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定坤清了清喉咙,道:“我和白氏成亲后就来上海做生意,极少回家。她不甘寂寞偷了人,还和那人生了一儿一女,装是我的孩子。我不认,想揭露她,她就计划和那男人私奔。半路上……也不知是遇到了劫匪,还是那男人反悔,总之把她杀了。”

容嘉上听父亲说了半晌,冷淡地问:“那两个孩子呢?”

“也死了。”容定坤说,“都被杀了。你问完了就滚吧,别打搅我抽烟。”

容嘉上似笑非笑地起身,走去一旁的桌子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等茶喝完了,他才重新走过床边,打量着神智已经彻底迷糊了的容定坤。

“爹,”容嘉上再度开口问,“白氏的一双儿女,到底是不是你的?”

“才不是!”容定坤迷糊地摇头,有些厌恶。

“那究竟是谁的?”容嘉上问。

容定坤哼哼:“是……容定坤的……”

容嘉上眉头紧锁,想了一下,问:“爹,你叫什么名字?”

容定坤震了一下,立刻道:“我叫容定坤,郭家镇人,光绪十年三月初四生,乳名光哥儿,父容有德……”

“知道了!”容嘉上不耐烦地打断,“不用说了。”

容定坤茫然地闭上了嘴,迟钝地重新含起烟杆抽起来。

容嘉上知道以父亲的脾性,绝对不会对儿子作出装疯卖傻的举动,他现在肯定是已经糊涂了。可每次提问,容定坤都有点答非所问,让容嘉上对那个谜底琢磨不透,真是如隔靴挠痒,分外难受。

“爹,”容嘉上随口问,“那白氏的丈夫,如今在哪里?”

容定坤眼神发直,像是回忆起什么痛苦的事,整个人颤抖着蜷缩起来。

“他已经消失了,我亲手……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能找得到他了!”

“他是谁?”容嘉上大一把拽起了父亲,“爹,你亲手做了什么?这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容定坤目光涣散地看着容嘉上,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三个字:“秦水根。”

容嘉上惊讶,一脸困惑:“秦水根不是……”

容定坤不住笑:“再也没有秦水根了。你们都找不到他了。”

容嘉上浑身阵阵发冷,如石柱一般伫立在床前,注视着那个像鬼一样抽着大烟的男人。

容定坤的目光越发涣散,话语开始颠三倒四起来。

“阿和……”他嘟囔着,“我真的走投无路了!你为什么不体谅我呢?如果你愿意帮我,我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爹?”容嘉上推了推他,“阿和又是谁?秦水根,容定坤,到底哪个才是你?”

容定坤却是一味地抱怨着,神智越发涣散,话语颠三倒四,完全听不清楚。

容嘉上望着父亲萎靡的模样,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入夜有雨,一直下到天亮。雨滴落在庭院里的树叶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听起来像是海浪轻轻拍打岸边礁石的声音。

冯世真听了一夜的雨声,清晨醒来的时候,还一时分不清是否还在梦中。

孟府没有女主人,所以比容府更多了几分清冷素净。听差和老妈子训练有素,走路都静悄悄的。才从温室里剪下来的鲜花还带着露水,空气中漂浮着一缕极淡的冷香。

冯世真穿着软底鞋走下楼,听到模糊的人声从书房里传出来。

“世真吗?”孟绪安通过半开的书房大门看到了女子荷青色旗袍的裙摆,“进来吧。有位客人你需要见一下。”

冯世真一脸困惑地走进了书房。

“阿姐?”伴随着一声惊呼,一个两鬓斑白、穿着阴丹士林袄子的中年妇人呼地站了起来,吃惊地瞪着冯世真。她四十开外的年纪,皮肤白皙,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几分姿色,但是家境清寒,衣衫简朴,背脊也惯于佝偻着。

冯世真只觉得她有些眼熟,恍然之间明白了过来。这个妇人应该就是那位钱氏姨母。

“这位大姐,看仔细了。”孟绪安坐在一旁的高背沙发里抽烟笑道,“万一认错了,可就要闹大笑话了的。”

妇人置若罔闻,大步上走到冯世真跟前,双目灼灼地上下打量她。

“像呀!脸盘确实像大姐!眉毛又像姐夫,尤其是眼睛,简直和姐夫一模一样。”钱氏拉着冯世真转了一圈,“长命锁呢?你还戴着吗?”

“没有。”冯世真遗憾摇头说。

孟绪安叼着眼,眼神闪烁了一下。

钱氏哎了一声,又道:“那你把你头发解开,让我看看你后脑袋。”

冯世真一头雾水,倒是顺从地解开了发卡。钱氏拨开了她后颈的头发,发根处洁白的皮肤上,有一颗芝麻大的褐红小痣,原来一直藏在头发里。

钱氏怔住,眼圈眼见着就红了,粗糙的大手抓住了冯世真的,呜地一声哭了起来。

“是你!你这里有红痣!你就是大妞呀!”

冯世真摸着后颈发愣。她后颈头发里的这一颗小红痣,还是前阵子容嘉上在床笫间发现的。连她自己之前都不知道。

“你怎么……”冯世真语塞,“大娘,你是怎么知道的?”

钱氏抹了一把泪,道:“我怎么不知道。姐姐生你的时候我还没出嫁,尿布都不知道帮你换了多少条。没想你居然还活着!真是老天爷慈悲呀!”

心在胸膛里猛烈地跳着,血液一阵阵涌上大脑,冲得冯世真的太阳穴一阵阵抽疼。这一场认亲来得太快,又太顺利,她有点无所适从。

孟绪安插口道:“大姐先别哭,把话说清楚了。你告诉这位小姐,她家中是什么情况。”

钱氏紧紧拽着冯世真的手,流泪道:“你娘姓白,叫白玉珍,你爹姓容,叫容定坤,是郭家镇容家四房的独苗。你是容家芳字辈,好像是行四,但是是你爹的头生女,叫芳桢。木字一个贞的桢……”

仿若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冯世真的脑海骤然亮起。一些破碎模糊的片段在这一瞬间重新闪回眼前。

摇摇晃晃的客栈灯笼,娘抱起她,指着一个男人说:“桢儿,快叫爹。”

冯太太抱着她,哄着问:“囡囡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吗?”

小小的冯世真有气无力地说:“桢桢……”

“桢儿……”冯世真呢喃。#####继续洒狗血~~~

一四四

钱氏叹了一口气,说:“你出生前,你爹就离了家,大老远去上海做生意。他一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在外面也很辛苦。姐姐又怀上了,因为和你奶奶处不好,便回了娘家,然后生了你弟弟。姐夫得到消息可开心了,还从上海捎来了信,说他在上海发了一笔财,要接你们母子三个去上海享福呢。我当时已经随我家那口子去了广州,你娘给我来信说了这事,可高兴了。”

冯世真感觉头皮一阵发麻,血色一点点褪去。

“可是你娘命不好呀。”钱氏低头抹泪,“她带着你和你弟弟去上海找你爹,走到半路就病死了。听说姐夫去处理你们母子的后事,却把病带进了容家,累得容家人也全病死了。后来听说姐夫太伤心,卖了地就去了上海,不再回乡了。桢儿,你是怎么没有死?你和你爹相认了吗?你弟弟呢。”

“我和弟弟失散了。”冯世真说,“娘和我们不是病死的,是半路遇到歹徒,被杀死的。”

钱氏惊骇地叫了一声,“怎么会是这样?”

冯世真简短地把自己被冯家所救,冯家又出钱安葬了白氏的事说了。

“你娘的骨灰居然是你在供着的?”钱氏好似遭了晴天霹雳,“我听老亲们说起,你爹可是把你们娘儿三个都火化了安顿进了容家祖坟里的呀!”

“谁知道那坟里埋的谁?”冯世真冷笑,“我连那人是不是我亲爹都不确定。姨母,那照片是你拿给我们的?”

钱氏忙点头,“我就一共两张照片,一张你爹娘的结婚照,一张你满百日时咱们老钱家的全家福。结婚照给了另外一批人了。”

那应当是在容嘉上手里。冯世真和孟绪安交换了一个眼神。

“说说我爹吧。”冯世真给钱氏倒了一杯茶。

“姐夫是个好人呀。”钱氏道,“当时街坊们都说你娘嫁得好呢。姐夫长得好不说,人品家境也好,从来不和那些小媳妇儿小寡妇们调笑。又是个知道上进的,眼看田里产出不好,就进城做工,一点点把生意做了起来。他对你们母女也极,三天两头都托人送东西回来。什么西洋的香水呀,口红呀,洋绸呀,总之可体贴人了。后来他赚了钱回来还给家里重修了祠堂。你奶奶提起他,逢人都道:我们家和哥儿是福星降世,将来还会有大出息的。我后来听说你爹生意越做越大,想来你奶奶是说对了,却可惜没福气享。”

“和哥儿是谁?”冯世真始终觉得这称呼有点耳熟。

“就是你爹呀。”钱氏说,“你爹的小名儿叫阿和。”

阿和……

又是一道闪电,如巨斧劈开了识海,翻搅起怒涛一般的回忆。

抽过大烟的容定坤瘫软在床榻上,惊恐地叫过这个名字。

阿和,你被我杀死了……我亲手埋了你的……

冯世真感觉胃部像是被人重重地捶了一拳,难受得不禁弯下了腰,五官都皱作一堆。

“有什么不对的吗?”钱氏不明所以。

“你给她一点时间缓一下。”孟绪安道,“大姐,容定坤说过他发了财,是什么财?”

“买彩票!”钱氏很是得意,“这事姐姐专门写信告诉了我呢。说姐夫在上海中了一张大彩票,能买好大一栋房子,好宽一个铺子呢!还说要接了姐姐和孩子进城享福。”

孟绪安看向冯世真。

冯世真幽幽地朝他扫了一眼,起身走到书房斜对面的角落。孟绪安摁灭了烟,跟了过去。

“如何?”孟绪安问,“觉得她的话不可信?”

冯世真摇了摇头,说:“那个阿和……容定坤曾说过,他杀了阿和。他很害怕那个阿和找他索命。容定坤这样的人,不知欠下多少血债。能让他特别害怕的,肯定因为亏欠了特别多。”

孟绪安把手抄在裤子口袋里,靠着窗台站着,哂笑道:“现在一切线索都窜起来了。容定坤——或者说,秦水根,为了抢彩票,杀了真正的容定坤,并且冒充他,诱杀了他的妻儿。甚至还把疫病引入了容家,害死了容家所有能认出他的人。”

冯世真面孔苍白得近乎透明,双眸是麻木的,呆呆地望着窗外枯败的灌木。

“他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她问,“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地冒充另外一个人?”

孟绪安转头问钱氏:“大姐,你知道你姐夫当初在上海有什么朋友吗?”

“朋友?”钱氏回忆着,“这个不清楚了。不过姐夫为人热情又仗义,特别喜欢结交,朋友可多了!我家那口子就是他的朋友。”

“有没有什么关系特别好的?”孟绪安引导着,“比如,同他长得很像的?”

钱氏双目一亮:“哟,还真有一个!姐夫刚去上海的时候救过一个要自杀的人,还替那人还过钱。姐姐怪他乱花钱,他说那人同他长得非常像,觉得很有缘分。我记得他们两人后来还结拜了兄弟的。”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冯世真立刻问。

“不记得啦。”钱氏摇头,“记得好像是泥水工?因为你爹娘为了钱的事吵过几句,你爹说那人找了个修房顶的活儿,将来能还钱。我那口子也是做这活儿的,所以还记得一点。”

冯世真一脸难掩的失望。线索又再度断掉了。

孟绪安忙着出门去公司,留下冯世真招待钱氏。冯世真陪姨母用了早饭,又送她去客房里歇息,还安排了一个老妈子伺候着。

钱氏家里是开杂货铺的,很有几分眼力见,察觉出姐姐家的事恐怕有些复杂。况且冯世真脸上并没有什么寻到亲人的喜悦,反而愈发有些阴郁沉默。钱氏很识趣,也不拉着冯世真叙旧。

而后冯世真出了门,自己亲自开着孟绪安的一辆崭新的雪佛莱小汽车,去家附近转了一圈。

冯世真算准了时间,果真看到母亲冯太太挎着篮子菜市场回来。冯太太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夹棉袄子,新做的裤子。菜篮子里还装着一包卤猪耳朵。看来今天冯世勋不值班,要回家吃饭。

冯先生也穿着也一身崭新的棉袄,带着老军帽,正站在大门口,一边和邻居闲聊,一边等着老妻。他接过了篮子,笑着闻了闻卤肉,和妻子说笑着转身进了门,十分恩爱。

冯世真直到大门关上,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她又把车开到了红房子医院的侧门外。午饭时间,医生们从门诊室的大楼后门出来,往食堂走去。玉树临风的冯世勋在一群男医生中十分显眼夺目。他抄着手,走得很快,面无表情,显得心事沉沉。

冯世真看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冯世勋忽然站住,朝一侧望了过去。

“世勋,发什么呆?”同事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快走!去晚了,红烧鸡腿又要被抢光了。”

冯世勋笑着摇头,收回了视线,随着同事一起朝食堂走去。

“对了。”同事问,“你出国深造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动身?”

“大年初九的船票。”冯世勋说。

“我听到个消息,说你向医院申请,要带一名家属一同出国?”同事好奇地问,“护士里都说你要结婚了,是不是真的?”

冯世勋只笑不答,走进了食堂。

“难道是真的?”同事步步紧跟,“哎哟,这下多少小护士要心碎呀,我们这些哥们儿的机会可就来了。我说你这家伙挺会保密的,什么时候谈了个女朋友我们都不知道?”

“不是女朋友。”冯世勋说,“我打算带我妹子一起去。”

同事听了,顿时一脸古怪:“你妹妹?她不是去北平教书了么?”

冯世勋说:“我这次奖学金非常丰厚,她又特别聪明勤奋。我都已经帮她选好了学校,她跟着我过去,一起申请奖学金,有希望攻读硕士学位。”

同事啧啧:“从没见过你这么疼爱妹妹的哥哥。将来你太太恐怕和小姑子难相处好呢。”

冯世勋拿了餐盘,笑道:“不见得。也许会有两全法呢。”

“什么两全法?”同事追问。

冯世勋却不肯说,笑着溜走了。

冯世真开着车,在租界的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转着。离开不过月余,街上除去换了一批广告海报外,并无什么变化。

等到回过神来,冯世真发现自己已把车开到了闻春里的路口。

闻春里已经焕然一新,新式的公寓楼挺拔而起,崭新的路灯高高立着,水泥路面平整干净,连一点烟头纸屑都没有。树桩已经被铲去,重新栽种上了一排银杏树。几年后,这些树长大,会在秋天变得金黄灿烂,成为一道令住客身心愉悦的美景。

冯世真泊了车,走进了里弄里。门口的南安警察见她穿着体面,又开着一辆漂亮的小汽车,当她是来看房的有钱人,问也不问就放她入内。

房子是新修的,路却没有改。冯世真沿着小路往里走,凭借着记忆,寻到了冯家当年的位置。

这里如今建着一栋漂亮的新式洋房,两层高,带一个光秃秃的小花园。隔壁的洋房里已经住上了人,孩子们嬉笑着跑上跑下,很是热闹。

“小姐要买房吗?”掮客以为有生意,过来搭讪冯世真,递上了名片,“这是容家最新修的房子,这一片全是独栋,上下四个卧室,两个卫生间,有最新式的下水系统。小姐要不喜欢洋楼,我们临街的一面还有最新式的公寓,极受小姐您这样的单身女士喜欢……”

“这一片的老房子全都拆光了?”冯世真打断他的话。

掮客一愣,说:“倒也没有。”

冯世真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听掮客这么回答,反而吃了一惊:“哪里还留着?”

掮客抬手一指,道:“西角有栋老房子,烧得不厉害,不知怎么就留下来了。”

冯世真起了好奇心,打发了掮客,沿着路朝西走了一阵,果真看到了那栋保留下来的老房子。

这老房子就在那一株烧得半死的大树旁边,两层高,中间一个天井院子。冯世真记得,自从冯家搬到闻春里,这房子就没有人住。房子的门窗都上了铁栏杆。虽然孩子们不止一次想进去一探究竟,可是从来没有成功过。

如今这老房子的外墙重新粉刷过,同两旁的新楼看上去一个样子,可是窗户上的铁栏杆依旧,还换了一扇新的铁门。整个房子就像一口铁匣子,关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冯世真对着房子沉思之际,耳朵捕捉到了一缕熟悉的嗓音。

她猛地转头,望见前方数十米远的路口,几个衣衫楚楚的人正自转角走过来。领头的那个西装笔挺的高大青年,正是容嘉上。#####

一四五

“现在这一片的房子已经差不多售出了百分之六十了。”容嘉上介绍着,“再往前走三个路口就是河岸,港口已经基本建设完成,私驾船……”

话语戛然而止,他像一只灵敏的猎犬一般猛地抬转过头,朝路的另一头望过去。

跟在他身边的人随之望去,只见道路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嘉上,怎么了?”紧跟着容嘉上脚步的年轻女郎出声问。

“没什么。”容嘉上自嘲一笑,“抱歉,刚才说到哪里了?”

“港口。”女郎提醒。

容嘉上点头,接着说:“这是个民用港口,有八十到一百个船舶位。岸边还有配套的商铺和酒店公寓楼同时在修建。”

“那可太好了。”女郎开心地笑着,“我们一家人都最喜欢航海,东岸的港口太远,不如把船停在家门边。爹地,你说是不是?”

走在后面的一位中年男子点头笑道:“从这边出海也方便。总之是送给你的成年礼物,要你喜欢才好。”

“爹地!”女孩娇嗔着问,“嘉上,你喜欢航海吗?我舅舅才送了我一艘小游艇,上个月才刚下水的。我打算请上同学和朋友在船上开个鸡尾酒会,你一起来玩呀。”

“谢谢李小姐的盛情邀请。”容嘉上客客气气地笑着,不留痕迹地甩开了女孩缠着自己手臂的胳膊,“我偏偏有些怕水,平生尽量不上船。恐怕要让你扫兴了。”

“那就在我的新房子里开跳舞会也行呀。”女郎不肯罢休,“爹地,我们把港口的那栋楼买了吧!求你了!”

中年男人呵呵笑,却没有轻易答应女儿的请求。容嘉上一边敷衍着贵客的爱女,一边带着他们走远。

经过那株残缺的老树时,容嘉上脚步停顿了一下,投去的眼神格外温柔缱绻。

等到人都已经消失在路尽头,冯世真才从树后走了出来。

她望着容嘉上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口气,顺着原路返回泊处车。

世真……

冯世真背脊一阵发麻,拉门把的手僵住。

她缓缓地转过头去。

身后,陌生的路人来来往往,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松了一口气,又为自己竟然生出这样的幻听觉得又可笑又可悲。

她钻进车里,甩上了门,开着车,飞快地离开了。

容嘉上在汽车远去的轰隆声中自小区的铁门里走出来,和那中年男人握手。彬彬有礼,儒雅俊美,已是个独当一面的少主。

掌灯时分,外面又下起了雨。北风呼啸着,把雨滴噼里啪啦地刮在窗玻璃上。

孟家烧着壁炉的书房里,冯世真用完了晚饭后,陪着钱氏聊天打发时间。钱氏已经自早晨的激动中冷静了下来,拉着冯世真的手,絮絮地说着钱容两家当年的旧事。

“你们容家早年还是镇上的富户,后来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好。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容家已经有些难支撑了,长工都辞了大半。你爹是有远见的人,也不想守着家里几亩地,一心想出去闯荡。十八岁那年,他揣着五十块钱,跟着镇上的人去上海做生意。”

“我娘怎么没跟着他一道来上海?”冯世真问。

钱氏说:“你娘过门不久就怀了你,只好留在了郭家镇。桢儿,我听说你爹如今已经是上海滩顶天富贵的大老板了,你快些同他相认呀。姨母帮你作证,保管他不能不认你!”

冯世真淡漠地笑了笑,又问:“我爹朋友很多吗?”

“多呀。”钱氏说,“你爹为人仗义,朋友可多了。他到了上海后,和一群朋友同租了一个石窟门房子。因为朋友家孩子多,都把朝阳的大屋子让出来,自己去住亭子间呢。为了这事,你娘可没少埋怨他太憨厚老实,担心他要吃亏。”

冯世真在脑子里勾画着一个纯朴善良的青年的形象,却顶着一张容定坤冷酷虚伪的脸。她急忙摇了摇头,把那画面赶出了脑海。

“我爹当初在上海做什么生意?”

“生意的事我不大清楚。”钱氏说,“好像就是从码头进些次等的泊来货,走街串巷的叫卖。后来他和朋友凑钱租了一个铺子,生意好多了。可惜好景不长,他那朋友欠了钱,你爹就把铺子抵了出去,替朋友还钱。”

说着,钱氏又叹了一声:“他同你娘虽然常年分居两地,可是感情极好的。桢儿,回头他见到你,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冯世真幽幽冷笑:“是啊,就是不知道呢。”

“外甥女呀,”钱氏道,“我这做姨母多管闲事问一句,你和这位孟老板是什么关系?”

冯世真啼笑皆非,道:“他这是我的……朋友,古道热肠,帮我寻亲罢了。”

姨母有些失望:“孟老板看着还真是一表人才,不知道娶亲了没?你今年也二十四五了,确实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

冯世真笑道:“横竖不是要寻亲吗?等认回了亲爹,让他替我操持就好。”

“说的是!”钱氏忙道,“是我糊涂了。等你回了容家,那可是连总统的儿子都嫁得的咧!”

“那我可得准备一份厚厚的贺礼了。”孟绪安大笑着走进书房,身后还跟着穿着中式长衫,拎着皮包的杨秀成。

钱氏急忙起身,告罪离开了。杨秀成关上了书房的门。

“问出什么来没?”孟绪安把脱下的大衣顺手往沙发上一丢,一边倒酒,一边问。

冯世真说:“姨母口中的容定坤正直善良,对人热诚讲义气,同妻子感情深厚。如今住在容府里的那位容定坤若不是受了妻离子散的刺激后性格大变,那就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听起来,确实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杨秀成笑道。

孟绪安倒了三杯酒,给冯世真和杨秀成递了过去,“杨先生可以把我们今天查到的事说给冯小姐听了。”

杨秀成点头,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冯世真,说:“这是容定坤的身体检查报告。上面把容定坤的身体状况写得非常详细,说他双腿骨骼正常,并没有骨折旧伤。”

“没有骨折……”冯世真翻着病例,“你们说,两个没有血缘的人会长得那么像,以至于一个人能冒充另外一个人,甚至骗取对方的亲人?”

“再像也不是一个人。”杨秀成说,“说话口音,行为习惯,就算可以模仿,也有区别的。”

冯世真面色冷漠地替他补上:“所以,容家全家暴病而亡,白氏妻儿惨死。原先和真容定坤关系亲密,有能力判断真假的人,全都死光了。”

杨秀成低头摸了摸鼻子。

孟绪安抿着酒,道:“这也能解释你为什么会以为是亲爹杀了你母亲了,世真。”

冯世真缓缓点头:“当时天色黑暗,又是寒冬腊月。如果一个本就酷似我爹的人在容貌上做了一些装饰,比如胡须,帽子,那我娘确实有可能一时看不请,把人认错了。”

孟绪安思索道:“我要是‘容定坤’,肯定会趁她没反应过来时就立刻动手,然后再追杀你。小孩子,受了伤又掉进河里,肯定活不了。剩下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儿,那就更好处理了。”

冯世真抓着胸口的衣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面色十分难看。

杨秀成极受女士欢迎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立刻温柔体贴道:“冯小姐是牵挂着弟弟?你还是怀抱着希望,希望弟弟能活下来?”

冯世真闭上酸涩的双眼,点了点头:“我当时已隐约能记事了,他自然要杀我。可我弟弟不过是个才满月的小孩子,他或许……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