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定坤双目赤红,一言不发地推开了杨秀成和容嘉上,大步走出书房,径直上了二楼,一脚踹开了二姨太太的房门。
咣当一声响,紧接着是响亮的耳光。二姨太太尖锐的哭叫声响彻整栋宅子。
“老爷——老爷冤枉呀!我真的不知道呀!”
容定坤狂怒的咆哮犹如负伤的狮子,夹杂着万钧雷霆,直要将二姨太太劈死。
“连个人都管不好,儿子也生不出,还帮着娘家坑我,你怎么不去死?”
房里传出噼里啪啦地砸东西声响,夹杂着二姨太太凄惨的哭喊哀求,还有老妈子微弱的劝架声。
容嘉上同杨秀成站在楼梯下,就见容家两个大女孩从院子里匆匆跑了过来,满脸惊恐。
二姨太太生的那对双胞胎女孩被吓坏了,站在门口歇斯底里的哭着。容芳林急忙让老妈子把妹妹们抱了下来。
容太太坐在客厅里,兴奋得满面红光。她喜不自禁地听了好一会儿,这才慢吞吞起身,带着大姨太太上楼劝架。
“老爷歇歇气,伤了身子,可是亲者痛仇者快。东西丢了就丢了,您的身子才是咱们家的无价之宝。”
容定坤站在一片狼藉中,面色紫红,呼哧呼哧喘气。屋里已被他砸得稀烂,梳妆镜碎了,脂粉散落满地,香水瓶摔得粉碎,气味呛人。
二姨太太头发散乱,抱着大肚子伏在老妈子怀里嚎啕大哭。容太太看着她俏脸上火红的五指印,心里好似大暑天喝了冰镇的酸梅汁一般痛快。
“二妹怀着身孕呢,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可不好。”容太太伸手扶容定坤,“咱们先出去,有话也不急着这一时说。”
容定坤暴躁地挥开了她的手,指着二姨太太,狠狠道:“你最好祈祷你妹子永远别再回来。否则,她前脚踏上码头,我后脚就把她给活撕了!”
二姨太太又冤又怕,一口气堵着说不出话,只好捶着胸口大哭。
“以后孙家的人,一律不准上门来!”容定坤甩手而去。
容太太冷笑着道:“让娘姨们上来收拾屋子。这里暂时不能住人了,委屈二妹暂时睡一下客房吧。”
等人都走了,二姨太太抱着那个她从娘家带来的老妈子,哭得肝肠寸断。
“这日子还让人活伐?这不是逼着我去死吗?清儿那个杀千刀的没良心的贱蹄子,她走就走了,还这样害我呀!容定坤你这个薄情寡义的,我跟了你十年了,你竟然连这点信任都不给我。干脆阿拉母女三人一道去跳黄浦江,还省得在这里被人糟践!”
老妈子抹泪劝道:“小姐要为肚子里的小少爷想想呀。”
二姨太太抱着肚子,“还不知道是不是少爷呢。万一还是个丫头,我在容家就真没活路了。”
老妈子使出浑身解数哄着。两人把屋子里要紧的东西收拾了一个包裹,搬去了对门的客房。
外面看热闹的老妈子争先恐后地涌进房里打扫卫生,东翻西翻,都想找出点什么好去容太太那里邀功。
容家这场妻妾大战即将落幕,容太太眼看着稳稳胜出。
下人们兴许做活不行,但是捧高踩低的本事十足。当晚,连晚饭都没有给二姨太太送上来,还是老妈子自己下楼讨了饭菜和热水。
二姨太太每吃一口饭,都要诅咒容太太一句。
“老爷跟前可离不开女人,定会再找一个回来。我看她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老妈子说:“我刚才在厨房里听说,那位冯小姐又要回来继续教书了。”
“什么?”二姨太太惊怒,“她和大少爷闹出了那样的事,还有脸回来?”
“听说是大少爷花了十来天的功夫,天天上门道歉,才把她求回来的呢。”
二姨太太冷笑,两眼放光:“大少爷真不愧是老爷的种,连喜欢的女人都是一路货色。不过我看黄氏也是见不得大少爷好的,估计巴不得他被女人弄废掉。容定坤,你以为你厉害,我看你迟早会毁在女人手上!”
这样大闹了一场,二姨太太便觉得身子有些不好,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却突然被一阵剧烈的腹痛惊醒。
老妈子拧开了灯,把被子掀开,只见二姨太太身下一大团血渍浸在被单上,犹如雪地里盛开了一朵红莲。
这日恰好是冯世勋值夜班。他在值班室里睡着,突然被护士摇醒,说救护车送来一个早产的孕妇。
冯世勋一边让护士去联络值班的产科医生,一边出去接车。
那孕妇身边只有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听差陪着,情绪又激动,一直哭个不停。
“医生,你要救救我的孩子。他要死了,我也不活了!”
冯世勋看孕妇脸上还有个发紫的五指印,想必才被打过没多久,显然早产就和这有关。
护士跑来,说:“值班的赵医生家电话打不通。”
冯世勋看了看表,毅然道:“羊水已经破了,拖不起了。进产房,我来接生!”
“你行不行呀?”那家人的听差颐指气使,“我可告诉你,这孩子出了什么事,可不是你的小命赔得起的。”
冯世勋一声哼笑:“要想孩子平安无事,之前又何必打孕妇呢?”
管事语塞,又道:“不论大人如何,一定要保孩子!”
冯世勋正往产房走,听到这话,回头声色俱厉道:“告诉你家老爷,在我们医院,大小都是命,都要保!”#####
四十三
破晓时分,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昭示着新生命的降临。
二姨太太大汗淋漓地躺在产床上,迫切地询问:“是男孩吗?是吗?”
冯世勋把孩子抱给她看:“是个男孩。恭喜你。”
二姨太太看到了婴儿腿间那个小小的软肉,整个松懈了下来,苍白的脸上绽放出了狂喜之色。
“太好了!哈哈!我有儿子了!黄淑君,我有儿子了!容定坤,我给你生了个儿子!”
冯世勋听到容定坤的名字,错愕地扭头看她。
“我有儿子了……”二姨太太念叨着,疲惫上涌,令她昏昏睡去。
听差的给容公馆打电话报喜。大姨太太听了半晌,放下电话,面色有点为难。
“怎么样?”容太太盯着她,“生了吗?是男是女?”
“生了……”大姨太太支吾,“是……男孩儿……”
容太太呆了片刻,缓缓地扶着沙发靠背坐了下来。
“太太,”大姨太太急忙说,“是七个月的早产儿,医院说身子弱得很,现在还养在保温箱里的,说让我们要有心理准备。”
容太太刷了石灰浆的脸色这才终于好转了点,吐了一口气,嘴角似笑非笑地抽了两下。
“去把老爷叫醒吧。”她淡淡道,“告诉他,他又多了一个儿子。”
冯世真早上来医院办理离职手续。她只工作了半个月,按照合同,只能领到五块钱的薪金。况且她离职匆忙,医院一时找不到人来替她,人事部的人对她怨声载道,很没给什么好脸色。
冯世真忙完了,下楼去找大哥,就见冯世勋靠在走廊的柱子上抽着烟,一脸疲惫。
“昨晚值夜班很忙吗?”冯世真拉了拉哥哥的手,把五块钱的票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妹子我发了一笔横财,请你去广州会馆吃早茶,好伐?”
冯世勋看着妹妹俏丽明媚的笑脸,彻夜劳累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
“有个事你该知道。”他说,“凌晨时接了一个早产的孕妇,就是你东家的姨太太。天亮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
冯世真的笑容一滞。
容定坤居然这么好运,还能再添个儿子?
冯世勋摁灭了烟,说:“我看容家里确实乱得很。这个姨太太是不是和你不对付的那个?现在她生了儿子,怕是在容家又要硬气起来了。你这个时候回去,我不放心。”
“我是去教书的!”冯世真重重道,“大哥你总想得太多。”
冯世勋笑了笑:“是是!我累糊涂了。走,吃早茶去!”
冯世勋回宿舍冲了个澡,换了一身整洁的长衫,挽着妹子的手去吃早茶。
走到医院大厅门口,几辆气派的黑色轿车开了过来,将人行道都给堵住了。穿着西装的保镖拉开车门,容家老小从各自的车里走了下来。
冯世真同容定坤打了一个照面,迅速反应过来,欠身唤了一声:“容老板。”
“冯小姐?”容定坤也有些意外,“你这是……”
冯世真说:“我来医院办理离职手续。这是家兄。”
送二姨太太来医院的听差对容定坤低语了一句。容定坤随即朝冯世勋热情一笑:“原来是冯医生为麟儿接生的,实在是我们容家的恩人。”
管事立刻将已经准备好的红包双手奉上。
“图个彩头,还请冯医生笑纳。”
既然都这么说了,冯世勋也只好接了过来。
红包沉甸甸的,想必金额不小。
“今日不便,改日定要好生再感谢冯医生。”容定坤急着去见小儿子,匆匆说完就走了。
容家两位小姐见了冯世真都极开心,拉着她说了一阵话才离去。连容太太也多打量了冯世勋几眼。
全家人,也就容嘉上没来。看来这人被家人排斥,有时候也不是没道理的。
在饭店里入座后,冯世勋不动声色地把红包打开,给冯世真看了一眼。
少说也有五百块,当冯世勋一整年的薪资了!
“你东家出手真是大方!”冯世勋想起产妇脸上的五指印,一声冷笑。
“收了吧。”冯世真说,“我看容太太在牌桌上随便输赢几把,也是这个数了。”
冯世勋便不客气地把红包揣了起来。
冯世真回到容家,是三日后了。
容家静悄悄地,有些不同寻常,仿佛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冯世真觉得或许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院子里的草都长高了一截,却没人来修剪。整个大宅子本就草木茂密,此刻倒显出一股子阴森的气息来。
“先生!”
容嘉上穿着白衣灰裤,走出客厅,身姿笔挺地站在门檐下,朝冯世真明朗一笑。
霎时,整个院落都被照亮了。
“怎么不先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冯世真说:“搬家后,电车刚好到街口,走过来很方便。”
容嘉上接过她手里的小皮箱,同她一起朝楼上走。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家里长辈都不在家。太太和王姨娘去杭州灵隐寺了,家父最近都没回家住。所以,家里最近会清静很长一段时间。”
冯世真听出他画外之音,莞尔一笑。
容定坤丢了那么大一笔货,就算不至于陪得倾家荡产,也足够他肉疼好长一段时间了。而损失这么大,他必然会急切地想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不用孟绪安细说,冯世真自己就能分析出来,容定坤近期很有可能会做一笔铤而走险、但是利润特别丰厚的生意。眼看就要年底了,这账要是做不好看,年都过不舒心。
所以孟绪安才严厉叮嘱冯世真必须尽快返回容家,免得错过好戏。
容嘉上把冯世真送到了卧室门口,并不进去。
“先生看看,还缺些什么,我让老妈子送上来。”他神色从容,眼里却有着一丝期盼,像个等着夸奖的孩子。
屋子重新布置过,换了一张更加宽大的书桌,和一盏崭新的台灯。冯世真还注意到,窗台上多了一盆兰草。纤细优雅的草叶舒展着,窗外是秋日灰蓝色的天,别有一种静谧冷静的气息。
“这是什么兰?”冯世真轻轻拨弄着草叶。
“建兰。”容嘉上的目光好似兰草叶,被女子白皙纤细的指尖拨动,“很好养的,不用劳神。园丁移盆的时候已经施过肥了,只用偶尔浇水。过年的时候,就能开花了,很香呢。”
过年的时候,自己未必还在容府。
冯世真朝容嘉上嫣然一笑,“都说兰花是懒人养的,倒正适合我。谢谢了。”
长辈们不在家,也就没有什么讲究,冯世真直接下楼和容嘉上他们一起用饭。年轻人们话题多,席间也没什么拘束,开开心心地聊着电影明星和国外的新闻。
容芳桦贪杯多喝了些葡萄酒,脸蛋红扑扑地说:“我头一天见冯先生,就觉得你好亲切,就像个自家的大姐姐。”
容芳林也说:“早就受不了那个高先生了,经常一问三不知,还反过来责备我好高骛远。大哥这次总算做对了一件事,就是把冯先生哄回来了。”
容嘉上坐在对面,闻言抬头,冲正望过来的冯世真一笑。餐厅柔和的暖光照得他愈发俊美摄人,有一种能蛊惑人心的魅力。
冯世真亦平静地回了他一个温柔的笑。
用完了晚饭,两个女孩回了小洋楼。冯世真按着习惯,依旧会在院子里走几圈消食,然后再上楼。
夜里起了风,吹得院子里的树沙沙作响,越发显得庭院幽深阴沉。
西堂的灯黑着。想必出事之后,容定坤也没心思再回那里了。
将责任都推在远走高飞的孙少清身上,冯世真也十分不好意思。她只希望,在孙少清再度回来之前,容定坤已经被彻底打垮,不会再威胁到她的安危。
大宅的后门打开,一个穿着白色中式长衫的人走了出来。两人碰上,冯世真看清对方竟然是容嘉上,意外地睁大了眼。#####
四十四
容嘉上这样的年轻人,一贯喜欢西洋作派,从来都只穿西装。这还是冯世真第一次见他穿中式长衫。容嘉上身材极好,肩膀宽阔,背脊笔挺,有一种书香浓郁的矜贵儒雅。
容嘉上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包。冯世真看到了半露出来的红色香烛,又是一愣。
“这可巧了。”容嘉上苦笑。
冯世真问:“今儿是什么日子?”
“同我来吧。”容嘉上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走到了水池的对面,在水边寻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容嘉上划了火柴,把香烛点燃了。冯世真帮着他把香烛插进了柔软的泥土里。
容嘉上点了香,朝水面摆了摆,低声说:“辛弟,大哥来看你了。”
原来今日是容家那个夭折的二少爷的忌日。
“那年我十一岁,二弟八岁,在教会小学念书。”容嘉上就着香烛点燃了纸钱,轻声说着,“放学后,太太总会亲自来接我们回家。那一日恰好太太有事没来,大世界里刚好新来了个西洋的杂耍团。跟着我们的那个听差早被外人收买了,哄着我们出去玩。我那时也是又蠢又贪玩,就带着我二弟溜出去了。”
冯世真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着,望着蹲在水边烧钱纸的容嘉上,轻声说:“你那个时候只有十一岁,又没怎么独自出过家门。你不过是个孩子。”
火光融融,照亮了青年忧伤沉静的面孔。
容嘉上浅笑了一下:“我们被抓走后,关在一处阴暗逼仄的小房子里,倒没打骂我们,只让我写了索要赎金的信,向我家要五万大洋。”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五万大洋是一笔极大的数字,就算是容家,也不是一时拿得出来的。
“我们兄弟俩等了整整三天。”容嘉上说,“绑匪只给我们吃了点米粥,怕我们逃走,一直捆着我们。到了第四天,我们饿得奄奄一息。我爹终于来了。带着人,直接闯了进来。绑匪带着我们兄弟俩从暗道逃走。二弟不知怎么吐了嘴里的布团,开始大哭大闹。他年纪小,被吓坏了,听到了爹唤他的声音,就歇斯底里地大哭。”
说到这里,冯世真明白了后面会发生的事。
容嘉上说:“绑匪怕密道被暴露,将他捂死了。”
他面容平静,目光暗沉,火光明亮刺目,却照不进他的眼中。
“我被另外一个绑匪抓着,看着他被一点点捂死,却什么都不能做。后来我爹的人追过来,他们拿枪比着我的脑袋。是赵叔枪法好,开枪打中了那个挟持我的劫匪的脑袋。我获救了。”
冯世真打了一个寒颤。
容嘉上往快要燃尽的火堆里添加纸钱,将火重新烧了起来。
“其实逃跑前,两个绑匪有商量过,说两个孩子太累赘,杀了一个带另外一个走。他们是打算杀了大的,带小的比较方便。如果不是弟弟中途哭闹起来,死的那个,就是我。”
冯世真喉咙干涩,哑声说:“那是绑匪歹毒无情,草菅人命。你们都不该死,并不是他的死,换了你的命。”
容嘉上把最后几张纸钱丢进火里。冯世真让出一块位置,容嘉上就在她身边坐下。两人并肩,望着火光中卷曲翻滚的纸屑,脸颊上能感受得到阵阵热度。
一阵风过,将未燃尽的纸片带起,飞向池面,就像一只翩翩飞舞的金蝶。
水面泛着波纹,映着火光,如撒了金鳞。
“你想必很清楚,太太很厌恶我。”容嘉上说,“其实在我小时候,太太对我挺不错的,甚至会给我念故事书,哄我睡觉。但是二弟死后,她就变了。她将二弟的死怪在我头上……其实她也没怪错。我如果不带着二弟溜出来玩,那一切都不会发生。”
冯世真无声叹着,握住了容嘉上的手。
片刻后,容嘉上重重地反握住了她的手。男人的手掌温热,干燥的掌心包裹着女子冰凉的手指,将温度传递过来,逐渐捂暖了她的手。
火堆逐渐熄灭,香烛的火苗孤零零地飘摇跳跃。光暗了下来,依偎着坐在一起的两个人沉浸在了黑暗之中。
“你那时候不过是个孩子……嘉上,伤害你弟弟的,是绑匪,不是你。你也是受害人,你只是相对幸运罢了。幸存者,并没有罪。”
男人在黑暗里痛苦地喘息像钢锯一样拉扯着冯世真的心。
“所有人都怪我。太太视我如眼中钉,亲戚们背着我议论纷纷,我爹则干脆将我送走了……”
之后,就是数年艰苦的军校生涯,同家人隔绝,孤寂地成长,回归后同家族格格不入……
冯世真侧过身,抬手去摸容嘉上的脸。指尖刚触摸到一点冰凉濡湿,容嘉上转身一把将她抱住。
有那么片刻,冯世真除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外,听不到半点声音。
青年把脸埋在了她的肩头,坚实有力的双臂搂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整个儿抱住。
冯世真本想推开对方的双手定格在半空,缓缓地,落在容嘉上宽阔的背脊上。容嘉上感受到了,手臂收紧。他的力气是那么大,好像生怕她会逃走一般。
这样黑的夜,她也愿意暂时放下那个不可告人的使命,去拥抱一个孤独的孩子。
将来的一天,他们注定会站在不可交融的对立的两面,甚至会不死不休。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没有隔阂地拥抱,从对方获取温暖,成为暗夜之中珍贵的一点慰籍。
“你不孤单,嘉上。”冯世真轻声说,“你所失去的,将来会全部再度拥有回来。”
容嘉上的手略松了些,低着头,闷笑了一下。
“刚回来的时候,怨气很多。但是渐渐地,心平气和多了。我常想起第一日上课时你训导我的话。你让我想想,身为男儿,当如何立世。我已不是孩子,而是个男人。我不该总执念于过去的不公,而该放眼在将来。我应当承担起我的责任,守护这个家。”
冯世真的手自男人的背上滑了下来。
是的,他要守护这个家,而她则要毁灭之。
“先生,”容嘉上在她耳边叹息,“幸好还有你在。”
他这句话,像是一根针,扎进了冯世真的肉里。
两人在幽暗之中彼此凝视,看不清容颜,却望进了对方闪耀着火光的双目之中。青年目光热忱,如烈日炙烤,让冯世真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疼痛。
脸上传来一丝丝凉意。那是夜风把雨水带来了。
很快的,牛毛一般的雨丝逐渐转大,密集。还留有火星的纸堆里发出了滋滋声。
“我们该回去了。”容嘉上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天空。
冯世真嗯了一声,还有些恍惚,回不了神。
而他们的手还紧握着,谁都没有放开的意思。
容嘉上牵着冯世真,沿着水边,摸着黑,慢慢地朝大宅走。
院子里暗沉沉的,唯有容嘉上一身白衣略微醒目,衣袍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冯世真安静地跟着他走,任由他将自己待到任何一个地方。
一阵劲风吹过,豆大的雨点落下。
容嘉上拽起冯世真,朝前跑去。
身后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夜,而前方远处,是亮着灯的门廊。冯世真和容嘉上紧握着手,在疾风骤雨之中奔跑,好似从地狱中逃了出来,奔赴光明。
两人奔到了门廊下,气喘吁吁。容嘉上推开了门,屋里明晃晃的灯光让冯世真一时睁不开眼。她被容嘉上拉进了屋,身后的雨声被门遮住。
“淋湿了吗?”容嘉上摸着冯世真的头和肩膀,手掌抹着她脸颊上的雨水,“冷不冷?”
被他抚摸过的地方火辣辣地,冯世真气息不稳,在他的摸索下浑身颤栗,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容嘉上一直拉着她上了楼。凌乱踉跄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宅子里回响,同两人狂乱的心跳节拍一致。
到了自己房间门口时,冯世真被一股大力转了过去,被摁在了门板上。她下意识闭上了眼。
“先生?”容嘉上嗓音低沉地呼唤,“先生,你看看我。”
冯世真睁开了眼。
容嘉上紧贴着她,捧着她的脸。男性刚健高大的身躯充满着压迫感,而距离又是那么近,呼吸交闻,两个人都在急促地喘息。
冯世真几乎以为他要吻自己,而他确实也吻了下来。
柔软的唇落在了冯世真光洁的额头上,濡湿冰凉的肌肤同火热的唇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们都闭上了眼,深深呼吸着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气息,仿若沉醉。
“先生……”容嘉上哑声呢喃,额头亲昵地贴着她的,“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