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大殿首先只能看见正中神坛上的一尊塑像,却分辨不出是哪一尊佛或菩萨。在普通老百姓眼中看来,神坛上的诸佛菩萨各种像长的都差不多,要根据后面的绘画、旁边的侍者像、菩萨本人的装扮以及手持的法器,还有帷幔上垂的锦帘字迹以及香案上的牌位,才能分辨出来。

但是这一尊塑像,周围没有这些参照,只是孤零零的一尊,全身披着锦缎,梅振衣也看不出来供的究竟是哪路菩萨?好像它就是一座“通用化、大众化”的佛门造像。

正殿左右两侧的墙根下有一溜位置比砖地高出一阶,显然也是安放造像的底座,但此时还是空的,也不知道将会塑哪些罗汉、金刚的像?因此走进正殿的第一进,只能看见正中那座身份不明的塑像。

转过这座法坛,没有院落没有台阶,直接进入大殿的第二进,与前面的空空荡荡相比,这里面的布置可就是满目琳琅了。两侧塑着十八座金身罗汉,左右各九,正中是释迦牟尼佛,左右墙角处是骑着青狮、白象的文殊与普贤二位菩萨,也是一左一右。

大殿的第二进是个假二层。什么叫假二层呢?很多种古典建筑,从外立面看与从内部结构看层数是不一样的,这座大殿不是楼房,但是第二进从里面看却说不清是一层还是两层。在左右十八罗汉像上方,还挑空了一层阁楼状的回廊。前后都没设梯子,这回廊是上不去的,在回廊的栏杆上悬挂着很多幅画像,需要仰头才能够看清。

左右各有十七幅画像,左手边第一幅是佛祖释迦牟尼灵山说法图,第二幅是面带微笑的禅宗初祖摩诃迦叶尊者,一字排开,左手最后一幅是禅宗十六祖罗睺罗多尊者。然后转到右手这一侧,最后一幅是禅宗十七祖僧伽难提尊者,再倒着排回来,一直到禅宗三十二祖,也就是中华禅五祖弘忍大师。

右手最前面,与左手第一幅释迦牟尼灵山说法图相对的位置,只挂了一幅装裱好的白纸,上面没有一丝墨迹,这幅留白之画在弘忍像旁边,却不知为谁人而留。

这一次接到请帖来观礼的有上百人,其中有一半是各地赶来的僧人,智诜禅师率领僧众在九林禅院门外一一致谢,并不对谁有过分的热情,也不刻意冷落何人。这么多人在寺院中肯定坐不下,在寺院外的空地上临时搭有结缘的竹棚,旁边还支有煮茶的灶炉,来宾先参观寺院,然后再到竹棚里喝茶。

梅振衣跟着参观的人流走进九林禅院,进入大殿第二进,沿着上方悬挂的画像一路看下来,芜州刺史程玄鹄陪着他。程玄鹄也是位饱学之士,一路指点介绍画像中的各位佛门尊者,这些就是禅宗传承的谱系图,他着重介绍了其中的龙树大士与菩提达摩的生平事迹。

在他们身后,张果与星云师太并肩而行,一直在向师太请教画像上的各种典故,师太答的很耐心,张果听的也很认真。

一转弯走到右手边弘忍的画像前,发现画像下面特意摆放了一个小香案,智诜禅师与一位中年僧人正在礼拜。梅振衣很知趣的没有走近,远远的站在一旁。等拜完了,只听那位中年僧人起身对智诜道:“师兄,你建了这座寺院,打算将衣钵传承留在此处吗?”

智诜点头道:“是的。”

中年僧人又道:“你留下玄奘法师的紫金钵,但禅宗信衣木棉袈裟并不在此处,来日信衣归宗门,为何不归嵩山少林呢?”

智诜禅师:“少林、九林,皆是禅林。”

中年僧人:“我初入芜州,也查觉出此是非常之地,你建的这座九林禅院,大殿正座法坛空待,必有深意吧?”

智诜禅师:“将来有缘,信衣归于此处,还要招一位住持镇守。师弟行游天下,有何人要推荐吗?”

中年僧人:“菩提、波罗,皆是佛缘。当来自来,不必推荐。”

这位与智诜说话的中年僧人相貌甚是平凡并不引人注意,神色也是平和中自有悲悯之态,站在那里隐约却有一种自然流露的宗师气象。梅振衣只看了一眼,就止住了以神识试探的念头。这时旁边有一人走过去道:“小和尚,你也来了?”

再看清风已经溜达过去了,很自然的与那位中年僧人打招呼,居然开口叫他小和尚。那中年僧人微微一笑,合手施礼道:“原来是清风童子,好久不见。”

清风:“上次见你就是在谈衣钵,这次见你,又和沙和尚谈衣钵,衣钵衣钵,非一衣一钵,可惜呀,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纠缠不解?”

中年僧人:“世人若皆已彻悟,何需弘扬真法?若如此,菩萨也不会发下尽渡世人的宏愿。”

智诜禅师也微笑道:“开道场,有佛法僧三宝,说三宝者,既非三宝,是名三宝。无非假借道场宏法,法是真,道场是空,但无此空不便印彼真。”

这两个和尚一开口说的就是佛法,清风也笑了:“不和你们说这些,智诜,此处法坛虚座以待,是想请小和尚来做住持吗?”

中年僧人摇头道:“非我,应另有其人。”

清风盯着中年僧人仔细看了几眼:“这么说,那位来者可了不得啊。”

中年僧人:“了得了不得,空门无差别,无非是清风童子你有此分别心。”

清风摇头:“这话与我没关系,既然这么说,你让沙和尚在大街上随便拽一个人,剃了头就来当住持得了!”

智诜与中年僧人闻言不禁相顾莞尔,清风抬头看了看弘忍画像旁边那幅空白之像,又低头看了看中年僧人,似笑非笑道:“圆寂之后,才能挂上去啊,这一点,我亦深为赞同。”

智诜与中年僧人一起合什道:“善,此乃空中见性。”

清风又问:“究竟是什么人会来住持?”

智诜笑答:“贫僧一开口不就已经告诉你了吗?”

清风眨了眨眼睛,没再说什么就出去了。梅振衣也上前行礼,特意对那位中年僧人道:“大师,久仰了!今日一见,果有平凡中真风采啊!”

说到这里,那位中年僧人是谁啊,空白的画像又是留给谁的?如果九林禅院还能保存到千年之后的当代,那幅画像上理所当然应该是禅宗第三十三祖、中华禅六祖慧能。只不过此时画像是空的,而慧能本人正站在画像下与智诜说话。——慧能这次也被智诜请来了,而清风也认识他。

梅振衣走出九林禅院,远远来到寺院后的凤凰坡上,就是他当初纵马跃入城中之地,暗中取出了指妖针,神识锁定九林禅院凝神施法。

他发现这座寺院的建造,并未截断自九连山往句水河方向的地脉,也没有占尽天枢地气,非常巧妙的立于地脉中枢,就像建在河流中的一座小岛,既能借灵枢之气,又能镇住地气升腾。

他笑了笑收起指妖针,到竹棚那边去饮茶,命下人供奉寺院三十六扇吉祥软草蒲团。在茶棚那边又碰见了舅舅柳直,小声说了几句,柳直也命人送上了九林禅院这一片地方的地契。这些算是上门观礼的贺礼了,柳家也把地皮捐献了。

看这间寺院的建造格局,智诜禅师并无恶意,听他与慧能的谈话,这二位都是得道高僧。但是在芜州建了这样一座庙,听清风的语气,智诜还要引来一位了不得的住持,这意味着芜州修行界的形势变复杂了,佛门也在此地插了一手。

果然,在中午举行的仪式上,智诜禅师取出了紫金钵,颂扬武后下诏建寺的功德之后,又当众宣布了一件事——要将紫金钵留在九林禅院,并在天下请一位高僧住持本寺。

在佛门弟子眼中,玄奘法师当年西行所持的紫金钵,那可是相当神圣的一件东西,而梅振衣知道,那紫金钵也是一件神器。智诜说留下就留下,还要招一位住持来镇守此寺,天下僧人闻言,当然会云集于此。

愿意来的和尚当然很多,智诜怎么挑选呢?他也当众宣布了方法,他将在芜州停留一段时间,每逢初一、十五,便在九林禅院举行法会,开讲《大般若经》。四方僧众可以当众发问,见识高超者,智诜禅师将邀请他住持此寺。

原来是要辩经啊,智诜当年可是玄奘的徒弟,玄奘可是号称史上辩经第一啊,曾经在天竺辩得群僧哑口无言。什么人讲《大般若经》能超过智诜呢?假如有人能坐上九林禅院开宗住持的位置,那还真的很不简单!

九林禅院“开张”典礼结束后,智诜却单独请梅振衣留了下来,在一间小小禅堂内看座,先谢道:“梅施主供奉的这三十六扇蒲团,是人间难寻之物,看似平凡其意深远,老僧多谢了!”

梅振衣:“大师不必客气,其实这些东西,只不过是我前一段时间借炼器修行所成而已,供奉给贵禅院是随遇结缘,您何必单独把我留下来?”

智诜笑着问了一句:“今日九林禅院缺一住持,梅公子有没有兴趣啊?”

梅振衣一愣,赶紧摇头道:“出家当和尚?我没这个打算,大师不要开玩笑了!”

智诜禅师:“我不是开玩笑,只要梅公子肯皈依佛门,实乃九林禅院住持最佳的人选,将来之修行功果不可限量,贫僧不会看错人的。以你今日的修行境界,也不会放不下家中的娇妻美妾吧?”

梅振衣很认真的摇头:“大师,您说这句话,我真的很感激,能听出来你是看重我,也是想渡化我。但是,我真没有这个打算!”

智诜叹了一口气:“贫僧绝无勉强之意,也早知梅公子没有这个打算,只是问一句而已。”

从九林禅院出来,梅振衣早已吩咐其他人陪玉真公主回去了,只有梅六发牵着两匹马在门外等候。他这一次出门没打算当和尚,而是想再顺便处理些别的事务,去万家酒店视察开挖新酒窖。梅家与万家酒店合作的事情,是张果去谈妥的,后来一直交给梅六发负责,进展的很顺利。

梅六发聪明乖巧,在六兄弟中脾性最像梅振衣本人,因此梅振衣也最喜欢他,从整体计划来看,经营老春黄是挺大一笔私人买卖,交给他办最放心。

在路上,梅振衣问道:“我听说开挖新酒窖已经完工,事情办的都很顺手,现正在以糟养窖,你处理的都很好。再想一想,往后还有什么事,可能你处理不了,需要我亲自帮忙的?”

梅六发想了想,只说了一个字——水。

酿制老春黄,不能用普通的湖水,否则酒的口味就差了好几分。以前纪家酿酒,都是用院中那一口井水,后来钟离权施法让那口井干涸了,梅振衣指点纪山城用敬亭山脚下雪溪泉水酿造新酒,并说这泉与那口井地脉同源。

万家酒楼自酿,去雪溪泉取水,虽然麻烦些但问题也不大。可如果大规模酿造,总是穿过十里桃花道到敬亭山脚下取雪溪泉水,太费工费时费车马。而且雪溪泉流量很小,也根本不够用。

梅振衣闻言点头道:“那口井,是我师父东华上仙封上的,我正想去试试,看如今能不能把它再打开。…我觉得,这可能是师父考验我修行的手段。”

说话间来到万家酒店,这里生意十分红火,比四年前钟离权未封井时的光景,有过之而无不及。梅振衣穿过酒店直接来到后院,纪掌柜得到消息赶紧来见礼,纪家老母也出来相谢。梅振衣扶住老人家慰问几句,又对纪掌柜道:“忙你的去吧,不用招呼我,我就是想看看这口井。”

纪掌柜:“小公爷,这口井我后来请人重新淘过,可惜没有用,还是不出水。”

梅六发插嘴道:“仙人施法封的井,凡夫俗子能淘出什么花样来?我家少爷是东华上仙的传人,正要施法开井,叫你回避你就回避!”

梅振衣:“六发,不要这么说话!…纪掌柜,我想试试手段,请你且暂避。…六发,你也退到一旁不要靠近。”

纪掌柜回避,梅六发也退开,梅振衣取出指妖针凝神御器。这件法器本是左游仙所炼制,其妙用就是帮助神识延伸,感应周围环境中各种神气与法力波动,后来又经过明月仙童的手重新炼化,看似妙用未变,但已大不相同。

第146回、鞭落枯井清泉涌,抽转灵枢造化功

拿杯子盛水很轻松,但是容量太小,拿瓢盛水容量大多了也不至于拿不动,拿桶盛水力气小的人就费劲了,假如拿一口大瓮呢?一般人拿不起来,就算力气大能拿起来,也很难将它盛满——这就是梅振衣如今使用指妖针的感觉。

刚从明月手中拿回指妖针时,梅振衣根本动不了这件法器,因为他的定力不够,心念也无法容纳那么大的神识范围。使用指妖针,神识延伸的极远,几乎无边无际,但梅振衣却没有那么强的法力与念力,感觉自己差点被吞没了。

现在他的修行进入脱胎换骨之境,有了飞天之能,终于可以动用,但却小心翼翼不敢将这件法器的妙用发挥到极限,学会控制自己的施法范围,本身就是一种修为的进步。

有一句话叫作“懂者不繁、会者不难”,查探清楚情况后,梅振衣也知道师父钟离权当初使的法术并不复杂,就是移转地下水脉,让这口井不出水,接着往下打再深也没用。梅振衣此时仅仅是懂者不繁,还达不到会者不难的境界,他做不到这一点。

要想让这口井重新出水,就得使用一样的神通,重新运转地下水脉。梅振衣收起指妖针半天没说话,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师父留下这口不出水的井,还真是一种考验,这种考验与他想凿建仙家洞天的计划有关。

青漪三山是天成福地,但是要建成仙家洞天,仅仅有财力物力还是不够的,还需要一种仙家法力,这种法力能够运转天枢地气辅成道场洞天,结成自然的法阵成为屏障,并收拢生发灵机。梅振衣如果没有这种法力,就建造不了仙家洞天,无非是在青漪三山建一个湖中的世外桃园而已。

当然了,他可以请师父来帮忙,知焰仙子出关后可能也有这种法力,但凡事都假手于他人,这道场洞天与梅振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当初答应将敬亭山送给清风作道场,结果也仅仅是送了一块地皮而已,武后一道法旨,敬亭山成了山神道场,清风差点没带着明月离开。

良久之后梅振衣叹息一声:“我的修为还有一线之隔,境界已到,但法力还不够精深啊,这是没有办法取巧的事。…六发,我过段时间再来,总能打开这口井,不耽误你们酿酒便是。”

梅振衣要走,梅六发挽留道:“少爷,好不容易来万家酒店一趟,干嘛着急回去?让酒店弄几个好菜,小的陪您喝一杯,难得清闲清闲。”

梅振衣摇头道:“今天还有事要办,就不在这里吃了。等我打开这口井的那一天,你再请我吧,自己掏钱请!…六发,你负责与纪家合作,平时言行注意点,不要没事就在人家酒店白吃白喝。”

梅六发吐了吐舌头,连连点头答应。梅振衣出门的时候,纪掌柜也跑出来留客并询问情况,梅六发在一旁道:“老纪啊,我家少爷的能耐大了,打开那口井没问题,这就回去炼制法宝,过些日子还会再来。”

与纪掌柜告辞后,梅振衣出门把梅六发拉到一边道:“六发,你跟谁学的这么满嘴乱泡?有什么就说什么,我打不开那口井就是打不开,也没必要胡说炼制什么法宝。”

梅六发笑道:“知道了,其实就是想给少爷撑撑面子。”

梅振衣:“我不需要那种面子。你与大东修行时日不短了,眼下也算有些根基,等过一段日子,梅毅要为你们举行入门受戒仪式,就算是正式的修行人了,油滑之心得改一改。”

说完这些,梅振衣把马交给梅六发,在路旁桃林中换上了一身道装,背着个包袱步行而去。见这身打扮,就知道他要去养贤乡何家了。

上次离开芜州去洛阳之前,梅振衣就到何家打过招呼,说老家那边有点事叫他回去,顺便去关中看父亲,等回来的时候自然会上门拜访,要何家兄妹暂时就不必去齐云观找他了。现在小吕道长终于从关中回来了,何家夫妇与一对兄妹自然十分高兴。

梅振衣还带着一包袱洛阳特产送给何家,虽然不是很贵重,也都是芜州当地买不到的,何仙姑是眉开眼笑,留小吕道长吃晚饭。何幼姑今年已经十三岁了,自从“病愈”之后,不再是幼时那种面黄肌瘦的模样,人长的很白净也有了几分红润的血色,出落的越来越标致。

饭桌上何家兄妹很好奇,一直打听关中一带的风土人情与趣闻轶事,而何木生则很关心小吕道长家中的情况。梅振衣只说家中一切安好,不必他操太多的心,闲聊几句梅振衣放下筷子道:“今天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我给火根哥哥找了份活计。”

何仙姑笑道:“你木生伯如今已经是梅家的养贤乡的庄户头,算是有头有脸有办法的人了,也能给你火根哥找到营生,小道长介绍的是哪份差事呀?”

梅振衣:“你们听说了玉真公主在芜州出家的事吗?朝廷专门修了一座玉真观,拨了三百亩皇田供养。如今玉真观修好了,可是还缺一个庄户头帮着打理。玉真公主经常在我们齐云观出入,我也认识她,找了个说话的机会就推荐了火根哥,公主也点头了。”

何火根放下碗,过来一把抱住梅振衣的肩膀欢呼道:“原来是这份差事啊,太体面了,谢谢兄弟!”

何仙姑也惊叫道:“原来是给玉真观里的公主家做庄户头啊,当家的,儿子可比你更有出息啊!…小道长,你真是太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