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憨厚的何木生也笑得很开心,笑完了眉头一皱又问道:“小道长,我们一家人是不是要到玉真公主那里道谢啊?”
梅振衣摇头:“用不着,这对于公主来说就是一件小事情,点点头就完了,还要特意见你们一面吗?…火根哥,你明天进城一趟,去菁芜山庄找一个叫赵启明的管事,他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我听说玉真观的皇田想种植茶树园,人手不够的话就在附近乡里请,钱粮不会少给,这些事都要由你这个庄户头来管。”
这一天,何家上下喜气洋洋,高兴的就像过年一般。梅振衣离去之后,当晚何家夫妇俩关上门在屋子里说私房话。何仙姑道:“你是梅家在养贤乡的庄户头,火根又成了玉真观的庄户头,我们在这里那就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了。”
何木生直点头:“那位小吕道长,真是我们何家的贵人啊!自从他来了之后,先是把幼姑的病治好了,然后我也有了一份好营生,现在更好,小吕道长又给火根介绍了一份好差事,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他?”
何仙姑:“我们家日子好了,自然不会忘记他的好,反正我把他当自家孩子一样看。”
何木生:“等幼姑年纪大了,总要找婆家的,那小吕道长人品相貌都没得挑,只可惜是个出家道士。”
何仙姑:“道士怎么了?你的意思是…”
何木生咳了一声:“我知道道士也可以娶妻,就不知他能不能看上…”
何仙姑打断丈夫的话:“你原来是这个心思啊?等再过几年,还不知道幼姑能不能看上小吕道长呢,到那时她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何木生:“我们算什么大户人家?”
何仙姑:“现在不算,再过个三、五年,那可就说不定喽,说不定提亲的能把我们家门槛都踩平了。邻村的张三姑昨天就来了,说要给我们家火根说媒,我还没松口放话呢。”
何木生:“幼姑的事情确实还早,但火根娶亲也就是这两年了,还是先忙完儿子再忙女儿吧。”
夫妻俩在房中说话,何幼姑在厨房里收拾完碗筷,经过堂屋的时候恰好听见了他们在说自己的名字,也站住脚步竖着耳朵仔细聆听。这时何火根蹑手蹑脚的过来,伸手刮了妹妹的鼻子一下:“姑娘家的,偷听大人说闲话,也不嫌害臊?他们在谈给你找婆家的事呢!”
“哥哥不也在偷听吗?明明是有人上门给你说媒嘛!”何幼姑低下头,黑暗中小脸已经臊的通红,一转身进自己房间里去了。
这天夜里何幼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位小吕道长牵着自己的手在山野中小跑,还摘了一朵很漂亮的山花插在自己的鬓角,她心里暖洋洋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蠢蠢欲动。
梅振衣有没有想过何家夫妇可能会把他当未来的女婿候选人?而何幼姑也到了少女怀春的年纪?他很清楚何幼姑的天年不过三七之数,也就是说寿命也就在二十岁左右。他现在并没有办法能治好她的不足之症,也只能让她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过的开心而已,其它的事情并没有想太多。
…
炒茶的工艺现代人看来并不复杂,但也有许多讲究,不是人人一伸手就能干的。传统炒茶以专用的炉灶与大铁锅为工具,将新摘的嫩茶叶放在里面不停的翻炒,有三个注意事项。
首先要使茶叶充分的脱水干燥,以便于长期保存,一个熟练的炒茶工手法是要经过长期训练的。茶叶干燥过程中会慢慢变脆,你不能把茶叶炒碎了,否则只能得到一锅茶叶末。而且还要十分注意火候,不能把茶叶炒焦。
其次炒制绿茶的过程中要保持茶叶鲜亮的绿色,也就是说不要破坏叶绿素以及维C等成份,还要把茶香给炒出来,去掉新鲜树叶的那种土燥气。这对火候、温度、时间、翻炒频率都有特殊的经验要求。
最后还有一点一般人就不太了解了,新鲜茶树叶的背面有一层非常细密的茸毛,肉眼几乎看不清,称之为“毫”。既要把茶叶炒出来,又要尽量把这一层“毫”保留,炒完之后茶叶上的毫是白色的,比嫩叶状态下要清楚的多。
如果你抓一把上好的初炒绿茶,在手中使劲抖一抖吹一口气,就会有烟雾状的白毫飞起,很是好看。茶叶的口味不仅在于泡出来的汁液,也和这层白毫有关。开个玩笑,外行炒出来的茶叶可能看上去差不多,但怎么泡也没有那种滋味和韵味。
丹霞派待客用的茶叶自然是极好的,却不是用灶台铁锅翻炒,而是用炼器之法中的文火术直接加工而成,一般人根本无从效仿,这也是它没有推广的原因。梅振衣加工的那一批茶叶,用的也是炼器文火之术。
他将这一手法术传给了梅大东,要他如此炒茶,同时也是一种修行。梅大东这个人性情淳厚,也不觉得枯燥,以此历练很是认真。但要想大规模产茶的话,不可能只用这种方法,梅振衣要他实验普通人能采用的灶锅炒茶工艺,成功之后再训练炒茶工人掌握纯熟,梅大东办的也是一丝不苟。
后来梅家出产的茶叶,大多是以铁锅炒制出来的,而其中最上品的,是梅氏子弟以炼器文火之术直接炒制成功的。
梅振衣炼制一百零八扇吉祥软草蒲团之后,对法力以及神念的运用已经相当精纯了,随后他又开始了另一种修行历练,很简单但也很用功用心,就是和梅大东一起炒茶,以炼器文火之术。既是一种示范传授,也是自己的一种修行磨练。
茶叶这东西可不是吉祥软草茎,不是什么天材地宝,不需要用多大的威力多强的法力,就是需要细致耐心,时刻注意控制运用法力的火候,一点点积累,直至日久功深随心信手。修为达到脱胎换骨境界,再往上一步很艰难,这一点看知焰仙子的经历就知道了。
有的高人修成飞天之能有上百年,法力深厚无比,但却迟迟无法突破脱胎换骨地步成就出神入化地仙境界。梅振衣也没有别的好办法,除了每日夜间静坐行功,白天就是如此修行。他有一个感觉,假如有一天能够让万家酒店那口井重新出水,这脱胎换骨境界就到了“知常”的程度。
按师父钟离权的话来讲,这也就是金丹大道中所谓的“婴儿俱足”。知常如常,说起来简单,做起来既简单又艰难,需要坚持不懈的点滴积累与感悟。一般人可能不明白,梅振衣如此富贵,又有这么高超的神通修为,为什么还会亲自动手炒茶叶,用的还是对于修行人来说很普通的炼器文火之术?
谷儿、穗儿自然是常伴夫君左右,梅振衣炒茶叶,两位少夫人也跟着一起炒茶叶。她们帮不了多大的忙,火候掌握的不好经常浪费不少,梅振衣却没说什么,梅大东看见这两位夫人心中就直叫苦但也不好说什么。
…
秋去冬来,春日花开,转眼到了第二年三月间,又是采摘新茶的时节,梅振衣却不再炒茶了。这一天,他派人给梅六发打了个招呼,又一次来到了万家酒店那口井旁,吩咐闲杂人等退避,没有取出指妖针,而是闭目凝神站立了良久。
他足足静立了半个时辰,突然一睁眼看向天空,一扬手,拜神鞭从袖中飞出宛如一条细长的银龙。这银龙在空中盘旋一圈,折转向下钻入井口,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声音并不大,但梅振衣的神识却感应到地底深处微微颤动了很长时间,就像一圈一圈的涟漪荡开。
梅振衣收回拜神鞭,站在井沿旁仔细聆听,井底深处传来了潺潺的水声——他成功了,真正动手的时候,也不过就是抽了一鞭子而已!
他笑了笑,将梅六发叫来吩咐道:“现在这口井又有水了,你派几个人,日夜不停用桶将井水打出来泼掉,等三天之后,这井中的水就可以用来酿酒了。”
梅六发趴在井口向下面看,黑乎乎的看不清却能听见岩缝中有水流出的声音,大叫道:“少爷,你真神啊,这一手功夫以后一定要教我。”
纪掌柜闻讯也跑了过来:“梅公子,井里真的有水了吗?唉呀,真不愧为仙人弟子,您也是位小神仙啦!”
梅振衣原本面带微笑,心中也有几分得意,就在此时突然面色一变,因为他听见了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梅振衣,修为不错啊,一年不见,竟然精进如斯!你这根鞭子是越来越厉害了,以前能抽人,现在能抽地,将来还想抽什么呀?”
第147回、天国净土皆化转,讥妄合修闭口禅
这赫然就是随先生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万家酒店二楼上传来,并不是印入的神念,听在耳边就是普普通通的说话,然而看梅六发以及纪掌柜的表情,他们根本没有听见。
这应该是所谓耳神通最高的一种境界了,俗称“无语观音术”,不像普通人那样开口说话,也不像修行高人那样传送神念,就是心念起时让你听见他想说的,而且是想让谁听见就让谁听见。以梅振衣今日之能,还没这个本事。
随先生怎么又来了?梅振衣心下疑惑,而那边梅六发站起身来笑道:“少爷,你成功了,小的请你喝酒。”
纪掌柜连忙摆手道:“这是在我家的酒店,哪能让六发老弟请客?”
梅振衣面容一肃吩咐道:“酒楼上有我一位老朋友,我要去见见他,你们二位都不必请我了。纪掌柜,今天二楼我包了,已有的客人不必惊动,但不要再让人上去。”
梅振衣从后院进了万家酒店,登上二楼果然看见随先生坐在那里自斟自饮,坐的还是第一次见他时西北角的那张桌子。梅振衣上前拱手道:“随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您又到芜州有何贵干啊?”
随先生没有还礼,而是笑着伸手示意:“梅公子,你请坐,我今天是来会朋友的。”
“朋友?您是来见仙童清风的吗?”梅振衣大大方方的坐了下来,发现随先生对面的位置早已放好了一副筷子与杯碟,还有一壶老春黄,看来他真是在等人。
随先生摇了摇头:“不是别人,我要会的朋友就是你梅振衣。”
“我?我们可不算什么朋友。”梅振衣有些意外。
随先生的笑容很随和:“就算不是,我也可以交你这个朋友。”
“你要交我这个朋友?玉真公主之事,敬亭山神之事,落欢桥头之事,我看不出有谁是这么交朋友的?”梅振衣不禁有些动气。
随先生却丝毫不以为意,仍然笑着说:“玉真公主赐婚与敬亭山封神之事,与我毫无关系,都是武后下旨。我事先开口提醒应该算是好意,无非是我推演天机所知,你也不能怪我不帮你阻止吧?”
梅振衣:“这两件事确实怪不着你,但落欢桥头让我泼了关小姐一身水,还有你送我的那一面摆脱不了的镜子,总归不算是好意吧?”
随先生倒了一杯酒,冲梅振衣举杯道:“你也把酒倒上,有话边喝边说嘛,在我眼里,你太年轻太年轻了!…落欢桥头,无论你泼中泼不中,都不该怪你,那是关小姐自己的诺言,她就应能承担这种后果,也怪不得我。你说的这两件事,确实可能阻你修行,但如果你的修行不为所阻,也是助你精进的机缘,所以也不能说我是恶意。”
梅振衣哂笑着喝了一杯酒:“你是善意还是恶意,居然还要我来决定?这些就不扯了,你送我的那面镜子,是不是从仙界灵宵宝殿偷来的照妖镜啊?这么个烫手的东西给我,能说是好事吗?”
随先生:“既然你问了,我就说实话,那面镜子确实是照妖镜,但也不能算偷的,只能说是顺手拿的,好端端的一件神器,送礼还送错了吗?无论是偷是拿,与你也无关系,反正你也没有动用它。”
梅振衣反问道:“你做事好像总有道理啊?我就不明白一点,你我素不相识,我也没做什么事情得罪你,为什么缠着不放呢?我遇见什么事都少不了你,今天为何又跑来说要交朋友的话?”
随先生端着杯子呵呵笑出了声,顾左右而言他:“谁都看出来你是非常之人,连我也推演不出你将来会做出什么事?芜州这个地方越来越有趣了,佛门也来插了一手,那位智诜禅师,是不是邀你做九林禅院的住持?”
梅振衣:“是啊,连这你都知道了?”
随先生眯了眯眼睛:“你是不是拒绝了?”
梅振衣:“废话,否则现在我也不能坐这儿陪你喝酒。”
随先生:“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武后要在这里建座寺院本不算什么大事,可是智诜禅师偏偏要那样去建,你见过那种寺院吗?”
梅振衣想了想答道:“确实很奇怪,没见过那种寺院,看大殿的格局,似乎是在等什么高人来坐镇,但智诜禅师却邀我当住持,我可不算什么高人。”
随先生:“你要是入了佛门,也就不必有其它的安排了,但智诜禅师知道你不会,芜州迟早有佛家高人来。”
梅振衣:“听随先生的意思,似乎知道来者是谁?”
随先生望着窗外芜州城的方向道:“他们太着急了,想先把道场立住再说,而要来的那位高人,恐怕还要过十年才能出生,等几十年才能来到此地。佛门让此人来镇住芜州,还真是看得起你啊!”
梅振衣一皱眉:“我怎么听不懂你说话呢?你想说智诜等的那位住持,十年后才能出生,几十年后才能到芜州?说了半天,他到底是谁,与我有什么关系?”
随先生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酒,还咂了咂嘴,表情似乎很满意:“你这不是都听懂了吗?至于那人是谁,还没出生叫我怎么说?说了也没用!与你有什么关系,等他到了才能知道,所以这几十年的时光,对你的修行来说很宝贵。”
梅振衣:“随先生今天特意跑来,说要会我这个朋友,难道就是想告诉我,佛门几十年后会对付我?不至于吧,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修行弟子,连出神入化的境界尚未达到,也没做过什么得罪佛门之事。他们念他们的经,你喝你的酒,我修我的道。”
随先生将酒杯在桌上一顿,终于收起了笑容:“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方才不也说过,没做什么事情得罪我,那我为什么会来?想想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我为什么会开口,你当时正在做什么?”
梅振衣:“我当时在和人打赌,赌李唐江山十年内改姓,而你走过来说我妄谈天机,明明料到如此,却不设法阻止。”
随先生:“原来你还记得,你也能算到武后既有称帝之心也有称帝之行,那你知道武后是什么人吗?”
梅振衣摇头:“她是什么人与我没关系,你如果不愿意看见女人当皇帝,那是你自己有偏见,千古以来称帝者众多,就算有个女皇帝也没什么要紧。”
这下轮到随先生直皱眉:“我可没什么男身女身的偏见,唉,你毕竟未成仙道,交流起来还真费劲,干脆和你挑明了说吧——”
李家皇室追认道祖老子为先祖,唐初道门大兴,但并没有偏废之心,其余各教仍很流行。而武后崇佛,又有改朝之心,必然抑制天下道门。这倒也没什么,自古以来各教在朝廷中争夺势力的事情多的是,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这一次情况有些不同,有两点很特殊:其一是李唐本身追认道祖为先人,武后若想改朝称帝,必须要有一个更特殊的身份才能名正言顺。其二是上古人皇印出现在武后手中,这本来就是定人间山河之序的东西,如果为一教所用,恐非他人之福。
至于第一点,武后自称弥勒转世。按佛门的说法,弥勒是释迦牟尼寂灭之后下一任未来佛,弥勒不出世,世间无人可称佛!或者换一种说法,弥勒不出世无佛能入人世间。假如弥勒出世了呢?那就意味着人间有佛了,也意味着有些人可能在人间自称有佛行了,这有可能导致乱象。
在人间没有人能否认武后的权威,等她称帝之后更加不能,佛家就算不认可武后的说法,但恐怕也不会去反对崇佛的武帝。更何况武后有人皇印,又有人间绝顶的修为,那真的就能以弥勒转世的名义去代表天威天意天心了。
那么佛门之外的任何教门,不论有何信奉,都将处于被抑制的从属地位,尤其是道门。随先生不希望看到这一幕,他也提醒梅振衣,最好不要让这一幕发生。
也许佛门中人也查觉到芜州这个地方很奇特,近年来仙踪汇聚,未来变数不可测,所以也插了一手,建了一座九林禅院,并要让一位了不得的高人镇守此地。不论是不是针对梅振衣的,再过几十年,这里的形势肯定变得很复杂,梅振衣不能再像今天这样安然修行了。
说完这些,随先生又端起酒杯高深莫测道:“芜州近年之变,就是因为出了一个你。所以我也想交你这个朋友,说不定将来有什么冲突争端,我可以帮你一把。”
梅振衣笑了,低头看着杯中的酒道:“随先生,你知道指引我修行入门的上师是谁吗?是孙思邈真人,他老人家虽然是一位道士也是一位神医,但是教我的他自己所做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会三教论》,力主门户之间不要互相攻讦。想借我之手在芜州搞佛道门户之争,我没有兴趣。”
随先生摇了摇头:“你没有兴趣,恐怕别人有兴趣,到时候你也躲不过。…知道仙童清风是怎么与镇元大仙闹翻的吗?那镇元子号称地仙之祖,却迎奉佛门,于是清风与他分道扬镳了。”
梅振衣讶道:“有这回事?我还没听说过!我看清风仙童并没有什么排佛之意,他与普陀道场巡山护法熊居士还是结义兄弟呢。至于那镇元子我不认识,他爱迎奉什么也是他自己的事,与我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