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拿提溜转与明月仙童比较,这两人自然是天差地远。提溜转就喜欢到处乱转,打听各种八卦好管闲事,哪怕成了仙也一样。但有一点,自从她修行有成之后,从来没有因为乱七八糟的各种闲事乱了自己的心境,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一点都没变过,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一种难得的“不染”。

只是她修行还是有所偏差,所以梅振衣才会传她印证心法,带着这小鬼去他化自在天世界出入一番。说着话梅振衣一挥衣袖,天庭道场中仿佛出现了一片无穷无尽的虚空入口,两人的身形消失在原地。

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不知穿行了多久多远,也许根本就没有时间空间可言,只有心念指引,梅振衣又一挥衣袖,出现在另一片奇异的天地中。

以广大神通放眼望去,这一片天地山河可谓乱七八糟,也可以说是多姿多彩。有开满野花的山野草甸,宛如人间西海边的大草原;还有瘴气四溢的莽莽丛林,宛如人间花溪谷以南的苗寨深山;有黑烟弥漫的愁云深涧,宛如幽暗的冤魂世界。

梅振衣立足之地是一片黄土坡,方圆数十里几乎寸草不生,不远处立着一块硕大的石碑,上面刻着五个大字——自在天世界,大字上面还横书的两个小字——波旬。

世间法不过出神入化,这句话应怎么理解?有些大神通境界在人间是无法施展的,比如眼前这块碑,其实它上面刻的不是任何一种文字,而是随观者的见知化转,你最想看什么字上面就显示什么字。如果是不识字的妖仙,看见这道碑自然就能感受到一种神念,告之是什么意思。

碑文上带着仙家妙语声闻,讲述了这片世界的来历,这种碑在人间是刻不出来的。梅振衣第一眼所见是工整有力的褚体楷书,随即也看出了这块碑的玄妙,不禁赞道:“就这一块碑,也能看出魔王波旬的好手段,大神通境界不在我所遇众金仙之下,提溜转,你来仔细看看!…嗯,提溜转,你在哪?快出来!”

“我在这儿,刚才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就潜行了。”一阵阴风从那块碑的后面飘出,化为提溜转的身形。

梅振衣低声喝了两个字:“衣服!”

提溜转一低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光着身子,娇嫩的身躯一丝不怪,赶紧一转身化出一身衣裙,红着脸低头道:“幸亏没别人看见,这地方不熟,方才有些慌乱。”

梅振衣:“我第一次飞升天庭时,也出过这种岔子,但你来往无边玄妙方广世界多时,今天还会这样,可见灵台恍惚宛若初证。”

提溜转双臂抱胸一缩肩:“知道了。”很难直接形容进入这片世界须印证何种愿心发端,从提溜转的反应或可看出一丝端倪。

梅振衣一挥衣袖道:“既然来了,就可以走了,我们回去罢。”

他倒是干脆,来了就走,本意就是印证如何出入他化自在天世界,至此目的已经达到,并不想在这里做什么事。提溜转却说道:“刚落脚就走吗?四处看看行不行?”

梅振衣笑了笑:“以你的脾气,好不容易来到这个地方,不打探点什么就回去确实不甘心,那我们就四处看看吧,反正还有些时间。”

两人漫无目的朝前走去,绕过石碑行往山野深处,四下见不到一个人。这片世界十分广漠,各修士择地散居,如果不是刻意拜访就这么漫步的话,看见一个人还真不容易。两人走过一座大山,这座山上的树木奇形怪状,每一棵树上面各种形状的叶子都有,树枝上还布满了尖刺。

一靠近山脚,梅振衣的无碍缘觉就感应到了这里有人以法力布下了阵势,并不是守护或迷踪法阵,也不是洞天结界,只要有人一进入这片“领地”,就会扰动布阵者。梅振衣感应到了这个法阵,神识中也听见了滚滚如闷雷之声从山顶传来。

他暗语道:“此山是一处道场,主人未凿建洞天结界,却暗布法阵警戒,看来不喜人打扰。提溜转,你莫要惊动他。”

“这法阵虽隐蔽,在我看来也平常,以我的潜行术不会惊动,去看看那声音是怎么回事?”提溜转说话间已经一溜烟化为无形飘上了山。

梅振衣刚想喝止,提溜转已经去了,过了片刻功夫就飘了回来,以无语观音术笑道:“山上有一头肥牛在睡大觉,好肥呀,肚皮迭了六层褶子。呼噜声惊天动地,就如滚雷一般。”

“提溜转,你可知这头牛的名号与修行?”梅振衣突然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第335回、孤木山庄拂丝柳,愁云涧里闻鬼哭

提溜转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梅振衣一指这座山:“你能出入这法阵不惊动那斗牛,修为也算相当了得,但你尚未得无碍缘觉,那头牛的鼾声带着神念,并未掩饰自己的灵台,若有捉风尾之术,能知道他在说什么。”

仙家妙语声闻中告诉提溜转,那头肥牛的法号颇为奇特,叫“牛牛的六层肚皮”,一边打呼噜一边还在“说话”。此牛看上去很懒,所修却是梦入灵台之功,因此不愿被打扰,它曾经胆子很小,受到点惊扰就逃跑,此山的警戒“法阵”是它的天生特异神通。

因为胆小,它曾被自己的弟弟骂醒过很多次,成仙后来到了自在天世界,在此山布下法阵睡大觉,扬言谁要是擅闯山中惊扰了它,它就跟谁拼命决不后退,反正不会再逃跑。

提溜转直眨眼:“他的呼噜声你能听明白,但以我的修行并不清楚,若是不小心闯入此山打扰了它睡觉,它也要和我拼命?”

梅振衣苦笑道:“它自认为已经打了招呼,别人能不能听明白是别人的事,要不这里为何叫自在天世界呢?”

提溜转:“它的弟弟又是谁呢?”

梅振衣:“呼噜声中可没说,但我听悟空尊者提起过,当然也是一斗牛,自封平天大圣牛魔王,原先也有他化自在天修为,曾在此地兴风作浪聚啸山林。”

提溜转扑哧一笑:“波旬是魔王,它也自称牛魔王?”

梅振衣也笑:“是啊,后来牛魔王被波旬赶下了界做妖王,还与心猿悟空有结交,又在玄奘西行路上被观自在菩萨点化,出离他化自在天修证各乘天果位,如今已在佛国,但他这位老哥还在此地睡大觉。”

提溜转的疑问很多,又问道:“这位牛魔王的大哥,也有他化自在天世界修为吗?”

梅振衣摇头:“它没有,这里只是波旬开辟的自在天世界,诸修士大多欲修证他化自在天成就,真正的他化自在天魔很少看到,除非有事行走至此。这位牛牛的六层肚皮真动手的话,不是你的对手,它也只能欺负听不懂它的鼾声、也识不破他的法阵者。”

这里是魔王波旬开辟的自在天世界,驻足其中的修士绝大多数并无他化自在天成就,飞升之后被愿心接引,或者从别处仙界而来。而独孤伸那种天魔一般都有自己的孤僻灵台世界,依附于佛国也与自在天世界相连,不必长期在此外围道场驻足行走。

“往前看看,回头再理会这座山。”梅振衣吩咐道。

两人前行百里,来到一道幽深的峡谷前,山壁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三个字“愁云涧”。提溜转突然一转身道:“此地应有修士隐居,我能察觉到那种神气波动,感觉竟十分熟悉,应是鬼修之法。”

梅振衣微微一笑:“世间道法万千之门,阴神成仙者虽罕见,但也不止你一位。”

提溜转在峡谷前转来转去问道:“我们进去吗?”

梅振衣:“这里没有洞天结界,也没有写牌子不让人进,你想进,我们就进去呗。”

提溜转隐去身形潜行而入,梅振衣跟在后面走进峡谷,刚开始没有什么异状,渐渐走到最深处,两旁都是青黛色的峭壁。周围忽然暗了下来,一片哭声传来,四面八方无处不在,似极远又似飘忽在耳边。

这哭声颇为奇异,抑扬顿挫就像一曲乐章,侵入灵台中,直让人忍不住落泪随之而歌,种种悔恨、幽怨、哀伤之感一齐袭来,却不是自己所经历的,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

哭来哭去,梅振衣仍不动声色飘然前行,就似没有听见。提溜转却突然现出身形来叫道:“那位鬼兄弟,别哭了行不行,差点把我都弄哭了。”

“咦?终于见到与我一样鬼修飞升的人啦!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哭?”一阵阴风吹来,风中有个朦胧的人影在说话,听语意应是惊喜,可语气仍然在哭,哭的比唱的还好听,但也瘆人的要命。

“我叫提溜转,我为什么要哭?”

那鬼物在阴风中又哭唱开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尸无骸,守法朝朝多忧梦,强梁夜夜欢筵开,曾到西天问我佛,佛说世事我无奈…。”

梅振衣开口喝道:“不会好好说话吗?你真去佛国灵山见过佛心舍利吗?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这样哭?听你的哭声,曲调应是人间广陵一带的挽歌。”

那鬼物还真不会好好说话,又以哭唱声答道:“未去灵山,去了又怎样?长歌当哭,我叫爱哭的鬼鬼…”

此鬼“生”前姓周,是广陵一带的大富商,也是当地著名的“周大善人”,曾修桥补路、舍粥施药行善无数。南朝乱世有豪强闻其名,上门索兵马捐未得,夜间一伙蒙面人悄然而至把他杀了,家中财物也被洗劫一空。

提溜转插话道:“你是这么死的,那又怎能以阴神之身修行呢?”

爱哭的鬼鬼:“我被挽歌声唤醒,已然成鬼,原来十里八乡万人送葬、沿途哭唱。我一生见笑脸无数,然而却觉得这哭唱声才是人间至真至善至美之音,你们不觉得吗?”

提溜转:“听你刚才唱的歌,什么‘强梁夜夜欢筵开’,难道只见过贼吃肉没见过贼挨揍吗?杀你的人现在何处,你又是怎样修行发端?”

爱哭的鬼鬼犹在哭唱:“杀我的人?数百年前早归尘土,轮回中挣扎去了。”

梅振衣突然插了一句:“是被你哭死的吧?”

爱哭的鬼鬼一怔,哭唱声抽搭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我到他们那儿夜夜长哭,数年间这些人个个寝食不安惊悸而亡。乡民闻此异事,立祠供奉于我,始得人间香火愿力修行。”

提溜转:“你不是坏人,但说话也太费劲了,明明一句仙家妙语声闻能说清楚,偏偏绕到现在!你如今已超脱轮回,为何跑到自在天世界中这般哭法?”

爱哭的鬼鬼哭唱声突然婉转高亢起来:“你们不觉得天上人间,只有这挽歌声才真音吗?我的愿心,就是要开辟一个充满哭声的世界。我在此驻足修行,要让所有过路者闻歌而哭,你们为什么不呢?”

提溜转:“我们不哭,你又怎样?”

爱哭的鬼鬼愣住了,阴风中只有哭声没有话语,过了良久才哭道:“你们没哭,说明我修行还不到家,得继续修炼。”

梅振衣本想什么,然而又没说,对提溜转道:“先让这位鬼兄继续哭吧,我们朝前走。”

走出幽怨阴森的愁云涧,放眼是一片大草原,远处有几座连绵的山丘,长满了青翠的柳树。清风徐来,近处草浪荡漾,远望垂柳飘扬,真有仙灵气象。

提溜转感慨道:“自在天世界中,竟有这种好去处?那边垂柳山上有洞天结界,走了这么远,终于看见真正的仙家洞府了。”

梅振衣笑道:“飞升此地的修士,也未必是坏人,修行有成亦有偏执,是善是恶,只观其所行,有些人是说不清的,但你须看透才行。…走,去那边看看。”

前方的草丛中有一块大石头,上面蹲着一只猎豹大小的白兔,正在“吭哧吭哧”磨两枚尖利的啮齿,看见两人走来,抬头口吐人言道:“你们是大灰狼吗?”

梅振衣拱手道:“我叫吕纯阳,她叫何贤故,我们不是大灰狼。”

“我看你们也不像。”白兔又低下头继续磨牙,石头上有火星迸出,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提溜转好奇的问道:“兔仙,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这么问呢?”

兔子又抬头,瞪着红眼睛道:“我叫无辜的小白,我的愿心就是开辟一个小白兔吃大灰狼的世界,可惜修行至今尚未证入他化自在天境界。”

提溜转:“那,那,那您就继续磨牙罢,我们不打扰了。”

两人绕过大石继续前行,提溜转偷笑道:“要是张妖王永均来了,那兔仙定不能让他过去。”

梅振衣摇头:“张妖王不会来这个地方,当年龙空山诸妖王中莫谈青牛,余者以徐妖王悟性最佳,心性最好的却是张妖王。他就算来了,也不会说自己是大灰狼。”

提溜转思索道:“若谈‘他化自在天’修为,爱哭的鬼鬼有可能证入,而无辜的小白修行却难有精进,那两颗牙继续磨下去,迟早再堕轮回。”

“不是迟早,几乎就在眼前。”梅振衣扭头看着提溜转,眼神中有赞赏之意,又说道:“你能说出这样一番通明断语,说明心境已入,修为差不多了。”

提溜转一撇嘴:“我所证可不是他化自在天,而是你所说的真仙物化之境。”

梅振衣嘴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道:“是吗?先往前走,回头方知。”

提溜转突然意识到什么,盯着梅振衣问道:“你这番闭关而出,语多玄妙,显然修为更进,难道已有金仙成就?”

梅振衣淡淡道:“发愿已有所勘,尚未求证,不瞒你说,我此刻正行走在化形天劫中,尚未历尽。”

提溜转吃了一惊,下意识挽住了梅振衣的手臂,不无担忧的说道:“你正在历劫,还到这里来乱跑?”

梅振衣:“化形天劫须在见证中求,行走坐卧实无分别,以我的愿心而言,还真得来这里一趟,你就不要多问多说了。”

说话间已来到草原尽头的山峦脚下,这片山中清一色全是柳树,就连树荫下也不见一根杂草。枝枝如新发,叶叶初吐嫩,清风在山间飘荡,万千垂下的柳枝仿佛碧绿丝绦汇成的海洋。

提溜转一皱眉:“此处凿建了洞天结界,不得主人邀请不便擅入,我们还是绕道吧。”

话音未落,只听山中有人以神念传音:“雅客远来,有失远迎,请到山中用一杯柳叶茶。”此神念之声随风传来,清灵纯正不带半点邪意。随着话语柳丝分卷光影移转,露出了洞天门户,柳木坊门上写着“孤木山庄”四个字,后面是一条小径。

“山中是一位柳树精,他请我们进去做客。”梅振衣暗语道。

提溜转有些疑惑:“看此福地仙灵气象宛若天庭,他为何会在自在天世界中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