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怀义在等着武后给她出气呢,武后却伸手把他扶了起来,笑容中仍带着媚态,却似嗔非嗔的说了一句:“阿师只宜出入北门,南衙系宰相往来,怎得相犯呢?”

这轻轻的一句话,就似一桶冷水,淋的薛怀义气焰全消,再也不敢寻谁的晦气。武后不仅没有责怪苏良嗣,反而在指责薛怀义耍错了地方,虽然语气很温婉,就像在说一个调皮闯祸的孩子,但薛怀义也不敢再哭闹了。

武后见薛怀义的样子,又笑了笑说道:“那种地方,阿师往后还是少去。三思说你有巧思,我就命你在宫中督造明堂,有个差事做出入也方便,还免得你在外面胡闹。”

打个巴掌给个枣,让薛怀义去承办皇家重点工程,有事做又有油水可捞,省得在外面无事生非。古今中外的高官权贵,安排亲近之人的手段大多是类似的,连武后也不例外。薛怀义心思又变得得意起来,撒娇似的向武后谢恩。

武后伸手摸了摸他挂彩的脸:“阿师,进宫怎么也不整理仪容,连须发都没剃好?快回去收拾一下,我派人去冬部传旨,命他们找人协助你筹办。”

武后说薛怀义未整理仪容,不仅是因为他鼻青脸肿,而是他的胡子与光头没及时刮,连毛茬都露出来了,实在不像白马寺主的样子。薛怀义一摸脑袋也觉得吃惊,这光头是昨天新剃的呀,怎会长这么快?领命之后他也赶紧走了,回去洗脸、贴膏药、剃头、刮胡子、换衣服。

当天宫中传出两道旨意,一是命白马寺主薛怀义入宫督造明堂,二是听闻右肃政台御史冯思勖捕盗受伤,特赏万钱以嘉奖。

大臣中也有糊涂的,或者是故意找茬的,冬官补阙王求礼听闻武后任命一个和尚为宫中营造,特意上书请求武后将薛怀义给阉了,以免秽乱宫闱。武太后置之不理,而梅孝朗等人好气又好笑,就当作不知道,这件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第二日早朝,议完日常政务,武后问了一句:“诸位卿家还有何事要奏?”

武承嗣出班道:“近年杨州作乱,又现月之全蚀,天下百姓议论纷纷,更有人趁机妖言惑众,潜图异志。臣请天后颁旨天下广开言路,接待天下奏言,效仿古贤人风闻纳谏之举,以惩恶扬善。”

梅孝朗出班对语:“左右肃政台诸御史风闻言事,考评天下百官,本朝已有定制,又何故另颁恩旨呢?”

武承嗣摇头道:“御史考评百官,难免挂万漏一,况小民多畏惧权贵,遇事往往不敢挺身而言,我的建议是允许天下百姓匿名投书。”

梅孝朗还想再说,武后在座上摆手道:“国无定制,为民,当立则立。承嗣,匿名投书,该怎么办呢?”

武承嗣向旁边使了个眼色,侍御史鱼承晔出班奏道:“臣之子鱼保家素来手巧,特为太后设计了一件东西,名曰铜匦,现正在殿外候旨,太后若感兴趣,可请他来当廷演示。”

武后:“传旨觐见。”

梅孝朗一看武承嗣与鱼承晔一唱一和,而武后答应的很痛快,心中已知这一出恐怕是早就商量好的,也就退回本班不再多言。

时间不大,鱼保家捧着个木头箱子走进殿门。木箱是个铜匦的样品,内设四格,分别有四个投信口,样子有点像现代的邮政箱,书信投进去,没有特制的钥匙打不开也就取不出来。

鱼保家还给那四个格分别起了很好听的名字,东面的叫“廷恩”,专门献赋颂诗篇,怀才不遇者可求进身;南面叫“诏谏”,上书言朝政得失;西面的叫“伸冤”,有冤告状的可以递状纸;北面的叫“通玄”,各种吉凶机密之事都可以上书告变。

武后听的很感兴趣,当廷下旨建造,准备立于宫门之前,百姓皆可以匿名投书。她很高兴,封赏鱼保家为五品冬官郎中。鱼保家喜滋滋的得了封赏,暂时没有下殿,退到朝臣之末。

此事议毕,秋官待郎蒋华出班奏到:“芜州都骑尉梅振衣奉旨前来,昨日已到文昌台交旨,正在殿外听宣。”

武后展颜一笑:“原来是梅家长公子,久闻其名啊,快宣他上殿。”

梅振衣上殿,规规矩矩叩拜行礼,平身之后垂手而立。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面的见到历史传说中的武则天,忍不住悄悄抬眼仔细打量。只见这钗环女子生的妩媚妖娆,照说年纪已经不小了,却依然明眸皓齿丝毫不现老态。

梅振衣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面前这个女人,虽生的粉黛妖娆,无形中却有不怒而威之势,坐在那里,仿佛自然而然就是整个大殿内外的中枢,不仅仅是因为位置的关系。这人确实有帝王气,梅振衣从小到大三教九流的人见多了,可从来没在一个女子身上见到这种气势。

让他更奇怪的是,与几日前夜间远远望见的那位武后,感觉并不完全一样,明明就是一个人,却好似换了一个人,差别在何处他也说不清,只是灵觉中没有受到当日那般神通广大的威压感。

他偷瞄武后,武后也在看他,视线一接梅振衣赶紧低头。只听武后问道:“你这少年郎,第一次进宫来到大殿之上,怎敢不住抬眼窥探哀家?”

听她这么问,梅振衣干脆抬头答道:“天后仪容端庄,世所未见,以至目不能转睛。”

武后笑了,笑的还挺开心,故意逗他似的反问道:“方才鱼侍御史的公子上殿,在我座前对答良久,也未敢抬头多看一眼,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他不愿多见本宫仪容?”

站在朝臣最末的鱼保家听见这话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木盒差点没给摔了,梅振衣对道:“天后威仪无双,亦世所未见,令鱼公子不敢逼视。”

武后点点头,笑颜十分妩媚:“小小年纪初入朝堂,竟能从容对答,不简单啊。梅振衣,你在芜州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封赏?听说你文武双全,有乃父之风,那么留在宫中,为戍守将军如何?”

这笑容让梅振衣心里有点发毛,他心中暗道:“武后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该不是瞅我长的帅看上我了吧?让我入宫当侍卫,难道也像薛怀义那样做她的男宠,这可千万使不得!”

心里发毛但是神色不变,坦然奏道:“臣为孙思邈真人衣钵传人,又拜东华先生钟离权为师,早有向道之心。孙真人当年不欲入朝为官,振衣遵师训,也不欲入朝。”

情急之下,他把师父孙思邈给搬出来了,天下人都知道,想当年太宗、高宗都曾招孙思邈入朝授予职官,孙真人坚辞不受。梅振衣用这种方式来拒绝,也不显得无礼,听上去倒也顺理成章。

武后也没生气,仍然点头笑道:“你有向道之心?很好,听说你常住芜州齐云观,而玉真公主出家后也经常访道于观中,她还好吧?”

一听这话,梅振衣就明白玉真公主和他之间的事,武后也是心里雪亮,只有装模作样的答道:“持盈法师在芜州修行,一切都好,日日为天后祈福。”

武后:“难为这孩子费心了!…梅孝朗教子有方,赏玉璧六对嘉奖,封三子梅振宇为通直郎。…梅振衣,你且退下吧。”

武后赏了梅孝朗,封了梅振衣三弟的官,独独没有封赏他。谁叫梅振衣自称有向道之心不愿入朝呢,而且玉真公主都让他给拐跑了,得了便宜就别再卖乖了。

梅孝朗上前谢恩,梅振衣主动退到了朝臣之末,站到了鱼保家对面的位置。这时武后想起了一件事,挥手道:“宣法舟上殿,哀家想听听他的经念的怎样了?”

原来那小和尚法舟早已进京,武后直到此时才想起来见他。传令下去不久,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光头小和尚走进了大殿,来到中间向武后行佛礼。武后看见他脸上并无怒意,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法舟,有人告你煽动长安僧众抗旨,可有此事啊?”

法舟光头直摇:“绝无此事,那是有人辩经不行,故意中伤陷害,天后不要听信谗言。”

武后:“你说的话我早已知道,也不想听信一面之词,诏你到神都来,圣旨上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吧?”

法舟:“小僧当然记得,圣旨上说‘法舟平日所念,是哪部经文?若能念此经免不敬之罪,请来洛阳面圣诵经,若不能免,则请自行领罪。’于是我就来了。”

武后粉脸一沉:“既然来了,有什么经,你就念吧!”

法舟清了清嗓子,向周围看了看,样子有点滑稽,只听他朗声诵道:“武天后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佛家大乘根本经典《大般若波罗密多经》,简称《大般若经》,是玄奘法师西行求得并亲自译为汉文,总计大小十六部,六百卷,四百八十余万字。而概述般若类经典全部纲要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简称《心经》,只有区区二百六十字,但它却是般若理论的核心与精华,也是佛家大乘行深般若心法的修行总诀。

玄奘所译这二百六十字《心经》,语言凝炼至极,辞藻通畅优雅,义理深邃悠远,在宗教史、思想史、文学史上都是一部经典名篇。它在唐代流传极广,武后崇佛,朝中大臣就算不通佛学也知道这篇《心经》,几乎大部分人都能背出来。

法舟所诵经文,就是《心经》,但却改了最前面三个字,将“观自在”改成了“武天后”。

他诵经的时候,先是大声的诵出前面五个字——“武天后菩萨”。朝上群臣皆是一愣,不解这小和尚是何意?法舟顿了顿,然后再接着诵出下面的经文,这下众人都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和尚念的是人人耳熟能详的《心经》。

朝堂之上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是武后本人,她不仅被法舟逗笑了,而且掩嘴笑出了声。群臣看着小和尚的滑稽模样,听他一本正经的念出这段古怪经文,本来就想笑,但在武后面前只能忍住。现在武后自己笑了,大家也不必绷着,都一哄而笑。

梅振衣也笑了,他在黄河岸边教法舟的就是这一招,此时发现这小和尚真是个喜剧天才。朝堂中笑声一片,只有法舟一个人板着脸一本正经,很郑重的一字一句念了下去,这严肃之态怎么看怎么逗人发笑。

朝堂中的笑声更响,已经听不见法舟的诵经之声,就连殿外的卫士听见笑声也面面相觑,不知今日早朝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128回、拦路只为求清静,逼使菩萨绕道行

在一片笑声中,法舟自顾自念完了经文,等众人笑声渐止,这才朝武后道:“禀天后,小僧的经念完了。”

武后看着他,夸也不是骂也不是,只有笑着摆手道:“你这小和尚倒也有趣,本宫不会罚你不敬,要说领罪的话,你该去佛祖那里才对!赐你锡杖一支,再赐纹银百两为盘资,回长安念你的经去罢。”

武后没有治法舟的罪,今日早朝就这样散了,宫里不管午饭,百官回家吃去。退朝之后梅振衣一身轻松,这次来洛阳的公务终于完成了。走出皇宫他想到一件事,和父亲打了声招呼,一个人悄然出城了。

第二天,黄河岸边,从洛阳方向西行的官道上,走来一个光头小和尚,背着个蓝布包袱,扛着一根九环锡杖。这支锡杖拄直了比小和尚的个头还要高出一大截,看上去未免有些滑稽,而小和尚长着粉扑扑的圆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透着几分天真的机灵劲。

小和尚正在走路,看上速度不快,举步投足的姿态没有任何异常,但假如有人在后面想追他,会发现骑快马也赶不上。他走着走着,忽然看见远处路边,高坡上坐着一个人,正是梅振衣。

小和尚把头一低脸一扭,装作没看见,加快脚步就想绕过去。然而梅振衣却飞身而起落在道中央,拦住他的去路道:“法舟,你溜得好快啊,要不是知道你会从此路过,还真堵不着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吗?”

法舟停下脚步,往后一闪身,将包袱抱在怀中道:“梅公子,你要堵我?太后刚刚赏了一百两银子做盘缠,你不会打它的主意吧?”

梅振衣一瞪眼:“我像是抢你银子的人吗?小和尚,你就别装了,我虽不是神仙,但也不是白痴。既然相识一场,你就不想把话说清楚吗?”

法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你是说当初指点我诵经之事吗?我在落欢桥头已经谢过了,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你已经领进家门了吗?”

梅振衣鼻孔哼气:“你还好意思提这件事,尾巴和马脚全露出来了吧?”

法舟一扭头向后面看了看,又低头摸了摸光脑袋道:“尾巴,马脚,小僧没有啊?”

梅振衣不理会他的打岔,又道:“你的神通不小啊,竟然能让我泼中关小姐?”

法舟笑了:“你教小僧那么念经,莲台不见观自在,那一瓢水,我不助你泼中,谁助你泼中?”

梅振衣:“我好心帮你,你就是那么谢我的?后来的事,你不会想不到吧?”

法舟:“后来的事能怪我吗?再说了,所谓后来之事,不就是你此时拦我去路吗?”

梅振衣叹了一口气:“我真是多事啊,后来才明白你是故意去洛阳领罪的。”

法舟一瞪乌溜溜的眼珠:“梅公子此话何意?”

梅振衣:“你还装!以你的神通境界,当初在长安有人拿话套你,我就不信你真能上当,无非是故意中计,找个机会到洛阳朝堂之上,亲眼见一见武后本人。请问法舟大师,你究竟看出什么眉目了?”

法舟不装糊涂了,锡杖顿地道:“梅公子,你究竟想问什么?”

梅振衣稽首行了一礼:“想请教一个问题,我曾在不同的地方见过武太后两次,感觉却不尽相同,以大师法眼所见,其中有什么玄妙吗?”

法舟:“听你这么问,还没有出神入化境界吧?”

梅振衣:“是的,所以才来问你。”

法舟:“佛门净白莲台大法,修成十二品莲台化身,包罗所见世间万象,与丹道阳神化身有异曲同工之处,但玄妙不尽相同。”

梅振衣:“原来如此,多谢大师指教。”

法舟看着他,表情有些奇怪:“你真听懂了吗?”

梅振衣:“就算一时不解,记住了,日后也可慢慢了悟。”

法舟背上包袱,扛起锡杖道:“那你就慢慢了悟好了,若没有别的事,贫僧还要赶路呢。”

梅振衣一伸手挡在他面前:“不着急,还有一问,大师究竟是谁?”

“贫僧法舟,道友何必发此一问?”

梅振衣缩回手笑道:“对对对,我这一问确实多余。但这支锡杖扛在你肩上,怎么看怎么别扭,就像是偷来的一般。”

法舟不高兴了,小脸一沉道:“昨日你也在殿上,明明知道是太后赐我的!”

梅振衣还在笑:“是是是,我没说你是偷的,就是觉得别扭。这种三耳九环锡杖,可不是随便能赐人的,要么引法渡众生,要么渡众生往净土,总之有接引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