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舟反问道:“你又不是和尚,怎么知道这些讲究?”
梅振衣:“我的启蒙课业老师,是一位佛门师太,偶尔听说过一些。”
法舟:“你也知之不详,但总算猜对了,这是当年玄奘法师的锡杖,他可不就是引法渡众生之人?”
梅振衣:“武后居然赐人此杖?”
法舟的表情有些夸张:“你不知道吗?有人说武太后是弥勒菩萨转世,弥勒菩萨不就是渡众生往净土之人?”
梅振衣:“有人说你就信啊?就算武后自己相信,大师你也信吗?”
法舟有些不耐烦了:“是不是,与我有什么关系?信不信,与你有什么关系?”
梅振衣犹自追问不休:“不说武后,就说你。别的和尚若是得到这支锡杖,不是得小心翼翼的捧着就是得供着,你怎么就这样扛着它大摇大摆走路呢?请问法舟大师,你究竟是什么来路?”
话音未落,就见法舟神色一变,挥锡杖向梅振衣迎头敲了过来。九环叮当乱响,闻声使不出半点法力,梅振衣招架不得赶紧一闪身避过。趁此机会法舟一溜烟就跑了过去,转眼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句话:“我不告诉你!”
梅振衣为什么会来此堵法舟的路?正如他自己所说,事后也看明白法舟是故意找个借口去洛阳见武后的,法舟是去看武后究竟是什么人或者她修行到什么地步都有可能。梅振衣也想问个明白,可惜他拦不住法舟,还是让小和尚给跑了。
钟离权说的对,有些事还不是现在的梅振衣能掺和的,但偏偏与他总有些关联。孙思邈说的好——“守好心中所悟之道,见怪莫怪便是。”他老人家真是睿智而有远见,似乎预料到这个徒弟将来会遭遇什么,提前告诉他该怎么做。
但这一趟总算没白来,至少法舟还是说了一些事情。清风当初以一道神念讲解金仙、菩萨的人间化身种种,梅振衣急切之间领悟不多,此后随着经历与见识增长,理解的是越来越明白。
法舟既然就是法舟,是无法回答梅振衣那最后一问的,如果让梅振衣逼的不得不开口,恐怕会当场圆寂或显出真身,不了断也得了断。经过今天这一出,以后这小和尚见到他恐怕只会远远的绕着走,不会再找什么麻烦。
梅振衣就算不想管闲事,可也不想被高人当猴耍。——嘿嘿,他也不是好欺负的!
回到南鲁公府已是午后,见到父亲只说自己昨夜出城访友,梅孝朗也未追问。父子俩正在书房闲话,管家梅安来报,太医丞沈南蓼求见。
梅孝朗有些奇怪的问:“这位沈先生是宫中的御医,来见我何事?”
梅安道:“他不是来见老爷的,而是来求见大少爷的,自称是大少爷的师兄。”
师兄?梅振衣可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号师兄。梅孝朗一拍脑门道:“想当初孙思邈真人在长安时,曾指点沈南蓼医道,如此攀起来,还算的上是腾儿的师兄。腾儿啊,你在朝上自称孙思邈的衣钵传人,想必那沈太医听说此事,上门攀交情来了。既然他自称是你师兄,你就去接待吧。”
冲孙思邈的面子,梅振衣也得会一会,当下离开书房来到前厅。沈南蓼年纪不到四十,身高七尺有余,生的十分俊朗儒雅,又精于养生之道,气色看上去很温润有神采。梅振衣一进客厅就躬身施礼:“沈师兄吗?我到神都,应该先拜见你才对。你有什么事情,派人传话叫师弟前去见面便是,怎么亲自来了?”
沈南蓼赶紧上前扶住他的双臂,做出很亲热的样子道:“梅公子乃孙真人衣钵传人,我当年不过是有幸聆听孙真人教诲而已,怎敢以师兄自居?今日来见梅公子,就像见到了孙真人,应该是我拜见你才对。”
这话说的有问题,明明通报的时候沈南蓼自称师兄,想必是怕梅振衣不见他,而见面又这么谦虚,恐怕是有求于梅振衣。沈南蓼是宫中御医,又特意强调梅振衣的师承,难道是遇到了什么不好医治的病症,上门来找梅振衣帮忙?
武后没病,梅振衣前天刚见过,那么是宫中其他人有病?宫中的病向来不好治,其中有不少门道,是沈南蓼自己治不了或者不敢下药怕担责任,还是沈南蓼自己不想治特意来找别人?这些都有可能。
心中盘算可面上不动神色,梅振衣笑着寒暄:“您身为太医丞,又曾同在孙真人门下听讲,当然是我师兄。…来,快坐,喝茶!今天不要着急走,晚上留下喝几杯,师弟一定要好好敬你。”
两人坐下,梅振衣只说闲话故意不问沈南蓼的来意,没说两句,沈太医果然自己先忍不住了,主动开口道:“师弟啊,愚兄这次来,其实是请你帮忙的。我最近碰到一种怪异病症,不知如何下药,想来向您请教,你看,这医案都带来了。”
沈南蓼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来,恭恭敬敬递了过去。然而梅振衣端起茶杯却不喝水,故意没有伸手去接,很平静的说道:“师兄啊,医者父母心,见病人上门不能不治。但有疾不能忌医,否则这病也没法治。若是宫中的病,师兄就拿这么个医案来,话不说清楚,师弟看都不敢看。”
梅振衣语气平淡,但话锋可不简单。若是宫里面的病症,随便拿个医案就可以开方子吗?若是医案不实,梅振衣一开方,回头宫里治死了人,不仅是害人性命,而且梅振衣也要受牵连。他虽然没有切身经历过宫廷斗争,但穿越前小说与电视总看过不少,不会不明白这些。
但假如他开不出方子来,不仅是驳了沈太医的面子,而且也对不住师父孙思邈的名声。沈南蓼这么拿出医案来,就是不厚道。对付这种场面,拐弯抹角没有用,直接把话说开是最好的办法,所以梅振衣连医案都没接。
沈南蓼脸红了,他见梅孝朗不在场,就想这么糊弄过去,梅振衣一个初到洛阳的少年郎,哪会知道那么多讲究?却未想到面前这位小师弟是个比他还厉害的老江湖。
沈南蓼把医案放到桌上,欠身拱手道:“惭愧,是愚兄失于计较了!我应该把话说清楚,是白马寺主薛怀义得了一种怪病,愚兄也束手无策。他听闻你是孙神医传人,本想亲自登门,但日前刚得罪过令尊,所以托我上门求医。请问师弟,你是医还是不医?”
“若是以医生的身份,求医的就是病人,只有可治不可治,没有医不医,师兄早把话讲清楚不就好办了?”梅振衣说着话已经拿起医案仔细观瞧。听说是薛怀义得了怪病,他本能的就想到是不是仙童清风那天使的手段,心中也很感兴趣。
梅振衣看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这才皱眉道:“沈师兄不愧为宫中御医之首,这医案断的十分明白,如见病人在眼前。…他没病啊?”
沈南蓼眼神一亮,赶紧接话道:“确实不是一般的病症,周身上下毫无异状,只是督脉、阳维脉、足阳明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巡行劲力异常,我以针法引泄,竟然指跳把持不住。”
梅振衣:“这些医案中已经写了,经络巡行亢进之症,人有没有瘦?”
沈南蓼:“人倒没瘦,就是饭量大增,这几天一日要吃六顿饭,还是时常饥饿。”
梅振衣点了点头:“不仅没病,生发之气反而强劲完足,远超于常人,但不能说周身上下毫无异状,作为僧人,体征上一定有异状吧?”
沈南蓼一拍大腿:“不愧为孙神医衣钵弟子,一语中的!别的毛病没有,就是须发生长的太快了,初时还不觉得,但近日越长越快。昨日一天一夜之间,竟新生两寸,剃之不及啊!薛和尚这几日简直无法出门了,称病躲在白马寺是忧心忡忡。…请问师弟,这病可治吗?”
梅振衣尽量没有乐出声来,沉着脸道:“师兄,这病症你断的很准啊。”
沈南蓼:“病症虽然断的准,但针石无效,又不知该如何用药。薛和尚找到我,愚兄也没办法,故此来向师弟求教。”他无意间说出“薛和尚”三个字,看来心中对薛怀义也没什么好印象,而且听这话的意思,他今日登门薛怀义未必知情。
清风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按现代一般人能够理解的方式去勉强形容,借用武侠小说中的说法,就是以仙家法力“帮”薛怀义“打通”经脉,包括奇经八脉中的两条与十二正经中的三条。
单独的说,这也没什么,一般修行人突破易筋洗髓的境界,就是这种经脉巡行之象。但对于薛怀义就不一样了,一方面他只有五条经脉如此,身体机理的平衡状态被改变了,于是造成了饭量大增与须发生长加速的异状,也不能算是病。
另一方面,薛怀义本人并无易筋洗髓的修行根基,这五条经脉的巡行之象不能长久保持,假如过个一年半载,身体会逐渐恢复到常人的状态。但就在症状初发的这几个月,须发生长的速度会越来越快,直至达到一个高峰,然后再逐渐减慢。
梅振衣心中暗叹清风的仙家手段神妙异常,对于梅振衣这种精通医道的人来说,如果说穿了原理并不是很高深,但却是一般人根本想不到的,也是做不到的。把大象装进冰箱里分几步?很简单,就三步!——那你试试看?
第129回、本属寻常江湖技,擅化腐朽为神奇
这症状能不能治?还真不好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必治疗,一年之后自然恢复,可薛怀义不知情,也等不起那么长时间,所以才会求医,这几天他也没敢进宫去见武后,于是梅振衣的机会就来了。
想当初穿越前,曲正波教授没有学过打猴鞭法,却一样以针灸解了昏厥鞭术,名医就是名医。而此时的梅振衣,虽没有清风那种仙家法力,却也是飞天高人与神医弟子,清风这也是出题目考他,看他能不能治这种“怪病”?
梅振衣看着这份医案,沈南蓼诊断的很详细,甚至无须再见薛怀义本人,良久之后命人取来文房四宝,开始写诊治之方。他边想边写,这一写就是一炷香的时间。
写完待墨迹稍干,递给沈南蓼道:“沈师兄,这病症倒也不难治,以针法引泄,半年之后自然无恙,但要想立时见效,还须汤药调理。这用针之法与服药的种种注意,都写在上面了,沈兄是此道高手,一看就会明白。”
沈南蓼喜上眉梢,接过医方道:“愚兄何尝不知只消等个一年半载,此症自然消退,但那薛和尚等不起啊。我要的就是这张药方,多谢了!请问诊金该怎么算?”
梅振衣大大方方的一摆手:“沈兄,以你我的关系,谈钱忒俗!”
沈南蓼连声道谢,又仔细看了看药方,眉头微皱道:“师弟,这方中有好几味药,愚兄怎么没有听说过?”
沈南蓼官居太医丞,宫中御医之首,如果连他都没听说过的药,恐怕寻遍洛阳药铺也没处找去。梅振衣噢了一声:“那是先师所传海上仙方中的灵药,自认不会常见,想那薛寺主办法多结交广,兴许有办法寻得,你把药方交给他就是了。”
正事谈完了,梅振衣还要留沈南蓼吃晚饭,可是沈太医已经坐不住了,客气几句就立刻告辞。
沈南蓼走后,方才在一旁伺候笔墨的老管家梅安道:“少爷就这么把方子给了他,那沈太医未必会说实话是向您求的方,还不知会在薛和尚那里给自己捞什么名声与好处呢?您还是年纪太小,不知这些心机门道。”
梅振衣心中暗道:“就这些心机,在我眼中太小菜了!”然而面上却不动声色的说:“您多虑了,给薛怀义那种人开方,我本就不欲留名。…老人家,我和你打个赌好不好?就赌两吊钱的,那沈南蓼明天日落之前,必定还会再来找我。”
梅振衣一时兴起,和梅安打了个赌,然后抄了份医案去清静别院找仙童清风。
清风靠在一张新买的竹椅上,仰头看着天上的飞鸟,神态很是悠闲,梅振衣进院他也没理会。梅振衣将医案挡在他眼前道:“仙童,你真是好手段啊,能人所不能!”
清风淡淡道:“即为仙,当然能人所不能。嗯,你竟然开出医方来了?”
梅振衣:“别忘了我是什么人?你真是好算计!”
清风:“我再好的算计,也要你有这个本事才行。我估计那假和尚要么去找武后,要么去找医生。如果求医,一般的医生治不了他的症状,十有八九会找到你这里。”
梅振衣:“不是十有八九,而是一定,他不会去找武后的,只想快点治好病。”
清风又问:“人来了,你方子也开了,来找我干什么?”
梅振衣:“这方中有几味药,别处难寻,想问仙童这里有没有?”
清风连看都没看:“我早就说过,要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我有没有这几味药,都不会帮你。一个医生,开出一张自己都配不了的药方,算不得本事。”
梅振衣笑了,收起医方道:“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来验证一下而已,我医方中开的几味灵药,别处难寻,但是东华门太牢峰药田中却是有的。”
清风微微动容:“原来你是在试验推演之道,到我这里来练手?”
梅振衣:“哪敢拿仙童练手,不过另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对薛怀义用的法术,与我所学鞭法中的一招绝技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手法却高明多了。”
清风:“算不得高明,我毕竟是金仙。你说的那一招绝技,是不是你那天抽灭心猿的鞭法,我也很感兴趣,教我好不好?”
他竟然要学梅振衣的打猴鞭,见梅振衣不答话,又说道:“也不让你白教,既然是从药方引起的话题,就说药。我知道你在炼制九转紫金丹,自己找了一些药,丹霞派又送了一些药,剩下的,我帮你配齐。”
梅振衣大喜过望,早知金仙不会轻易开口求人,先求梅振衣带他来洛阳,再求打猴鞭法,就一定有好处在等着他,但没想到是这么大的好处!他上前一步深施一礼:“多谢仙童成全,其实你不帮我这个忙,我也会教你打猴鞭法的。”
清风:“我已经答应帮你了,说一说,你还缺多少味药?”
梅振衣拜神鞭中已经炼成二十七味药,丹霞三子又送了他三十二味灵药。那三十二味灵药尽管梅振衣很小心的初步炼制提纯,再炼化入拜神鞭中,仍然失败了四次。此时拜神鞭中共有五十五味灵药,除去药引之外,还缺三百一十味,差得远呢!
而清风身上有的是灵药,别忘了,他当初离开闻醉山之时,将昆仑仙境中最大最好的千年药田一扫而空!梅振衣当即背出了九转紫金丹中的药方,让清风看看他能凑齐哪些?
非常巧,九转紫金丹中的三百六十五味灵药,清风身上只缺六十味,而鞭中的已有的五十五味,都在这六十味当中。
关于这五十五味药,清风告诉梅振衣,他身上没有并不是因为药材珍稀,而是因为这些药材比较常见,昆仑仙境山野之中就可以采到,因此不值得在千年药田中特意培育。
至于另外五味药,那是真正难寻之物,分别是:仙人不留果、波若罗摩花、草还丹、千年夜明砂、万载沉银魄。
昆仑仙境中没有“仙人不留果”这种植物,至少清风没有见过,据说生长在人间;而“波若罗摩花”人间没见过,据说生长在仙界;“千年夜明砂”只有在白蝙蝠聚居千年的地方才能采得,闻醉山药田中自然没有,但清风知道去什么地方找,在昆仑仙境一个叫龙空山毒舌岭的地方,就有白蝙蝠聚居千年之地。
仙人不留果、波若罗摩花、千年夜明砂这三味灵药,要分别在人间、仙界、昆仑仙境这三个地方寻得,炼制九转紫金丹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至于“万载沉银魄”,梅振衣并不陌生,钟离权就是用它与飞云岫合器炼化成拜神鞭的。万载沉银魄本身并没有什么药性,其作用是在炼药的最后一步,与药引一起加入丹鼎,让九转紫金丹最终凝炼成形。
梅振衣以拜神鞭炼药,就用不着再去找万载沉银魄,拜神鞭这个奇异的药鼎本身就有这种功效。那么,还有一味草还丹下落不明。
如果梅振衣没有记错的话,穿越前所读《西游记》中,“五庄观”的人参果就叫草还丹,而清风就来自那个地方。穿越后见到传说中的真人,清风却自称在“五观庄”见过玄奘,名称有差异,看来小说与事实有出入当不得真。
清风并没有提草还丹的事,却告诉梅振衣,用另一味药性至寒之物温玉髓,可以代替草还丹炼制九转紫金丹,成丹丝毫不受影响。而这种温玉髓虽然罕见,但人间与昆仑仙境都能找到,并详细告知梅振衣此物究竟是什么样子、什么来历。
所缺的四味药就需要梅振衣慢慢去搜寻了,清风也答应帮忙,至于其余的药清风都有。以梅振衣的随鞭炼药之法,是分步炼化药性与鞭身一体,最后加入药引一次成功,因此也不能着急,先慢慢来就是。
商量完九转紫金丹之事,梅振衣当即传了清风打猴鞭法。教金仙鞭法,当然用不着一招一式,梅振衣凝神入坐,发动灵山心法,以一道神念将这套鞭法印入清风的神识中。别看就是这一念,梅振衣调息半天也起不了身,几乎全部法力都耗尽了。
他的灵山心法如果没有达到“心如印”的境界,无法这样传法,平日里以简单的神念交流还可以,但将如此复杂的整套鞭法凝成一念印出,堪堪是他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