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振衣站了起来,长出一口气道:“办法倒是有,也不是我想出来的,那天随先生开口之时,仙童清风也开口指出了另一条路。…公主若不想嫁给我父,可以出家,最好是以梦见观自在菩萨显灵点化的名义,到翠亭庵出家,那样谁也不好阻止。…如果她那么做了,只要圣旨还没发出宫门,就会被收回的。”

张果眼神一亮:“好主意!”

梅振衣一拍桌子:“这算什么好主意,哪有那么简单,我们真能劝公主出家吗,那样我们都成什么人了?”

梅毅一皱眉:“只要是梅家的人,确实没法开口提这茬,少爷打算怎么办?”

梅振衣问道:“既然圣旨要在元宵节后才会发出,那么,将芜州的消息送到宫中最快需要多长时间?”

梅毅:“我可以亲自报信,五天之内。”

梅振衣:“那我们现在就什么都不要做,严密封锁消息不要让玉真知道,就让她高高兴兴过个好年吧。”

梅毅:“过完年呢?”

梅振衣:“把提溜转找来,当着提溜转的面,将我们刚才说的一些话再说一遍,包括宫中圣旨与抗旨之计,就像是私谈,提溜转一定会立即告诉玉真的。她愿意嫁给我父就嫁,对她的处境而言也是好事。如果她真的宁死都不肯嫁,那么也可以选择出家。一切应该让玉真自己决定,我们不能确定她会怎么想,也不能劝她什么。”

“如果公主真的出家了,那么少爷你…”张果欲言又止。

梅毅在一旁道:“少爷未做过任何对不住公主的事,从来不欠她什么,该怎么做都是公主自己的选择。往后的事,只能看机缘了。”

梅振衣说了一句题外话:“清风与随先生开口相辩,谈什么‘人世间的天机’,说的居然是圣旨的事情。”

张果苦笑道:“朝堂之上的金口玉言,可不就是人世间所谓的天机吗?”

梅毅此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圣旨的事情就这样罢,老爷的信中还提到一件事,他奉旨休妻,要将裴家娘子送到芜州来。老爷的意思很清楚,就是想安排她一条生路,不想把她赶出家门以致孤苦无依,也不想让二少爷与大小姐从小失去亲母。…少爷,我知道裴氏对你曾有嫌怨之心,但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们也没必要太为难她吧?”

第101回、空门莫做留情地,身在观中何远求

“为难她?以我今日之修为,我会为难那样一个人吗,那我与她还有什么区别?这么说未免太小看我了,我父亲从来没有小看过我,才会将弟弟、妹妹也送到芜州。”梅振衣提到裴玉娥之事,只说了这一句。

裴玉娥带着十岁的儿子梅振庭、七岁的女儿梅素节来到芜州,张果出面迎接,将他们安置在后园一座独立的小院中。张果没有多说别的,只是告诉裴玉娥,这里就是大少爷当年养病之地,现在让弟弟、妹妹住。

裴玉娥见如此安排,心下稍安,又问张果:“张管家,你是芜州主事之人,老爷将我发到芜州为奴,不知你打算怎么处置奴家?”

张果摇头道:“如今大少爷已经长大了,芜州一切都应由他说了算,今天不巧,你们来之前大少爷被玉真公主请到齐云观说话了,明天一早他就会来看看弟弟、妹妹的,有什么事你问他吧。…你们远道而来,先好好休息。”

第二天一早,梅振衣带着谷儿、穗儿来到菁芜山庄,在前厅首先见到的是弟弟、妹妹。古时大家族规矩也大,父亲不在则长兄如父,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梅振庭、梅素节给他行礼,有些战战兢兢的叫了一身大哥。

十岁的弟弟已经懂很多事情了,明白家中发生了什么,看着大哥的眼神有些畏惧,而七岁的妹妹似乎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哥哥还很好奇。梅振衣看见他们,心中不由自主有一种柔软的感觉。弟弟长得比较文弱,五官中依稀有自己的影子——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啊,穿越前梅振衣是个孤儿,亲人这两个字对他犹为珍贵。

上前拉住弟弟、妹妹的手,一起走到厅中坐下,柔声说:“芜州不比神都繁华,但是江南也有很多好玩的事物,父亲大人送你们到这里来住,你们安心在此,有什么事情就吩咐下人,一切与在洛阳时一样。”

梅振衣不是说说而已,真的是按照梅孝朗的意思办,仍然是每人配贴身大丫头两名,使唤婆子四个,每月零花钱十吊,梅振庭还配了六名随行僮仆。张果总管梅家在芜州事务,菁芜山庄管事的人叫赵启明,也就是曾丢了孩子又找回来的那位家人,梅振衣吩咐他小心照顾好二少爷与大小姐,不要有所怠慢。

安排好生活,又说起了家常,梅振衣给弟弟、妹妹介绍了两位柳家姐姐,也就是将来的嫂子,谷儿、穗儿拉着梅素节的小手也十分亲热。梅振衣问起了弟弟读过哪些书,在芜州需要请什么样的先生,从那些章句经文教起?

梅振庭毕竟是个孩子,见眼前这位大哥不仅不凶,而且待他还挺好,渐渐也就不害怕了,话就多了起来,主动说道:“我在弘文馆读了三年多,《尔想》正在读,《礼记》只学了一点点。芜州有弘文馆吗?我觉得还是人多点好,一起读书热闹有趣。”

梅振衣笑道:“芜州这个地方,可没有那种专为王公子弟开设的官塾,二弟喜欢这么读书的话,我和你商量一件事行不行?”

见大哥有事和自己“商量”,梅振庭也来了精神:“大哥,什么事你说。”

梅振衣:“没有官塾,但我们可以设家塾啊,梅家这些下人的子弟中,只要愿意读书又有那个天资,都可以入塾读书。多请几位先生,分句逗与经学两班,由浅入深分别施教,象二弟这种情况,就可以直接读经学班了。”

梅振庭很高兴:“好啊,这个主意太妙了!”

梅振衣:“若真设家塾,二弟是梅家少主,塾中应为子弟表率,也好约束下人,千万不可顽劣失了少爷的身份。”

“那是当然!”梅振庭连连点头。

梅振衣又道:“我梅家不缺钱,塾资就象征性收取,不足的费用都由梅家补齐就是。”

“既然不缺钱,为什么不免费呢?”梅振庭好奇的问。

梅振衣摇头:“此是私家之举,不可完全免费,我是希望此例一开,有别的大族人家也会效仿,又不至于太为难。…对于梅家子弟而言,有代价才会珍惜机会,不至于有太多不学之徒到家塾中混日子,打扰别人的学业,还有人不是读书的料,也就不会年年浪费银钱了,塾中子弟也图个清静。”

梅振庭:“大哥说的有道理,还是应该收点钱的,我看一年两吊钱好了。”

梅振衣又笑了:“两吊钱太多了,二弟还不了解民间生计啊。我看一年不超过三百文比较合适,再加上些家中自备的纸墨开支,只要节俭点,普通人家虽有些心痛,但还不至于拿不出来。除去年节朔望假日,一年开塾三百天,上午先生授学,午后学生自便即可。”

梅振庭:“为什么只学半天呢?”

梅振衣:“梅家下人散居各处,有的路很远,还有不少孩子,平日里还要帮家里大人干活,不像你我这么有空,所以还是留半天吧。”

梅振庭赞道:“大哥想得真周到!…我看一年的塾资也不必一次交齐,分冬夏两季交,有人学不会或不想再学,也不必勉强自己混满一年了。”

梅振衣:“二弟想的也很周到啊?那就么定了!大哥事情多,这件事,就由你帮着这里的管事赵启明一起筹划好不好?”

借设家塾之事,兄弟俩越聊越热乎了,渐渐没有了刚见面时的生疏感。妹妹与谷儿、穗儿在一旁说话,听见他们的议论,突然脆生生的插了一句:“大哥,你不是白痴吗?”

这一句话,把大家都说愣住了,场面有瞬间的安静。这一定是平时裴玉娥讲的话——梅家在芜州有位白痴大少爷,梅素节童言无忌,竟然在这里说了出来。梅振衣呵呵笑了:“妹妹说的不错,我十二岁之前一直有病,躺在那里就像个白痴。四年前孙思邈真人将我治好了,现在早就不是了。”

梅素节:“哦,孙真人真了不起!我看大哥也不是白痴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梅振衣问了一句:“妹妹,你娘亲怎样了?”

一直没见到裴玉娥,在这种场合她不好出现,梅振衣不问别人,却问这个不太懂事的妹妹。梅素节答道:“娘亲说不舒服,到了芜州就一直没出门。”

梅振衣:“那也许是水土不服之症,没关系,大哥会治病。…谷儿、穗儿,你们带着大小姐四处看看,介绍一下山庄各处。…赵管事,你到门外候着,我有话和二弟私下说。”

打发走了其他人,梅振衣这才对弟弟道:“你已经年满十岁,是个大孩子了,家中发生了什么事你应该清楚。你娘亲的事情我不多说,弟弟啊,你照顾好自己,做出有出息的样子来,就是对你娘亲最大的照顾。妹妹小,不懂事,你应该时常关照她。”

说完这些,让下人陪着弟弟去找妹妹,一起参观熟悉山庄,梅振衣则仅带着赵启明一个人,来到后园小院去见裴玉娥。以梅振衣的手段,两个孩子好哄,至于这位大人嘛,还确实不太好调理。

裴玉娥一直忐忑不安,儿子、女儿都被带到前面去见大少爷了,这么久没有消息,大少爷究竟会怎么处置呢?正在她忧心不已的时候,大少爷来了,只带着山庄管事一个人。

这是裴玉娥第一次见到梅振衣,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十六岁的梅振衣个子已经有成年人那么高了,长的英俊威武,小小年纪沉着脸自有一股逼人的威严。一见到儿女都没回来,裴玉娥的心一下子就慌了!

“大少爷,奴家曾开罪于你,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你怎样处置都无话可说,但是振庭、素节毕竟是你的弟弟、妹妹,请你千万不要为难他们,奴家求你了!”裴玉娥在梅振衣面前含泪开口,双膝一曲就要下跪。

“你也有今天啊!”梅振衣心中暗叹一声,衣袖一拂,一股无形的力量发出,将裴玉娥的身形扶住,开口道:“我的弟弟妹妹当然会好生照顾,绝不会无故为难!…赵管事,刚才我让你们怎么安排的,都说出来吧。”

赵启明赶紧上前答话,将刚才的安置事宜都说了一番。裴玉娥听明白了,大少爷真的没有为难弟弟妹妹,低头道:“多谢!老爷发我到芜州为奴,大少爷打算如何处置奴家?”

梅振衣看着她:“既然说是发你为奴,就不能再象家主那样待你,免得传出去,人说我父假意奉旨。赵管事每月会交给你一些女红的活计,做成什么样随便你,领的也是家奴的月钱,没事不要随便出门,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裴玉娥弱弱的答道,语气中有一丝悲凉之意。

梅振衣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道:“你也不是没有其他事可做,二少爷与大小姐的衣食起居由你负责照顾,他们成年之前,每月的零用与每年的赏钱也由你掌管,相信没有什么人能比你做的更好了。…还有,在山庄中,下人们还会叫你一声夫人,你不能使唤小院之外的其他下人,但下人们也不会使唤你。——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裴玉娥抬起了头,已是泪眼婆娑,嘴唇蠕动却说不出话来。梅振衣又道:“你的心思我明白,想在儿女面前,保留一个母亲的尊严,我就给你留这一点尊严!可怜我自幼无母,看见弟弟、妹妹,也不得不心软!…你不必谢我,这是应我父的叮嘱,也是给弟弟妹妹面子。…赵管事,你先出去,我还有一句话要私下里说。”

赵管事出去了,房中只剩下裴玉娥与梅振衣,裴玉娥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大少爷,你,你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梅振衣面无表情:“有些话,只能私下里说,过去的恩怨,我可以不计较,但前提是你也莫在背后纠缠。在我弟弟、妹妹面前,有些多余的废话与怨言,就不要再提,这样对你好对他们也好。我希望他们能在江南过一个舒心的童年,不要在少年时就沾染衔怨之心。”

裴玉娥轻咬粉唇,点了点头。梅振衣说完这句话转身欲走,到了门前不知为何又转过了身,大步走了回来,一低头就凑近了裴玉娥的身子。裴玉娥下意识的伸手抱在胸前,全身都在发颤,不知这位大少爷想要干什么?

然而梅振衣却没有什么举动,只是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一番话:“裴炎一案,若干年后,未尝没有平反机会,就不知你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心存此念,就好好待在这里罢!”

梅振衣只在她耳边留了一句听上去很玄妙的话,等裴玉娥回过神来,发现梅振衣已经走了。屋子里有些冷,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不仅流了泪,而且也出了一身冷汗,她不禁有些后怕。这位大少爷留给她的印象非常厉害,别说是今天失了势,就算回想得势之时,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总之第一次见面就有这种感觉。

出门之后,赵启明跟在梅振衣后面拍马屁道:“大少爷,看您今天处事,小小年纪已有大家之长的风范了!”

梅振衣闻言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大家之长”也不好当啊,他却想到了另外一些人,就是那些修行大派的掌门,他们平时都在操心什么事呢?想必不是这些琐事,但也很不简单吧。

裴玉娥领着一双儿女在菁芜山庄安顿下来,倒也相安无事,紧接着就过年了。这一年的除夕格外热闹,梅振衣吃了两顿年夜饭。

第一顿是午后在齐云观陪着曲振明、积海长老等一众出家道士一起吃的,行踪飘渺不定的钟离权也来了,当然是东华上仙坐主位。包括那位提溜转,不吃东西也来凑个热闹。

第二顿是梅氏家宴,晚间在菁芜山庄开席。主桌上有梅毅、张果、梅振庭、梅素节、谷儿、穗儿等人,裴玉娥没有上这一席,主位上坐的是玉真公主。公主是十二万分的开心,能与梅家这么多人一起过年,是她懂事以来过得最幸福的一个新年。公主的气色真好,谈笑间就像一朵娇艳的花。

梅振衣看在眼里,只能暗自叹息,这个年总算过得开心,等过完年再说别的吧。

大年初三这一天,梅振衣命人将公主先送回齐云观,却将提溜转找来说有事要商量。梅振衣与张果、梅毅当着提溜转的面说了一番“隐密”的话,提溜转出门之后就急奔齐云观。

提溜转见到玉真的时候,她正在后院的齐云台上看风景,想着自己的心事。也不知提溜转是怎么说的,公主刚听几句就神色大变如遭雷亟,一个不小心就失足落下了齐云台。

齐云台下是绝壁深渊,提溜转拉不住公主啊,说来也巧,就在此时对面青漪三山中有一条红色的人影飞出,救了公主。这人竟然是知焰仙子,她大过年的居然躲在青漪三山,公主当时已经晕过去了,知焰救醒她之后,提溜转才来得及将全部的话说完。

齐云观中积海等人察觉到动静,早想出门查看,钟离权突然现身拦住众人,没让他们管闲事。等公主听提溜转说完,拉着知焰的手,求她立刻送自己去城中翠亭庵。

知焰听说了事情的始末,又见公主心念坚决,也无奈的将她送到了翠亭庵。公主找到星云师太,就说自己要出家。星云师太很是震惊,好不容易问明了是怎么回事,却说了这么一番话:“入空门是为了斩断尘缘,你却因为情缘不能断而要入空门,菩萨这里不能收留你。”

玉真跪在地上,拉着星云师太的僧衣流泪道:“师太不收留我,我去别处出家也行,但在这里出家,还能时常与他相伴,如此已别无所求。…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嫁给南鲁公的,圣旨难违,只有这一个办法,请师太垂怜玉真。”

星云师太起身扶她的时候,在耳边小声道:“你有这般心思,我就更不能留你在此出家,但是公主哭什么呀?只要圣旨还没发出,这事很好解决啊!”

玉真一听师太话里有话,止住泪水问她何意?师太将她一个人领到后院,在那面心愿墙下单独问了两句话:“公主,你怎么跑到我这里出家,自己不就是从道观来的吗?你想出家躲婚,又想与他常相伴,他不就是常住在那家道观中吗?”

第102回、金仙尚为家中客,公主持盈又何妨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玉真公主既然想出家,何必一定要当尼姑呢,做个女冠也行啊?芜州就有齐云观,梅振衣就住在齐云观中,还用找别的地方吗?

唐代道教大兴,但是与世界上其它的成系统、组织严密的宗教不太一样,道教的思想虽脱胎于道家学说,托言老子为道祖,但是道教与传统的道家是两回事。道教派系林立,戒律不一。在唐代,立观受官方承认,正式受箓之后可称道士。

那时候还没有后世王重阳创立全真教,道士受箓入观修行,号称出家人,但也是可以娶妻的,比如孙思邈,他就娶妻生子了。道士娶妻和平常人家嫁娶是不一样的,没有媒聘之事、文定之礼,在受箓之地记入道籍而不是普通的户籍。

还有些道人不是入观修行的出家道士,虽自称道人,但不穿道袍与平常人无异,那与正式出家的道士是两回事。

正式入观修行的女道士称为女冠,上面所说的都是针对男性而言,女性却不同。男道士可以娶妻,但女冠却没有嫁为人妻的,原因无他,因为世俗间的法律男女间的地位不平等。人妻是从属于夫家的,必然是在家人,而女冠却是出家人,所以女冠不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