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冯世真浑身僵住。她从昨晚的酒会一直到梦中,都在不停地受到惊吓。没想到都已经醒来了,冷不丁还被母亲的梦又吓出一身冷汗来。昨晚容嘉上提到的那个事后去寻找过孩童尸体的事重新浮现脑海,夹带着一股强劲的阴寒霜气,冻得冯世真齿缝都凉飕飕的。
“你说这事怪不怪?”冯太太拉着女儿的手,“咱们不是一直都找不到你亲爹的吗?怎么又让你离他远一点?”
“我也不知道。”冯世真嗓音干涩,整个人也有些愣愣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几个月前吧。”冯太太说,“你大哥还没回国的时候。不过也就梦到了那么一次。我都没和你爹说,怕他怪我多事。”
冯世真干笑了一下,“就这么一句话?”
冯太太点头,“她说完,我就醒了。那天还背着你们给她烧了香。哎呀,毕竟是你亲娘。”
“你也是我亲娘。”冯世真亲昵地搂住了冯太太,撒娇道,“难道妈妈因为我不是亲生的,就不爱我了?”
冯太太被她哄得笑起来,伸手拧她的鼻子,“我们老冯家才养不出你这个日上三竿还赖床上的闺女呢!”
冯世真笑嘻嘻,下了床洗漱去了。
接下来几日都过得很是平静。冯世真日日陪伴在父母身边尽孝道,操持家务,冯世勋则忙着在医院里的工作。
冯家失火后,冯世真的同学们也发起过一次捐款,给她家捐了两百来块钱。冯世真把名字都一一记下了,现在手头宽裕了,便要还回去部分。
同学们自然不要,笑道:“我们是捐款,又不是放债,哪里有让你还回来的道理?”
冯世真很是感激,于是请大伙儿去兆丰花园对面那家极有名的惠尔康吃曹家渡炸鸡。
饭桌上,一个家中长辈在书画界有些名气的女同学提议道:“吃了饭后,咱们去逛巴黎春天吧。我想买一双新皮鞋。这个月二十二号,在市博物馆里有个慈善拍卖会,我爹答应带我去呢。听说梅兰芳先生也会去!”
“我听说好多名人都会去。最近特别红的那个电影明星肖宝丽还要去剪裁呢。”另外一个在《晶报》做记者的师弟说,“我的主编特意点了两个老资历的记者,让他们那天去采访。”
冯世真笑问:“都还没有举办呢,就这么轰动?”
师弟说:“是文物界特意为前线将士和烈士家属举办的募捐,现场要拍卖好几件非常珍贵的文物。有什么唐朝的玉狮子,清朝乾隆爷的花瓶,明代的官窑碗。几个相当著名的古玩界的名人都会出席。冯师姐,你的那个前东家容定坤就在名单上。他可是本埠数一数二的收藏家呀。你在容家时,可有见过他的收藏?”#####
一百零三
冯世真夹着一块肉酿豆腐放进碗里,从容笑道:“谁会把价值连城的收藏拿给一个家庭教师看?”
“是我糊涂了。”师弟挠头笑,“听说前阵子容家在大肆搜寻一个金麒麟,后来发现在一个日本人的手里。容老板说要让出南港的一个码头来换,日本人都不肯呢。”
立刻有一个同学激愤道:“这些日本人,到处开设工厂,盘剥工人不说,还大肆从黑市收买我们的古玩,其中不乏国宝。想到这些国宝落入外人手中,就心痛得很!”
师弟干笑着说:“我听说这个日本人姓桥本,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收藏家。对了,他也要出席这次的拍卖会。”
那个提议购物的女同学笑道:“我却是听说,容家和桥本家正在谈亲事,要撮合容大小姐和桥本大少爷呢。世真,你之前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冯世真茫然地摇头,“这想必都是我辞职后的事了。不过我听说那个桥本大少爷身子很不好,都足不出户的。”
“为了作出自己身体健康的样子,那可是爬都要爬出门呀。”女同学嘲道,“容定坤对外表现得可疼爱女儿了。我看我爹娘他们都在议论,想看他究竟会不会为了生意,把大女儿嫁给那个半只脚已经踩进棺材里的日本人。”
容定坤这么会精打细算的人,就算要和桥本家联姻,也不会把金贵的嫡长女浪费在一个活不长的男人上。况且桥本诗织还一心狂热地要带着金麒麟嫁容嘉上呢。
冯世真这时突然想起,孟绪安说过桥本诗织那事绝对不是一桩婚事那么简单。
桥本家,大儿子病弱,次子健康,却是混血,又是庶出。冯世真设身处地地想,自己要是桥本诗织,想嫁容嘉上,不仅只是为了儿女私情,肯定也抱着让容家帮助自己亲兄长做桥本家继承人的打算。
听容嘉上的口气,容定坤是答应合作了。那他打算怎么解决掉桥本家的长子?
“听说那个金麒麟带着祥瑞呢。”同学们还在议论纷纷,“那日本人不肯让出来,就是因为他们家大儿子重病,却全靠这金麒麟维持着一口气。”
“好不要脸!那可是我们中国人的古董!”
冯世真猛地捕捉到了什么。
桥本家大少爷会强撑着病躯出席拍卖会,若是出点什么意外……
冯世真轻轻动了一下肩,以缓解突然涌上来的紧张。
容定坤的贪婪,碰上桥本诗织的野心,会将这一场看似平常的拍卖会推向何处?而容嘉上是否知情,他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这事,她都能想明白,孟绪安又怎么会想不明白。
孟绪安是不是真心想要寻回金麒麟还两说,以他的性格,怎么会错过这么精彩的一出大戏呢?又甚至,孟绪安怎么能眼看别人热闹演戏,而自己不掺和一脚呢?
容家和桥本家是一丘之貉。双方若相斗,最好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但是……
晨昏幽暗的四野之中,有一扇点着灯的窗,始终在冯世真的梦中亮着。
灯下的青年,有着俊雅的面孔和宽阔的肩。他会笑得缱绻温柔,会用充满儒慕的目光凝望着自己的脸。他珍爱那些飞机模型,虽然被困在死气沉沉的家中,却依旧向往着头顶的蓝天。
冯世真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容嘉上,但是她宁愿相信容嘉上人性中有着善良正直的一面。他不属于容家,不属于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他能做到更好,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如果容嘉上参与了这一场阴谋,那他本来干干净净的人生将会有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
饭后,一群朋友们去逛百货公司,冯世真耐着性子作陪。大伙儿一直玩到天黑,又一起用了晚饭,这才各自散去。
冯世真坐在黄包车上,朝家的方向而去。
沿途五光十色霓虹灯妆点着夜都,不畏寒冷的舞女裹着大衣,露着穿着玻璃丝袜的小腿,走过熙熙攘攘的长街,一路引来夜归的男人们侧目。
亮着灯的窗户后面,人影憧憧。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正在发生。
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容嘉上在做什么?是在卧室的灯下擦拭着飞机模型,还是陪着容定坤在某一处的酒桌牌桌上应酬。
冯世真闭上眼,在心里对自己说:冯世真,你真是个多管闲事的女人。
而后她睁开了眼,吩咐车夫掉头,朝肖宝丽的公寓而去。
恰好肖宝丽今天没有出门应酬,正穿着睡衣坐在沙龙里翻杂志听留声机,见到冯世真突然来访,很是有些意外。
“今天有空,想找你去看电影,完了去粤菜店吃宵夜。”冯世真笑眯眯地说。
肖宝丽一听电影两个字就皱眉撅嘴,“成天拍电影还不够,还要去看?你饶了我吧。你要没事,我们俩明天约了去红房子餐厅吃大菜,再去逛百货公司。”
冯世真在她身边坐下,随手拿了一本杂志翻着,说:“我还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
“怎么这么客气?”肖宝丽笑着问,“是什么事?”
冯世真说:“我爹他是梅兰芳先生的戏迷,以前身子好的时候,最爱去听他的戏。现在咱们家要搬去北平了,我爹对上海也怪舍不得的。我就想着,能帮他讨要一张梅先生的签名照也好。听说下个礼拜有个慈善拍卖会,你要去剪裁,梅先生也会出席。我想着,能不能把我当作你的助理,也带我去?”
肖宝丽听完就笑了,“我当是什么事呢!要不是知道你不爱参加跳舞会,类似这样的酒会,我不知道早拉着你参加过多少回了。为了伯父这点心愿,这个忙我可是帮定了的。”
“是啊。”一个低沉而熟悉的男声自冯世真背后传来,“你也是一片孝心。”
冯世真毫无防备,背脊寒毛倒立,立刻渗出一层冷汗来。
她一点点转过身去,就见孟绪安穿着天鹅绒的睡袍,敞着精悍的胸膛,从楼梯上懒洋洋地走了下来。现在才是晚上八点,他却穿成这样,出现在肖宝丽的公寓里。先前发生过什么事,冯世真用脚指头都想得出来。
她来找肖宝丽托情,就是不想让孟绪安知道,却没料到造化弄人,反而让她自己送到了孟绪安面前。冯世真面红耳赤,又悔又恼,低着头没吭声。
孟绪安却是对她的表现,视若无睹地搂着肖宝丽亲了一下,目光朝冯世真一扫。
“丽儿要给男主角做女伴,你就做我女伴如何?”
“这个安排好!”肖宝丽笑嘻嘻,趿着拖鞋朝厨房走去。
孟绪安弯腰在堆放着肖宝丽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和指甲油的茶几上翻找着。冯世真极机灵,立刻上前,从里面翻出了雪茄匣子。同之前无数次一样,她熟练地剪好了雪茄,递到孟绪安的手上,又划了火柴点燃。
还捏着火柴的手被男人一把抓住。
孟绪安微微俯身,吹灭了那快要烧到女子指尖的火苗。那口气比火焰还要滚烫,冯世真的手指一松,任由还带着红星的火柴梗落到了脚下昂贵柔软的羊绒地毯上。
孟绪安盯着冯世真,露出了狡黠的笑。
“那天在我家,我对你说过什么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的。”冯世真低声说,“你让我不要自作聪明。”
孟绪安道:“看来你听力和记性都没问题,就是不喜欢照着做。”
冯世真深呼吸,“七爷,我只是不放心……呜……”
孟绪安紧捏着她的手,目光如鹰隼盯着兔子一般。
“不放心谁?容嘉上?你觉得他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冯世真说,“最好,自然是什么事都不要发生的好。”
“可他未必领你的情。”孟绪安松开了手。冯世真紧忙托着手掌,后退了半步。
孟绪安怜悯地笑着,用指关节蹭了蹭年轻女孩由红转苍白的脸颊。他能感觉的出冯世真压抑在心底的对他的恼怒和厌恶,他却越发想欺压她,想撩拨她,看看她还能作出什么事情来。
“说定了吗?”肖宝丽用盘子端着三杯鲜榨的果汁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现在给世真做裙子怕是来不及了,恰好我有一条新裙子昨天才送来,正好可以给世真穿。可是世真没有首饰呀。七爷,您都要带人家去跳舞会,总不能让她光着脖子吧?”
孟绪安道:“回头让巴黎春天的售货员把珠宝样板送过来给你们挑,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肖宝丽喜笑颜开地挽着冯世真,“放心,我到时候一定把我们世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她惊艳全场,让七爷您挣足面子,好不好?”
孟绪安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冯世真局促僵硬的脸上,一抹促狭的笑意在唇边绽放。
“好呀。”他用和孟九少如出一辙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吻念了一句英文。
“Surpriseme.”#####
一百零四
灯光温暖的室内,冯世真站在一张古典穿衣镜前,慢条斯理地戴着手套。
贝多芬的《悲怆》自楼下留声机的喇叭里飘来,透过了门板,随着那些看不见的尘埃,在空中沉沉浮浮地漂着。
长及上臂的真丝手套有着精美的蕾丝花边,光滑的面料包裹着女子修长匀称的手臂。镜中的年轻女郎穿着一条暗金色的礼裙,外面罩着一层花纹精美的深咖色镂空蕾丝。蕾丝上,水晶打磨出来的小珠子好似滚落在草丛里的露珠,折射着幽幽的微光。
年轻的女郎身材窈窕有致,优美的线条自纤长优雅的脖颈延展到圆润的肩头,再顺着半掩在直身长裙里的曲线往下,勾勒出匀称笔直的小腿和纤细脚踝。她这一身装扮摩登又精致,随时可以登上任何一本时尚杂志的封面。
冯世真朝镜子里的女郎挤出一个充满嘲讽的笑,对方也不客气地回了她一记。嘴唇俏皮地抿着,笑得那么狡黠,仿佛知道今晚必定会是一场鸿门宴。
楼下的门铃响了,片刻后,肖宝丽在呼唤:“世真,好了吗?”
冯世真拿起那条价值不菲的黑珍珠长项链戴上,又拿起了香水,却是犹豫了一下,没有喷。她抹上了颜色娇艳的口红,最后看了一眼镜子中那个陌生的丽影,深呼吸着,推门而出。
她朝楼下而去,就像一个奔赴战场的女战士。
孟绪安穿着笔挺的风衣站在玄关,手里捏着帽子,气质雍容如王者一般,好整以暇地看着冯世真从楼上款步走了下来。
这个女人穿着他送的衣服,戴着他赠的珠宝,纵使一脸不情愿,却也不得不顺从于他。压倒性的操控带给孟绪安难言的愉悦。他含笑捧起了冯世真的手,十分绅士地行了一个吻手礼。
冯世真早就习惯了他自负霸道的作派,也习惯了虚情假意地去应付。两人这次的气氛倒是比上一次见面时要好了许多。
“我这朋友是个美人吧?”肖宝丽穿着一条亮金色的长裙,如一条美人鱼似地姗姗走了过来,娇嗔着在另外一个男伴肩上拍了一下。
那人是这次新电影的男主角,是个俊秀的白面小生。他人很机灵,立刻反应过来,捧着肖宝丽的手求饶道:“我只觉得这位小姐面生罢了。要说美人,还当是我们这位倾国倾城的肖大明星呀!”
肖宝丽这才转嗔为喜。
“晚上气温骤降了不少,你们两位女士还是穿暖和些的好。”孟绪安的头轻轻一偏。跟班抱了两个大盒子过来,一打开,崭新貂皮大衣在客厅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油光水滑。
“还是七爷想得周到!”肖宝丽立刻欢呼一声,抱了一件大衣在怀里,爱不释手地摸了摸。
孟绪安拎起一件大衣,朝冯世真看去。
冯世真从善如流,转过身去。孟绪安的手一抖,厚软的大衣搭在女子光裸圆润的肩膀,将她清瘦匀称的身子裹住了。
“你猜,今晚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孟绪安的嘴唇几乎贴上冯世真冰凉的耳廓,轻轻说了一句。
冯世真打了一个冷颤,强笑道:“只要是七爷自编自演的大戏,绝对精彩。”
上海的冬天不常下雪,即便有,也像人参果似的,一落地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地水渍。
可现在还没有到过年,天突然冷成这样,却是有些少见。所以入了夜后,街上行人比以往少了许多,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开到了博物馆的门口。
大门口倒是豪车云集,名流如织。汽车尾气缭绕蒸腾,竟凭空把这纸醉金迷的场景渲染出了几分出尘的仙意。
听差们打着伞,来来回回地跑着,把穿着华服的客人从车边一路送到大厅门口。
湿漉漉的地面映着屋内照射出来的灯光,好似洒落了一地破碎的金箔。贵客们光亮的皮鞋踏着满地碎金,步入了金碧辉光的大堂之中。
芬芳的暖气连同悠扬的音乐扑面而来,将阴寒湿冷的冬日隔绝在了身后。侍应生过来接过了大衣和帽子。厚重的皮裘脱去,女客们各个都犹如出土的宝石一般,闪闪发亮起来。
肖宝丽和赵小生是当红的电影明星,刚刚一露面,就被影迷们围住了。两对人就此分开,孟绪安带着冯世真继续朝里走。
孟绪安自从在容嘉上的生日宴会上轰动露脸过后,就在大上海的社交界彻底出了名。他英俊而富有,神秘又风流,简直是最适合不过的话题人物。
而孟绪安选女伴的口味又很杂,或是名妓舞女、明星戏子,或是名媛淑女,或是小家碧玉的女学生,只要他有心追求,似乎没有不到手的。上海的小报光是靠着报道他的桃色新闻,就赚得盆满钵满,都快要替他立长生牌位了。
冯世真却是这个社交圈里的新面孔。她随着孟绪安一亮相,就像一块大黄鱼叮当落在地上,霎时引来众人火辣辣的目光。探究的视线随着她一路而来,从头扫到脚,像个认真负责的侦探,不放过一丝细节。
冯世真今日衣着华丽,身姿娉婷,面容清艳照人,仪态落落大方、端庄淑雅。她随着孟绪安一路走来,步履从容轻缓,腰肢纤柔舒展,珍珠项链在胸前折射着柔光,衬得面孔玉雕雪砌,双目如盛着碧潭秋水一般黑润动人。
前方,容家和桥本两家人正在说笑寒暄,唯有容嘉上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仿佛有灵犀一般,忽然越过半个走廊,同冯世真的撞在一起。
冯世真微微偏了头,朝他嫣然一笑。
容嘉上的嘴角亦浮起温柔的弧度,随即看到了和冯世真挽着手的孟绪安,笑容一滞。
正谈笑风生的容家和桥本家人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波动,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
“孟先生!”桥本正三随即热情地笑起来,同孟绪安握手,“想不到你也会来。”
孟绪安笑道:“我对古玩只是略有一点射猎,今日是特来长见识,顺便为前线将士们奉献一份爱心。桥本社长和容老板才是这方面的行家,届时还要多多请教两位呢。”
容定坤笑呵呵道:“绪安老弟太谦虚了。”
男人们口不对心的寒暄之际,女人们也彼此打量了起来。
田中夫妻俩身后,那个瘦弱如细竹的年轻人想必就是今日的主角桥本大少爷。其余几位桥本小姐打扮得花枝招展,唯独桥本诗织穿着一条苏绣牡丹的纱裙,柳眉凤目,别有几分江南水乡少女的雅致和温婉。
桥本诗织率先笑着拉起了冯世真的手,道:“这不是冯小姐么?好一阵没见,真是差点认不出来了!”
“诗织小姐今晚靓丽夺人,我也一下没有把你认出来。”冯世真笑着,又朝容芳林和容芳桦道,“你们俩今天打扮得像双胞胎似的,老远就看到你们了。”
容芳桦拉起冯世真另外一只手,撒娇似的笑道:“我也好一阵没把先生你认出来呢。你怎么和孟老板一起来的?”
“芳桦,”桥本大小姐目光尖锐地插话,“这位小姐是……”
“瞧我们,顾着叙旧,都忘了介绍了。”桥本诗织道,“这位是冯小姐,原先是芳林她们的家庭教师。我们在容家的时候见过几面。”
一听只是家庭教师,田中太太和几位桥本小姐笑容立刻被冲淡了,不冷不热地朝冯世真点了点头,便转去听男人们说话。
“姐姐她们的中国话说得不是很好。”桥本诗织尴尬地解释着。杜兰馨冷眼在旁边看了半晌,此刻却是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显然是看穿了桥本诗织的伎俩。#####
一百零五
冯世真对那声嗤笑置若罔闻,对容家姐妹道:“你们俩今天打扮得像仙子似的,却没有男伴么?”
“有呀。”容芳桦说,“云弛哥陪我的,不过刚才遇到了他的师长,一会儿再过来。大姐的男伴就是这位桥本大少。”
桥本大少爷的中文大概比几个妹妹要好,听到女士们谈论自己,温和有礼地朝这边欠了欠身。
冯世真看他面色白里透青,唇色灰白泛紫,身材枯瘦,西装穿在身上直打晃,显然体质相当不好。容芳林青春靓丽,健康活泼,容定坤再狠心也不至于把一个这么优秀的女儿嫁去桥本家守活寡。
容芳林其实极不想来参加拍卖会的。还是容定坤在家里对她又哄又劝,保证只是走个过场,绝对不会把她嫁给那个病秧子,又买了一条粉钻手链送女儿。容芳林看在钻石的份上,才打起精神出了门。
冯世真是说不出桥本大少和容芳林般配这样的话的,只好又将容芳林新做的头发和珠宝夸奖了一番,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可杜兰馨并不放过冯世真,旧事重提道:“冯小姐什么时候同孟老板那么熟了?之前我那些女友们谈起今天的拍卖会,都还在猜孟绪安会带哪一位女士来呢。大伙儿都猜是肖宝丽,却没有想到竟然是冯小姐你。”
桥本诗织语气纯真烂漫道:“冯小姐不是肖宝丽的朋友么?通过肖宝丽认识孟老板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我们冯小姐聪慧秀雅,正说明孟老板别具慧眼呀。”
这番解释还不如直说冯世真通过肖宝丽这个跳板勾搭上了孟绪安。
果真,杜兰馨顺着讥笑道:“难怪冯小姐辞别了容家后,日子越过越好了。”
容家姐妹和冯世真感情不错,此刻见桥本诗织和杜兰馨居然联手攻击冯世真,一时都愣住了。
冯世真却是扬起了明媚的笑脸,正准备回击,一个温热的手掌放在了她的肩头。
“我受师长所托,照顾自家小师妹,不是应该的么?”孟绪安轻柔地揽着冯世真,朝桥本诗织和杜兰馨勾唇一笑,眼里寒意闪过。
别说几位女士,连在一旁聊天的男人们也全都把目光转移了过来。
容嘉上的视线落在孟绪安放在冯世真肩头的手上,眉心轻轻皱了一下。
“原来大家还不知道。”孟绪安道:“我去美国前,一直跟着裴老先生念书。这次回来拜见老先生,才知道世真也是他的弟子,可不就是我的小师妹么。”
“两位可真是有缘。”杜兰馨碰了碰容嘉上,“嘉上,冯小姐是你的老师,那这样算起来,孟老板可不就是你的师叔了?”
冯世真强咬着牙关才没有噗地一声笑出来,嘴角却是好一阵抽搐。容嘉上却是恨不得掐死杜兰馨。这女人之前明明聪明又识趣,怎么一怀孕后,智商就跑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连孟绪安都忍不住抖了抖肩,道:“我不学无术,可不敢沾容大少这个便宜。”
“诸位,里面要开始了。”赵华安一身黑色长褂,大步流星地从大厅里面走了出来,“孟老板,桥本社长,请!”
他这一句话,将众人从尴尬之中拯救了出来。
容定坤请桥本先行,随后带着妻女而去。容嘉上生怕杜兰馨再出什么幺蛾子,拽着她快步而去。桥本诗织冷眼看着杜兰馨的背影,脚突然被地毯绊住。身子倾斜之际,一只胳膊伸了过来,将她一把扶住。
桥本诗织倒抽一口气,方看清扶住自己的正是孟绪安。成熟男人醇厚的气息如醉人的酒香,熏得桥本诗织脸颊发热,心一阵砰砰乱跳。
“留神脚下,诗织小姐。”孟绪安眼眸深邃,笑声低沉。又因两人身子紧贴着,胸腔的振动传递到了桥本诗织身上。
桥本诗织喉咙哽住,一贯伶牙俐齿的她,此刻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孟绪安却已放开了她,绅士地点了点头,挽着冷眼旁观的冯世真翩然离去。
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桥本诗织不禁摸了摸发烫的脸。比较容嘉上那种青春明朗,孟绪安这种成熟男人才有的内敛的风度,带给了她全新的感受。桥本诗织直到走回家人身边,都还有些心神不宁。
会场是一个大方厅,只在一角架了一个孤零零的拍卖台。玻璃天花板下吊着一盏巨大的柱形黄铜水晶吊灯,照得大厅雪亮。
这次拍卖会的举办方居然是英国的鲁意斯摩拍卖公司。这家公司颇有名望,难怪今日全上海的名流都云集在了这里,女士们竞相斗艳。
主持人是个红发绿眼珠的洋人,中文说得极流利。他将宾客们夸得好似各个都是情操伟大、义薄云天、心系家国天下的伟人,然后说,今日拍卖比较随意,拍卖品一共有六个,每半个小时拍卖一个。其余时间,请诸位喝好玩好,务必尽兴。
工作人员过来分发号牌。孟绪安让冯世真挑,冯世真随手拿了一个,是16号。
那头,容定坤拿到一个7号,递给了容嘉上,自去和熟识的人聊天。容太太和田中太太很是热心地督促着容芳林和桥本大少去一旁聊天。容芳林强忍着不耐烦,尽力敷衍。好在桥本大少身体虚弱,精神不济,倒也不显得容芳林太失礼。
一片热烈的掌声响起,肖宝丽姿态婀娜地捧着第一个拍卖品上了台。红布一掀,下面是一串精巧的双股鸽血红珊瑚项链。
主持人报价两千,立刻就有人举起了号牌,两千三,两千五地竞价起来。不过片刻,价钱就涨到了三千块。
珊瑚首饰虽然值钱,可这串链子的珠子略小,样式又有些老旧。在场的太太小姐们兴趣不是很大。所以价钱最后停在了三千二,就没有人出价了。
眼看主持人要敲定之际,孟绪安把号牌优雅地一举。
“四千。”
犹如石子投入水潭,击起一圈圈微微波澜。
孟绪安在周围人打量的目光中朝冯世真温柔一笑,宠溺道:“世真你皮肤白,戴红珊瑚肯定好看。”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像一只搔首弄姿的蝴蝶,翩翩地飞进了站在斜后方的容嘉上的耳朵里。
杜兰馨嗤笑道:“这么细的一条珊瑚链子,也配值四千块?孟绪安果真财大气粗,拿钱砸着听响呢。”
容嘉上半阖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主持人举着锤子,兴奋地高声道:“四千一次,四千两次……”
“五千。”7号的牌子随着那懒洋洋的声音举了起来。
先前的波澜还未褪去,就又有一块砖头砸进了水中,哗啦溅起一大片水花,也彻底地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容嘉上吊儿郎当地靠着栏杆站着,手里把玩着号牌,俊脸上挂着散漫的笑,仿佛把竞拍当作什么好玩的消遣一般。#####
一百零六
杜兰馨讶然,低声道:“我不喜欢那珊瑚链子。”
容嘉上平静地对她笑:“我也没打算拍下来送给你呀。”
杜兰馨表情僵住,“你是在报复我刚才挖苦了你?”
“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么?”容嘉上浅笑着,凑到杜兰馨耳边,看似温柔地低声说,“我是在警告你,不论你在想什么,不要再去挑衅我的女人!”
杜兰馨好似挨了耳光似的,脸色阵红阵白,狠狠瞪了容嘉上一眼,黑着脸走开了。
桥本诗织的眼珠滴溜溜,视线在孟绪安和容嘉上之间来回扫着,神色复杂。
主持人高声道:“7号的先生出五千。还有哪一位客人出价的没有?”
“六千。”孟绪安把手中的号牌逗狗儿似的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