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反问:“你刚才对梅毅说的很清楚,怎么又来问我?”
梅振衣:“我只是按字读经话头禅,修为境界未到,既然是仙童施展的仙法,我也不能解其玄妙。”
清风“噢”了一声,淡淡道:“无大成真人的修为,也可有大成真人的心境,但无大成真人的心境,不可称大成真人,修为再高、法力再强也不可称,梅毅修炼的剑术就是如此。你师父可能没告诉你这些,因为不必告诉,你所修法门与梅毅不同。”
梅毅稍稍回过神来,也听出一些门道,上前施礼:“请问我有何不同?”
清风瞄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自己也清楚,依剑诀修炼,炉鼎强健、心性坚忍能有今日成就,但并无超脱之心法,持剑之心几十年未变,所以只是一名武夫、剑客,算不得真正的修行人。若想悟超然之道,必须入这一关,而这一关不是你想入就能入的,所以我帮你一把。”
梅毅:“您是怎么办到的?我又该怎么办?”
清风:“你若不是真心求我,我亦无法。我问你散功之时能否放下剑,你说能,便是缘起。我问你此时能否放下剑,你放下,机缘就到了。…至于你该怎么办,全在你自己,已经与我无关。”
梅毅愕然,梅振衣嚷道:“清风,有你这么办事的吗!散了他的功力就不管了?”
清风反问:“自古以来,只听说渡人修行,有听说管人修行、替人长生的吗?”
梅毅此时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我还能恢复一身功力吗?”
清风:“能与不能,在你自己,我借机缘引发你修行中的劫数,心中还有持剑之念,你是无法再拿起剑的。…梅振衣,你别皱眉,将来你若修行大成,也得过这一关,不信就去问你的师父。”
梅振衣:“劫数?我将来也得过这一关?这叫什么劫数?”
清风:“飞升之前,世间修行种种劫数,因缘而起,皆无名。”
明月突然插了一句话:“没名字可以起一个呀,听说心猿悟空也曾被镇五百年用不得神通,就叫悟空天劫好不好?”
清风摇头:“梅毅与那拴马猴的情况不一样,仙凡不可同日而语,他哪有五百年金刚不坏之身历劫。我听观自在菩萨说过,那叫能断金刚波罗密多…”明月一开口,话题就扯远了,他们谈的竟然是《西游记》中的事情,尽管说法不太一样,梅振衣也能听出来。
但此时他可没心情研究传说与事实之间的究竟,咳嗽一声打断两人的话:“二位仙童,不必商谈起名之事了,仙家传说久远,但此事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我看就叫真空劫好了!…只想请问,如何才能渡过此劫?”
清风扭头看他神色竟有些好奇:“真空劫?嗯,那你就叫它真空劫罢。…你怎么不问如何成仙呢?难道你认为世上有口诀,只要我一开口,你就能成仙了吗?”
梅振衣哭笑不得:“那你总得指点一二吧!把人当傻子玩吗?”
明月很好奇的眨着眼睛:“傻子就是傻子,有什么当不当的?”听见这样的反问,梅振衣简直有点发晕。
清风想了想,对梅毅道:“你现在的情况,拿起剑是一颗妄心,放下剑是一片真空,心法只有这两句。这是两重劫数齐至,渡过之后又是一番新境界,那时不仅有大成真人之境,也可入脱胎换骨的玄关之门了。…好了,我今天说的够多了,不要再问!你不是我的弟子,我只是引发你的两重劫数而已,成与不成,在你自己。”
梅振衣听见“你不是我的弟子”这一句,突然间反应过来,其实未必要问清风啊,自己还可以去问钟离权,既然是飞升成仙之前的世间修行劫数,钟离权不可能不知道。清风讲的很清楚,只是相助不是指教,那么就不会再多说了。
其实以梅振衣之聪明,他听见这句同时也心中一动——或许可以趁机建议梅毅拜清风为师,听清风话中的意思弄不好就能答应。但梅振衣却没有点破,因为他看不透清风这个人,不敢确定是祸是福,说实话,他也有点怕了清风了。
他拉了梅毅的衣袖一下,先拣好话说道:“毅叔,恭喜你了,历劫之后便有大成就。其余的事不必烦恼,不要忘了东华上仙是我师父。”
梅毅还有些懵懵懂懂的,没有完全回过味来,搞不清自己是走运还是倒霉,被梅振衣拉着就走。这回不能施展神行之法了,又想早点赶回芜州,路过下一个市镇时雇了一辆马车代步。梅振衣与梅毅坐车,清风、明月仍然跟在后面步行不愿上车,梅振衣也就不管他们了,吩咐车夫扬鞭赶路。
车把式心中惊诧已极,赶了这么多年的车还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怪事,一位中年男子陪着一位少爷模样的孩子坐车,却让另外两个更小的孩子在后面走路跟着。他好言提醒是不是也让那两个孩子上车,反正车上还有地方。
而那位少爷却要他不必管,催马赶路便是,先把车钱给付了。车把式只得催马,还不住回头看,发现不论车走的有多快,那两孩子始终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看似走的不快却一点都没落下。大白天的见鬼了?这些人究竟是妖怪还是神仙?
这一路上,车把式一颗心始终在扑腾乱跳,到了晚上进舒州城打尖,那位少爷吩咐在城外停车对两名童子说:“我要陪毅叔进城住店,二位请自便。”然后就进了城,车把式惊讶的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进城之后,车把式就要告辞,要他们第二天另找一辆车,给双倍钱也不愿再拉,无论梅振衣怎么解释都没用。看来是把清风、明月当成妖怪了——要是神仙的话,谁会这么怠慢,进城之前放之野外?梅振衣也无可奈何,只得让车夫自去,唉,带着这一对仙童上路,说是什么都不必管,可随处都有麻烦啊!
住下之后,梅毅不时还在喃喃自语,念的就是那两句:“拿起剑是一颗妄心,放下剑是一片真空。…到底拿起还是放下?”若有所思、若有所悟,也有点象犯了魇症。
就算不谈修行,精通医道的梅振衣也明白梅毅此时的心态,再多劝无益。此时当然无法去问钟离权,但可以“见”孙思邈,进房之后与梅毅打了声招呼,在床上定坐,进入“如神在”灵台定境。
上次在万马军前入定,与师父交谈,最后几句话说的很特别,不似平常心印交流,倒像是面对面告别之语,梅振衣当时得知老人家已经仙去了。灵台中再见,孙思邈和蔼慈祥一如往昔,梅振衣不禁感伤,同时也更加恭谨。
听见梅振衣转述梅毅之事,孙思邈竟然笑了,微笑着说了一番话——
大成真人境界之后,在脱胎换骨之前,修行中确实有这么一个阶段,那就是不用神通,不仅仅是不可用,而就是“不用”,佛门称之慧而不用。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心境转变,以适应有了一身神通法力之后的变化。
这个境界不是人人能有的,有人修行一世也找不到这种感觉,因为修行人得了神通法力之后,皆会视为成就依仗,不容易放下,就算嘴上说放下心里也放不下。但如果不经历这个阶段,也无法再往上修证“脱胎换骨、神通俱足”的境界。
从这个意义上讲,梅毅今日所遇,是天大的福缘!
梅振衣以前常听说的修行次第,如五气朝元、易筋洗髓、脱胎换骨、出神入化,是医家从身体炉鼎角度谈的,没有谈及心境的变化与悟道、证道的层次,是一种相当简练的说法。而实际修行远不止这么简单,会经历重重考验,因法、因人而异。
这种考验也称为劫数,飞升之前世间修行种种劫数无名,比如梅毅所遇,梅振衣起了个名字叫真空劫。为什么会无名,首先因为它对每个人的影响不一样。比如有不少佛门高僧,入门得神通时就不为依仗,也从来不以此偷酒吃肉,真空劫这一关自然就过去了,历劫就似没有遇到一样。
劫数无名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说不清到底会遇到哪种考验,反正境界到了迟早都是躲不过的。比如梅毅这种情况就很复杂,不仅有所谓的真空劫,现在拿起剑也成了他的一种妄心。梅振衣索性又起了一个名字,叫妄心劫。
所谓妄心,就似人们常有的种种妄想,比如有人常说:“等将来有了钱,鱼翅点两碗,吃一碗倒一碗;二奶养两个,一白妞一黑妞…”其实钱这个东西,就是一种象征,有了修行神通也一样,关键是你如何面对这种妄心?
这也是一种考验,如果堪不破,修为无法更进,更有甚者定心散失也会修为尽失。这就是所谓的妄心劫,只有经过这个考验,才能修证大成真人。梅毅同时遇到了两种考验,梅振衣分别起名为妄心劫与真空劫。——拿起剑是一颗妄心,放下剑是一片真空。
世上有无数修士,修行一世,最终就是在某种考验前驻足,终其一生无法精进。这是很正常的,别说飞升成仙,修证大成真人也是寥寥无几,就连“真人不说假话”的境界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梅毅今日所遇,也是重大的劫数!
最后孙思邈又说道:“无论是福缘还是劫数,都是梅毅自己选的。”
梅振衣问:“自己选的?可是他事先不知是这种情况啊?”
孙思邈:“事先不知,事后难道也不知吗?当时说了那么多,梅毅单单没有问——能否反悔,不要清风相助?…要解开梅毅的心结也简单,把我刚才这番话告诉他,等他想明白之后,你再问他一个问题——假如事先知晓,他会改变选择吗?”
梅振衣恍然大悟:“谢谢师父指点!那么今后该怎么办,他如何才能渡过此劫?”
孙思邈摇头:“不怎么办,至于你所不知的事情,为师也无法指点,有机会你可以去问钟离权。”
有师父可以请教就是好啊,这么复杂深奥的问题,就这样找到了解决的方法!这些真是孙思邈所授吗?其实前面说的每一句话,梅振衣以前都有所闻,包括清风白天说的话,有些道理听说过,但一时间想不明白或想不起来。
经过灵台中孙思邈这个“旁观者”的点拨,此刻在定境中能够清楚的领悟。这孩子的悟性极佳,世间少见,难怪钟离权与左游仙都赞赏不已。
接下来就好办了,收功之后找来梅毅,把方才那番道理细细讲来。梅毅也是个聪明人,当然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长出一口气道:“多谢少爷开解!练剑这么多年了,清风说的那些话,其实我自己都清楚!今日解剑之时,心中隐然有感,却不象少爷能看的这么透彻。”
梅振衣:“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清风的用意你既然清楚,那为什么唠唠叨叨念了一路的咒语?”
梅毅:“什么咒语?”
梅振衣:“拿起剑是一颗妄心,放下剑是一片真空,到底是拿起还是放下?”
梅毅不好意思的笑了:“仙童的意思我清楚,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况,不禁恍然失神。”
梅振衣:“那我问你,假如事先知晓,再来一次,你是否还会求助?”
梅毅断然道:“当然会了!现在回想,还是自愿,这样的机会上哪去求?千军万马生死一线我尚且不惧,难道会惧怕妄心、真空劫数?”
梅振衣:“这可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你一身修为仍在,就是失去内劲法力,往后照常修炼就是了,也许到了真正拿得起也放的下剑的那一天,境界自足。…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具体对不对,有机会再去问钟离师父。”
梅毅又叹了一口气:“说来容易做来难啊!我虽万分愿意,但也觉得机缘来的不是时候,国公爷那边西北战事未完,少爷在芜城也需要保护照顾,如果另选一个时间…”
梅振衣笑着打断他的话:“哪有那么多如果!你看那仙童清风拽里拽气的样子,才不会理会人间这些破事呢!他还会跟你商量时间,求你请他帮忙吗?…你要是这么想,就是一点妄心的苗头啊。”
第077回、盘扣金珠心何重,指山相赠以还情
经过梅振衣的一番开解,梅毅也恢复了平静,不再感叹什么,至于心中还有什么想法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次日起程,梅毅去了一趟舒州府,亮出鱼符表明身份,从官府那里调了一辆最好的马车,却没有要随从护卫,亲自赶车前往芜州。
舒州紧临芜州路程不远,梅毅虽然使不出神通法力,但一身修为仍在,赶车比一般的车把式强太多了,两匹骏马拉着轻车在官道上速度极快,远远看去就是一缕烟尘。烟尘之后清风与明月不紧不慢的跟着,脚下片尘不沾。
梅振衣坐在马车上想心事,梅毅的遭遇让他感触很多,突然想起一句话“神灵面前莫浪言”,看来还真是这样,说不定是祸是福!那些拜佛求仙的人不知明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仙佛不在,求也没用,假如仙佛真的来了,结果也不是一般人能预料的。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诚不我欺也!
梅振衣在回想知焰仙子所述那两位仙童的来历,以及这几日清风和明月所说的话,一个个熟悉或模糊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清风、明月、镇元大仙、心猿悟空,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间想到这一对仙童是谁了!
史上最有名的清风、明月,不是闻醉山的清风、明月,而是五庄观的清风、明月!
《西游记》中有一回叫“万寿山大仙留故友,五庄观行者窃人参”,讲的就是玄奘取经路过五庄观,主人镇元大仙不在,只留一对童子在家。童子用人参果招待玄奘,玄奘不敢吃,那对童子就自己吃了,玄奘的几个徒弟眼馋去偷人参果,结果引发了一系列故事。
这个故事在《西游记》中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孙悟空打倒了人参果树,但最终还是从观自在菩萨那里求来净露,将人参果树救活,镇元大仙与孙悟空结为兄弟。至于清风、明月只是故事里的两个小配角,后来再未提起。
穿越到大唐之后,见到了种种神话传说中的人物,甚至拜了汉钟离为师,与后世的文学作品中所见大异其趣。自从误以为钟离权在试探自己,无礼得罪了妙法门几位高人之后,梅振衣对神话传说就不刻意去附会了,老老实实的遇事做事。
但是今天见到了清风、明月,他还是想起了这一段历史典故。他们不就是传说中五庄观的那一对吗?怎么成了闻醉山的药园童子?他们与镇元大仙的传人怎么会起了冲突?看来实情另有曲折啊。
玄奘西行,到天竺那烂陀寺求法,史上确有其事。梅振衣穿越到唐代所知所闻也与史书记载并无太大差别,那是贞观初年的事情,而如今玄奘法师早已在长安圆寂,这对仙童又是怎么回事?在玄奘西行的路上,应该是真的遇到了清风、明月还有镇元大仙。
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清风、明月就是《西游记》里的那两个仙童,现在带着万寿宗药田所有的灵药来到人世间,被自己所收留。灵药藏在哪呢?他们身上还有人参果吗?如果有的话能不能搞个一枚两枚的来尝尝?
想到这里又苦笑着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有些荒诞的念头,梅振衣早已明白,仙家福缘不是随便乱求的,修行依因果缘法行事。以他现在的能耐,还插手不了这样的事情,干脆提都别提,一切等将来再说吧。自己只要信守诺言,送他们一座山做为修行道场就可以了。
到了芜州地界,并没有进城,而是在郊外沿青漪江直奔齐云观。下午的时候过了妙门山,来到青漪湖边,远远的看见齐云峰上山的小道,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梅毅在前面回头道:“少爷,有不少人就在山脚下,应该是在等你。”
梅振衣吩咐停车,跳下车来对后面的清风、明月拱手道:“二位仙童,这一路前来,沿江排开的六座山,以及前面湖中的三座山,就是芜州九连山,皆为我梅家所有。你们现在可以去各处看一看,我家中还有事要处理,三日后再见。”
清风点点头:“那好,三天之后,我们就在此地相见。”然后也不多说,挽着明月凌波踏浪而去,看方向是往青漪三山去了。
山脚下的那群人见马车停了,都快步赶了过来,梅振衣也赶紧迎了上去。还没走到近前,人群中就奔出两条娇小的身影,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少爷,一左一右扑了个满怀,梅振衣伸双手抱住,正是谷儿、穗儿两个小丫鬟。
两个丫鬟发髻衣衫很是齐整,显然是梳妆好了特意在等,一个多月没见,这一对美少女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一对杏眼又红又肿,显然不知哭过多少回。此刻扑在少爷怀中,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抽抽搭搭又在哭。这一个多月把她们吓坏了也急坏了,见到少爷无恙归来,一时忘情投怀喜极而泣。
再看对面,张果、星云师太、师兄曲振声、舅舅柳直,还有梅氏六兄弟都纷纷上前宽言慰问。不仅有人还有鬼,常人不觉的阴风起处,提溜转也来打招呼,祝贺他无恙归来。梅振衣抱着两个丫鬟也没法还礼,只有不住点头称谢,张果等人眼眶都有些湿润,面带欣慰的笑意——无论如何,回来了就好!
梅毅在一旁问张果:“你们怎么知道,我和少爷会在今天回来?”
张果:“程玄鹄派人从浩州骑快马报信,说少爷不日即将回家,我能猜到少爷肯定先回齐云观,我们这两天都在山下等。”
抱着一对美少女丫鬟,看着面前这些亲切的面孔,梅振衣心中溢出一股形容不出的暖流,鼻子有点发酸也想哭。万马军前被父亲一箭带来的遗憾,此刻一点点被冲散。
他低头柔声对两个丫鬟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们哭什么?别再哭了,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
谷儿、穗儿这才止住抽泣破涕为笑,反应到在众人面前举止失礼,又赶紧躬身道歉,被梅振衣一把拉起。接下来他上前向众人长揖回谢:“腾儿突遭变故,让诸位为我忧心了!”众人纷纷伸手搀扶,皆说少爷遇难呈祥,值得好好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