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兰馨不得不放开了他的领带,双手抱住胳膊,独自抵御着寒冷。

“容嘉上知道了。我状态不好,他猜出来了。”

杨秀成惊骇地抽了一口气。

“得了!”杜兰馨烦躁地翻了一个白眼,“嘉上他从头到尾都知道我们俩的关系。他也根本不在乎——只要我不带着货进容家门,让他做便宜老子。”

杨秀成缓过一口气,有些尴尬地解释:“我现在至少在明面上还不能和容家撕破脸,你明白的。”

“明白。”杜兰馨讥嘲道,“你都已经和容家离了心,已经被容定坤排斥,甚至已经偷了容家大少爷的女人了,但是在面子上,你还是容家的一条忠狗!”

杨秀成苦恼地抹了一把脸,“容定坤知道我背叛了他,不仅仅只是打我一顿的事。你是杜家小姐,他不敢对你怎么样。但是我却什么都不是。”

“你是我孩子的爹。”杜兰馨把手按在腹部,也许是因为即将为人母的关系,她一贯虚情假意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真挚而充满柔情的表情。

“秀成,你曾和我说过,想和我有个孩子,想和我有将来的。你难道只是为了哄我上床而随口说的?”

“当然不是!”杨秀成忙道,“我当然想和你在一起。但是我还没有准备好。这来得太快了!”

“那你可要加快速度准备了。”杜兰馨冷冷地看着他,“我等得,肚子里这个可等不得。你要是觉得咱们玩大了想收手,我明天就去预约西医做手术。你是有远大前途的男人,我也不能拖累你不是?”

“兰馨……”杨秀成无奈,“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爱你,当然也会爱我们的孩子。”

“养花都还得勤浇水呢。光有爱,可养不了孩子。”杜兰馨格挡开了男人想要搂自己的手臂,“我俩开始的时候就说好了,合则聚,不合则分。我不是那种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只是我以为也许我们俩可以试着去搏一搏的。你要是临阵退缩,尽早告诉我。”

杜兰馨推开杨秀成,气鼓鼓地朝屋子走去。杨秀成呆呆站着,似乎还有些没有消化完这个足可以改变他一生的消息。杜兰馨走了一段路,扭头望了一眼男人萎靡沉默的身影,憋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滚滚而落。

她咬牙继续朝前走,心里暗骂:杜兰馨,你这个没出息的,最后竟然栽在这么一个男人身上!吃一见长一智。永远,都不要对男人这种东西动感情!

她正抹着泪,身子突然被人抓住,大力搂进怀里。

杨秀成激动地吻着她的额角和头发,飞快地说:“我会负责的!兰馨,我们在一起,把这孩子生下来,养大。我……我尽快带你走!”

杜兰馨满腹的委屈被男人简短的一句话打得烟消云散。她扑进杨秀成怀里,点着头大哭起来。

冯世真关上了水龙头,扯了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水珠。隔着洗手间的门板,能听到楼下欢快的爵士舞曲的声音。

舞会才刚开始,而她已经想回去了。

也许老天爷安排她过来,和容嘉上最后一次把话说开,好让她走得没有遗憾。她欺骗了一个男孩,伤了他的心。她无耻地顶着这个罪,决定远走高飞,把所有的苦恼都丢给对方去消化。

冯世真深呼吸,拉开了门走出去。她怕再撞见容嘉上,不敢走大楼梯,便朝走廊尽头而去,打算从仆人走的小楼梯下楼,从侧门出去。她并没有来过孟绪安的这座宅邸,摸不清楼梯在哪里,只有边找边走。

“谁在外面?”

冯世真停下脚步,看向身边一扇门。门没有关严,暖黄的灯光从门缝里照射在脚下的地毯上。

“是谁?”里面的人又在问。

出于礼貌,冯世真轻轻敲了一下门,说:“抱歉打搅了。我是楼下的客人。”

“请进。”那人倒不生气。

冯世真只好推开了门。

里面是一间宽敞的画室,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画框,空气里充斥着松节油刺鼻的气息。一个少年坐在画架前,正专心致志地在画布上涂抹着。

冯世真看到那个穿着白毛衣的背影,心猛地一抽,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让她不禁吸了一口气。

“晚上好,女士。”少年转过头,用英语朝她问候了一声。

冯世真看清楚了他的脸,虽然那怪异的感觉还没有消散,但是她已经镇定了许多。

这是一个清秀俊雅的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苍白削瘦,有些发黄的头发垂在额前,一双眸子倒是又黑又亮,像是养在白玉碗里的黑水晶似的。

“晚上好,先生。”她微笑着,也用英语回了一句,“很抱歉打搅您作画了。我就是想找个下楼的路,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少年放下画笔,身子动了动。冯世真这才注意到,他是坐在轮椅上的。

“你有点眼熟呢。”少年说回了中文,仰着头打量冯世真。

冯世真摸不准这少年的身份,只有尴尬地笑。

近看,她越发觉得这个少年有些眼熟。或许是五官和她认识的某人相似,又或者是神态。但是这少年身上散发出来一股气息让冯世真有些不自在。好像是窗户没有关严实,有冷风自缝隙里吹进来一样。冯世真下意识抱住手臂,才发现自己皮肤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用紧张,请坐吧。”少年却是友善地一笑,指了指凳子,“你真漂亮,愿意做我的模特吗?”

冯世真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直白的赞美和请求,好生愣了一下,说:“我自然乐意。只是……”

“那你坐那里别动!”少年立刻重新换了一块新画布,开始调颜料。

冯世真这下只得按照对方的吩咐,坐在了一个高脚凳子上。

少年换了一块新画布,一边作画,一边说:“小姐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感觉。你和我大哥很熟吧?”

冯世真道:“请问,令兄是……”

“孟绪安。”少年笑了一下,“我在家里排行老九。”

“原来是九少,失敬。”冯世真口头说着,心里却直犯嘀咕,“七爷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你。”

孟九少乌黑的眼珠一转,抿嘴笑起来,“你不是他的那些女朋友。”

“是的,我不是。”冯世真也不敢自称是孟绪安的朋友,只委婉地说,“我只是为他做事的人。”

“那他一定很喜欢你。”孟九说,“你身上有他的气息。”

冯世真很确定,这个气息肯定不是孟绪安的体味。少年似乎想表达的是,冯世真在言行或者气质上,已经受了孟绪安的影响了。

少年一边盯着冯世真看,手下动作不停,作画手势十分熟练。冯世真枯坐无聊,便开始打量画室四周摆放的画。可这一看,那种萦绕着她的若有若无的怪异感,反而更明显了。

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画,墙角下也堆叠着涂抹着图案的画框。一眼扫去,画中全部是女子。五官秀美的,却是赤裸的,削瘦的,乱发披肩的女子。

阴暗晦涩的色调中,女子们清瘦苍白的面孔呆滞无神,更像才从水潭里打捞起来的尸体。她们都显得那么疲惫无力,瘦长的手臂垂着,肩膀瘦骨嶙峋。有些女子则是被囚禁在栏杆之后,枯瘦的手指如鸡爪一样抠着栏杆,对着外面露出呆滞目光。

那种呆滞,却不是麻痹而绝望的呆滞,而更像是一场歇斯底里的疯狂前的沉默罢了。

冯世真对艺术略有涉猎,可也实在欣赏不了这么颓废阴暗的作品。她越看,越觉得毛骨悚然,周身都泛起了一股寒意。

“画好了。”,孟九放下了画笔,歪着脑袋端详了一下画,把它转给冯世真看。

“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抓住你的神韵?”

牙白的画布上,油画笔用褐色的颜料勾勒出了一个年轻女子的侧面半身像。万幸,不说同四周那些阴森的画对比,这张画显得非常中规中矩。孟九少敏锐地捕捉到了冯世真面部的细节,线条流畅地描绘出了她挺直的鼻梁和倔强的嘴唇,还有清秀的眉眼,以及窈窕的身躯。画中女子面容秀美、神态安详,令人心生喜悦和向往。

没有哪个女孩看到自己被画得这么漂亮而不高兴的。冯世真放下心来,笑着道谢:“九少画得真好。我还从来不知道自己也能这么好看呢。您学了多久的画了?”

孟九却盯着画布,一脸凝重,没有回答。

“九少?”冯世真试探着问。

“不对……”孟九低语,“这画不对……”

“哪里不对了?”冯世真迟疑着,朝他走过去,恭维道,“我看您画得极好,美术馆里展出的那些画都不如您的有神韵……”

“不对!”孟九突然大吼一声,扬起的手臂差点打中冯世真的脸。

冯世真惊愕地后退两步,就见孟九发了狂一样把画板举起来,重重地砸在地上,再抬手一扫,装颜料的瓶瓶罐罐全部被带落,玻璃罐子噼里啪啦地摔得四分五裂。颜料泼溅在了画布上。好端端的一张仕女肖像画,转眼就被糊得惨不忍睹。

可孟九还不罢休,嘴里一边嚷着“不对”,一边还要去抓那张画。他腿脚不便,一不小心就从轮椅上跌了下来,整个人趴跪在了地上。

冯世真的脚挪了挪,忍着反射性上前的冲动,又往后退了一步。

孟九抓起一把油画刀,唰地一声就将画笔割出一刀长口子。画上人像清丽的脸被一分为二。

“不对,不是这样的!不是的!”他一刀接着一刀,“你怎么能这么开心,这么快乐?我不准你这样!”

画布转眼就被割成了烂布条。少年随即把画板丢开,抬头盯住冯世真,双目赤红,表情却随之一变,恢复到了之前温柔和煦的样子。

“我吓着你了?别怕。过来扶我一下。”

冯世真心跳如狂,手拽着胸前的衣服,却没有上前。

“九少是不舒服吗?你稍等,我去叫人上来照顾你。”

“我头晕。”孟九一脸无辜地坐在满地狼藉之中,显得又可怜又单纯,“我站不起来。你扶我一下吧。你扶我起来,我就不告诉大哥你闯到我画室的事,怎么样?”

冯世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小心翼翼地朝他缓慢走去。经过一张画桌的时候,她借着身体遮挡,把一支美工刀捏在了手中。####

一百零一

“过来呀。”孟九望着她,露出了温和的笑,朝她伸出了一只胳膊,“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冯世真捏着美工刀的手动了动。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奔来。冯世真还来不及回头,来人已经一手压着她的肩,一手强行夺去了她藏在背后的美工刀,将之啪地一声丢在地板上。

“啊——”孟九突然失控地高声尖叫,抓起一大团颜料就朝冯世真砸了过来。

夺刀的人把冯世真往后一拽,高大的身躯挡在了前面。颜料砸在了男人昂贵的西装上,还有一点落在了他削瘦分明的脸颊边。

两名听差紧跟着跑了进来,拿着一条粗棉绳,把孟九扑倒在地,用力捆住。孟九疯狂地挣扎,蹬着腿尖叫打滚,像个讨要不到玩具的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不要,她是我的!大哥你坏!你欺负我!我就要她嘛!”

孟绪安面色黑得好似烧焦了的锅底,低沉沙哑的嗓音里包含着震怒前的压抑,“把他带下去,好生洗干净。让陈医生过来给他打针!”

听差的急忙应了一声,两人齐心合力,抱着挣扎哭闹的孟九从画室的侧门出去了。孟九的撒泼声伴随着听差哄他的声音被关在了门后。

冯世真浑身的鸡皮疙瘩还来不及消,就被孟绪安粗暴地扯出了画室。

“对不起,七爷。我真不是故意的!”冯世真踉跄地跟着,努力为自己辩解,“九少他之前一直彬彬有礼,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对不起……”

下了楼,走到侧门口,孟绪安一把将冯世真拽到自己的面前,直视着她的双眼。两人挨得极近,身躯几乎是贴着的。冯世真能感觉到男人身上那股阳刚温热,和他惯有的雪茄混合着洋酒的气息。她心跳慌乱,想避让,却又发现自己没法挣脱。

孟绪安的呼吸粗重,像一头盛怒的狮子。他抬手捏着冯世真的下巴,逼着她扬起脸,面对自己的目光。

“你知道他是谁?”

冯世真垂着眼,依旧不看他,说:“他自己说的……七爷,我没有故意去找他。我之前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

“你现在知道了。”孟绪安呲牙冷笑。

冯世真终于瞟了他一眼,“我不是口舌不严的人,七爷请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说了也无妨。”孟绪安重重地松开她的下巴,“过不了多久,全上海的人都会知道他的存在。至于你……”

冯世真低头垂目,肃色道:“我会当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的。”

孟绪安哼了一声,松开了手。冯世真从他臂弯里跌出来,踉跄两步才站稳。

“你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世真。”孟绪安说,“这是个好品德,不要丢掉了。”

“我知道的,七爷。”冯世真调整着呼吸,“对了,方才容嘉上告诉我,桥本诗织有意挤掉杜兰馨,带着金麒麟嫁他。”

孟绪安噗哧笑起来,“你的这个容嘉上,还真是个炙手可热。不过我觉得容嘉上没把话说完。这笔交易不仅仅只是一桩婚事这么简单。”

“我会留意的。”冯世真道。

“你自己看着办。”孟绪安深深地注视着她,警告道,“别再接近我弟弟。下一次,他手里的,或许就不是颜料了。”

冯世真实在忍不住,抬头顶了回去:“不瞒七爷,我也这么希望呢!”

她转身去拉门,打算告辞。

“站住!”孟绪安打量了一下女子身上单薄的衣裙,“在这里等着,哪里都别去!”

他丢下冯世真大步走了。冯世真一头雾水,只有在门口守着。

一静下来,四周的声音就会被放大。冯世真枯站了片刻,忽然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哭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刚刚才被孟九少吓得魂不附体,现在又听到诡异的哭声,饶是冯世真再胆大,都不禁冒出一层冷汗来。

孟绪安住的是什么见鬼的破房子?

冯世真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那哭声有些耳熟。她一路寻去,推开了门,就见一个少女正坐在外面走廊上的椅子里,哭得正伤心。

“芳林?”

容芳林抬起湿漉漉的脸,看到冯世真,哇地一声,啜泣变成了大哭。

冯世真急忙过去把她搂住,“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容芳林不停摇头,想开口,却哭得连话都说不清。

冯世真掏出手帕给她擦脸,耐心地哄道:“有什么不开心的,说给我听吧。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

容芳林倒是信任冯世真,可杜兰馨和杨秀成偷情还珠胎暗结的事,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还真说不出口。不仅说不出,光是一想起来,她就又羞又恼又怨恨,直把手中的帕子当成那两个不知羞耻的人,使劲地撕扯。

冯世真没法,只得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慰她。

容芳林痛哭够了,这才瓮声瓮气地说:“冯先生,你说这世上,为什么有人明明已经订了婚,却还去喜欢别人?”

冯世真差点就要以为自己和容嘉上的事被容芳林知道了。可转念一想,就算知道了,容芳林顶多吃惊一阵,犯不着哭得这么伤心呀。冯世真只当女孩子在恋爱上受了挫,柔声安慰道:“汤显祖老人家还写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感情这种事,正因为没法由人自己控制,才会引出那么多悲欢离合来。这也是爱情的迷人之处,不是么?”

容芳林睁着哭成桃子似的双眼,说:“可她订了婚了呀!”

冯世真苦笑,“自古以来,爱情,都不是成婚的必备条件。”

“那爱情是什么?”

这个问题,古往今来还没有几个人能得出答案。

冯世真想了想,说:“是幸运。有生之年,能遇到最真挚的情爱,不论没有没有得偿所愿,都是人生大幸。”

容芳林若有所思,“是幸运……所以,他们才会那样么……”

“世真!”肖宝丽匆匆寻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大衣的老妈子。

容芳林这一脸样子不好见人,立刻起身朝冯世真道别,低着头跑走了。

肖宝丽不以为然地扫了容芳林的背影一眼,把冯世真拉起来,“你怎么惹七爷生气了?他的衣服是你弄脏的?算了你别说,我也不想知道。来,把衣服穿上,我先送你回我家。”

冯世真沮丧地朝她挤出一个笑。

肖宝丽把冯世真送回了自己的公寓,吩咐老妈子照顾好她,又转身回舞会去了。冯世真卸了妆,在客房的浴缸里泡了一个热水澡,浑身泡得发红,才终于把身体里那股阴冷的邪气驱散掉。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还残留有美工刀冰冷的触感。其实她也只是下意识要抓什么东西防御。孟九如果掏出来的不是颜料而是枪,她拿把小刀也没什么用。

孟九的叫喊声像个冤魂似的在耳边萦绕不散,一会儿是狂躁的嘶吼“不对,不该这样!”,一会儿又是孩子气的“不要嘛,人家就要她!”

他想要自己做什么?

联想到画室里那些扭曲的画,冯世真又打了一个冷颤,赶紧把这个问题从脑海里驱逐了出去。

回了家,躺在自己的床上,冯世真望着窗外路灯透过来的昏黄的光。惊吓褪去,另外一个疑惑浮出了水面。

冯世真第一眼见到孟九,就觉得他有些眼熟。她起初以为是因为他是孟绪安的弟弟,自然长得像,可是现在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并不全是。

孟九五官阴柔纤细,像是工笔精致的细描,脸庞轮廓柔和,更像个女孩子。孟绪安面容硬朗,剑眉星目,男子气概十足。兄弟俩要说像,只有嘴唇弧度相似。其他处,就再找不出什么共同点了。

可冯世真始终觉得孟九还像另外一个人。

那鼻梁,那眉眼,那微笑起来眼角清波荡漾的风情……

白衣青年转身,朝她展眉一笑。

冯世真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来。

容嘉上!孟九像容嘉上!

五官并不像,但是那肢体形态,那背影,活脱脱就是个孱弱版的容嘉上!

冯世真掀开被子下了了床,甚至没顾上穿拖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来回转。

孟绪安的大姐早年曾和容定坤恋爱,而后被始乱终弃,冯世真是知道的。那时候容太太还怀着孕,而容芳林开年就满十七岁。所以说,十八年前,孟大小姐很有可能怀着孩子,随家人去了美国,在美国生了孩子,而后病逝。

孟家是前清翰林之家,家风极严。孟绪安当初和冯世真闲聊中就透露过祖父和父亲古板保守,尤其不喜欢女人出门抛头露面。孟大小姐是在家中由西席授课,学的是极传统典雅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据说还画得一手极好的工笔花鸟。

冯世真不难想象,这样一位好似古画里走出来的仕女,会多么让最爱慕文雅女性的容定坤着迷。不过容定坤对女人的喜欢,就好比孩子爱五颜六色的水果糖,这边才舔两口,那边又看到好吃的,甩手就跑掉。

而孟家这样保守的人家,哪怕后来迁居美国,也定把女儿未婚先孕当作奇耻大辱。所以外甥成了弟弟,舅舅变作了大哥。而容定坤,有一个儿子。容嘉上则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弟弟!

理清了思绪,冯世真才觉得遍体生凉,脚已经冻得没了知觉。她打了一个喷嚏,急忙哆嗦着钻回被子里。

一想到孟九那癫狂暴躁的样子,冯世真就忍不住苦笑。这样的儿子,就算拉到容定坤面前,他怕也不会认的吧?他这样冷酷自私的人,妻妾儿女都是他用来妆扮门面的物件。他对作为继承人的长子的疼爱都带着明显的投机,对于老情人生的精神不正常的儿子,恐怕巴不得他跟着孩子娘一道死了的好。

孟绪安显然深知容定坤的劣根性,所以将外甥隐藏保护了起来。#####

一零二

不对!

冯世真耳边响起了孟绪安的那句话。

“过不了多久,全上海的人都会知道他的存在。”

他是什么意思?要逼着容定坤认儿子吗?

认了儿子能有什么好处?无非多分一些家产罢了。孟家如今已富甲一方,不至于稀罕容家那一份家产才对。

那就是想用外甥来膈应容定坤了?

可是看孟绪安对孟九的态度,还是挺呵护他的。他会为了报复容定坤,而把患病又无力自保的外甥曝光吗?孟九到底也是他姐姐的骨血,他会因为恨容定坤,而也厌恶这个外甥?

冯世真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自嘲道:容家和孟家的恩怨,关你什么事?你只用眼睛盯着容家何时倒就是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冯世真后半夜却一直睡得不安生。她先是梦到自己站在画室里,孟九发狂地朝她扔颜料。她躲了几次,终于被砸中。红色的颜料在自己身上糊开,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这一团是血。

她惊恐地抬起头,就见孟九已经变做了容嘉上。清俊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眼眶泛青,阴冷而充满厌恶地盯着她。

“嘉上……”冯世真的心像是被挖了一样地痛起来。

容嘉上忽然高高举起手,手里血肉模糊,一团肉犹自在跳动。

冯世真低下头,果真看到自己胸口有个血淋淋的大洞,原本应该在里面的心,正被容嘉上捏在了手心里。

“还给我!”冯世真哀求着,捂着胸口,苦苦地求容嘉上,“求求你,把它还给我!”

容嘉上冷笑着,那张她曾吻过的嘴唇说着冷漠的话语:“你这样的女人,要心做什么?你报仇就报仇,却来诱惑我。面上装得那么高洁清标,其实也不过是个和那些女人一样,又爱慕虚荣,又虚伪下贱。”

冯世真朝他走去,像是赤足的人踩在荆棘路上一般,没有走两步就跌了下来。她匍匐在地上,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她恨自己软弱,却又无计可施,只有继续吃力地朝容嘉上爬。

可冯世真不论怎么爬,都停留原地。容嘉上就站在她对面,似乎再努力一把就能触摸到,可那段距离却成了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

“求你了……”冯世真放弃了自尊,哀婉地求饶,“不要再折磨我了。”

容嘉上冷眼看着她在脚下挣扎,面容是那么俊美,又冷漠得那么让人心碎。

“你是个骗子,冯世真!我再也不会相信你!”

“不……”冯世真哭得哆嗦,词不成句地辩解,“不是的……其实我……我也……”

“世真!”

脸上一冰,冯世真猛地惊醒了过来,大口喘气。

“没事了!”冯太太把冷帕子拿开,换了一张热毛巾,给女儿擦着脸上的冷汗,“是魇住了,醒来就好了。”

冯世勋站在床头,揉了揉冯世真的头,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怎么好端端地做恶梦,还满口说胡话?梦到什么了?”

“梦里的事,哪里记得住?”冯世真接过帕子自己擦脸,身子还因为梦里的激动而细细地发着抖,但是心却是安稳地呆在胸腔里,强劲有力地跳动着。冯世真拍了拍胸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天已经亮了,冯世勋见妹妹没事,便出门去上班了。

冯太太等儿子走了后,低声问女儿:“你是不是又梦到小时候那事了?”

冯世真怔了一下,笑道:“不是的。”

冯太太却有些不安,“说了你别笑。其实前阵子,我梦到过你亲娘。”

“妈!”冯世真大吃一惊,“你在说什么?”

冯太太愁眉苦脸地说:“当初是你爹去办理的后事,我是没有见到她的模样。可梦里那个女人,长得有三分像你,我就知道她是你亲娘。她倒是先向我磕了头,说感谢我养大你。然后说她要走了,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我是想她大概是终于要去投胎了。”

冯世真啼笑皆非。她是接受过先进教育的女性,对鬼神并不如父母辈那么迷信,只把母亲的话当故事一样听。

“然后,她又说了句很奇怪的话。”冯太太皱眉,“我到现在还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

“她说了什么?”冯世真被勾起了好奇心。

冯太太说:“她说,让我劝劝你,离你亲爹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