的长命锁都买好了,他是要回家的!”
孟绪安俯身把她拉起来,把她摁进了怀中,凌乱的雨丝被风一波波卷向他们。
“我知道。”孟绪安拍着冯世真的背,动作有些笨拙,完全没有他昔日里哄红颜知己的机灵劲儿,“你现在找到他了,世真。他不会怪你的。”
凄厉的嚎叫响彻寂静的夜空,惊醒了本已安歇的容府。
容嘉上翻身下床,披上一件大衣,匆匆朝外走。
听差跟在他身后,抹着冷汗道:“老爷做了噩梦,似乎被吓着了,一直在叫。”
“上次辛普森医生留下来的镇定剂呢?”容嘉上说,“取来,我给老爷注射。”
听差飞快地跑走了。
“大哥?”容芳林和容芳桦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一脸惊慌,“爹出事了?”
“没事。”容嘉上说,“我会处理的。你们去睡吧。芳桦明天不是还要去试婚纱的吗?”
容芳桦咬着唇道:“大哥,你同我说实话。爹现在这个状态,我这个时候结婚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容嘉上摸了摸她的头,“你放心,我会让爹好端端地出席你的婚礼的。去睡吧。”
容芳林得了兄长示意,把妹妹拉回了房。
容嘉上转过头,沉下了一张脸,健步如飞地来到了西堂。
“滚开!”容定坤还在床上嚎叫着,“你不要过来!不是我的错!是你逼我的!”
容嘉上让听差摁住了父亲,取了针剂,熟练地注射进了容定坤的静脉里。
“嘉上,他来了!”容定坤一把扣住儿子的手,眼珠子几乎脱眶一般瞪着他,“他来了。他要毁了咱们!你要守住容家!你要杀了他!”
“我们家姓不姓容还两说呢。”容嘉上冷嘲着,把针管一推到底。
片刻后,容定坤终于不再挣扎。
“谁干的……我明明……把他封住了……”
容嘉上眉头深锁地丢开了针管。屋内暖气十足,但是他却感觉到一股阴寒自背后袭来,像是门窗没有关好一般。
窗外的雨转小,风却越发大了。树枝被风吹得狂舞,好似从炼狱里逃脱出来的鬼魅,正在额手欢庆狂笑一般。
容嘉上自嘲地摇了摇头,拢着大衣,转身离去。
回到卧室的时候,桌上的闹钟时间正指着三点一刻,是一日中夜色最黑暗的时刻。
容嘉上用热水浸透毛巾,覆在冰冷的脸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夜色粘稠浓郁,把他包裹着,一点点拖进黑暗的深渊。曾有过的那些明媚美好的过去,正被一点点冲散,像隔世的记忆,或者是捉不住的流光。
对面曾有一扇亮着灯的窗,窗下有一位侧影轮廓秀丽的女子。在吹着风的窗前,她闭着眼,独自踩着舞步,洁白的面容像月下的花。
耳畔回荡着一律悠扬的旋律,似乎是他们跳的第一支舞曲。
年轻的女子周身笼罩着一层光,那光紧紧追随着她的动作,像一缕风,灵动地流转。
容嘉上还记得她的手搭在肩上的重量,记得她鬓角的发丝拂在脸颊的触感,记得她身上清爽的花露水的芬芳。
女子光洁白净的脸颊在灯光的照射下带着珍珠般的光泽,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她修长的脖颈上。
她温润地笑着,目光脉脉,如盈盈秋水,有星光在她眸中闪烁……
“大少爷!”
砰砰敲门声击碎了梦。容嘉上睁开眼。窗外的天是灰扑扑的深蓝色,时钟指向六点一刻。
“大少爷,出事了。”属下在门外低声说,“是闻春里……”
容嘉上瞬间清醒过来,翻身起床。
容家今年注定了要成为上海各大小报纸的宠儿。
容家新修的高档“吉宅”闻春里的房子才卖了一半,就有匿名人士挨个地给报社打电话,说闻春里唯一一栋没有翻新过的老楼是百年凶宅,藏着死尸。
寒冬腊月的大半夜,还是有那么两个不怕吃苦的小记者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偷偷翻墙进去查看。推开了已经被撬松了的大铁门,他们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在西角一面被砸开的墙里看到了一具干尸。
两个记者拍了照后连夜赶回报社冲洗,赶在报纸下印厂之前做个头条。第二日报纸上市的时候,闻春里那个被敲晕了的门卫才刚一身酒气地醒过来,被上司一通大骂,让他卷包袱走人。
门卫前脚走,报纸后脚送到。紧跟着来的,还有一大批兴致冲冲的记者。他们轻易地突破了里弄口毫无防备的大门,冲进了那栋老楼,把老楼从上到下拍了个彻底。等到巡捕房过来赶人的时候,那无名尸骨都已经被人从墙里取了出来,摆在了地上。
“来了!容嘉上来了!”
比起一副干枯的尸骨,容家年轻俊朗的大少爷自然要赏心悦目许多。记者们如苍蝇一般嗡地飞起,冲出了老楼,将容家的轿车团团围住。
容嘉上面色沉静地走下车,黑色大衣在劲风中翻飞如鸦翅。他身材高挑挺拔,面孔英俊而削瘦,此刻沉稳内敛的模样有着说不出的魅力。记者们一边叽叽喳喳地提问,一边对准了他轮廓分明的脸使劲拍。
“容少,请问里面一共有几具尸体?”
“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吗?”
“整个闻春里都是你们重新修建的,尸体也是你们埋下的?”
“容少,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容嘉上被保镖簇拥着,施施然转过身,目光对准了一名年轻的女记者。他嘴角微微一弯,那女记者的脸颊就有些发红。
“容少。”女记者气息不稳地问,“请问你对这个事有什么看法?”
容嘉上不疾不徐道:“容家是去年才买的这块地,而这楼看样子少说有二三十年的历史。这人肯定不是我们容家砌进墙里的。至于这人是谁,我们更是不得而知。容家只是不凑巧买了这栋房子而已。不过我们容家一贯遵纪守法,支持和配合巡捕房的工作。希望他们能早日查明真相,让逝者安息。”
说完,十分优雅地朝女记者略一点头,转身进了老楼的铁门。
门里面的小天井的地上,摆着盖着白布尸体。属下把布拉起一角,容嘉上低头,就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了一个干枯的头骨。
“容少,认识吗?”巡捕房的探长问。
“这怎么认得出来?”容嘉上冷笑,“况且,听说巡捕房的人来之前,记者们就已经把尸首弄出来了。谁说得清是真有藏尸,还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还有一件奇怪事。我们在这尸骨嘴里发现了一张纸条。”探长打开手里的白帕子,里面是一张对折的纸。展开一看,却是一张欠条。
“今日秦水根借容定坤大洋一千圆整,人命十条,二十四年后如数奉还。如有违约,九雷轰顶,业火焚身,妻离子散,倾家荡产!立字:秦水根。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
纸是新纸,显然是后人放在尸骨嘴里的。借钱的是秦水根,字迹却是容定坤的笔记。名字上还有一个拇指红印,鲜红似血。
此起彼伏的镁光灯在容嘉上背后闪烁着。他的大半面孔都沉浸在暗处,透着一股难以描绘的阴鸷和狠辣。王探长看了不禁暗自心惊,想这容嘉上年纪轻轻的,却是气势压人,真不愧是军火商家的太子爷。
“王探长,这张字条,可否由在下收着?”容嘉上问,“既然是找家父借的钱,还需要回去问问家父的好。”
王探长刚有犹豫,陈秘书就已借着撑伞遮雨,把一封装着厚厚钞票的信封塞进了王探长的口袋里。
“王探长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办案,真是辛苦了。这是咱们大少爷的一点心意,请诸位弟兄下班后喝口热酒。”
王探长捏了捏信封,笑道:“容大少放心。这纸条一看就是新的,想必是有人弄的恶作剧,不是什么正经证据。您尽管拿走就是。”
容嘉上看着巡捕房的人把尸骨裹着抬上了车,眉头紧锁。
“大少爷放心,都打点好了。”陈秘书道。
“不。”容嘉上转身而去,“这只是个开始。”
西堂里的容定坤睡前抽了大烟,正在被褥里昏昏沉沉地睡着。梦中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刺激得他猛地醒了过来,才发现有个人拿着一张冰凉的帕子正在给自己擦脸。
“爹做噩梦了?”容嘉上一副十全孝子的模样,细心地给容定坤擦汗。
容定坤如今最不待见这个长子,张口就不禁气急败坏地骂:“怎么又是你?老子身体还健全的时候,都不见你这样天天在我跟前尽孝。你到底要怎么样?”
容嘉上冷笑着丢开帕子,抬起手,摊开那张借条,拿给容定坤看。
“爹,你还记得借出过这笔钱吗?”
容定坤有老花眼,眯着眼睛拉开一段距离,看了半晌,困惑的面色一点点僵住,未合拢的嘴细细地颤抖起来,两眼惊恐。
仿佛那不是一张纸条,而是一只恶鬼,正从缝隙里从地狱中爬出来,浑身流淌着剧毒的脓液,亮出血腥的獠牙,一步步朝他走来。
“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容定坤的嗓音凄厉得几乎有些变声。
容嘉上眉头紧紧拧成一团,抖了抖纸条,沉声道:“您只管回答我。这笔帐是你当年放的吗?”
“这是谁弄的?”容定坤答非所问,激动咆哮,“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