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读书人的地位很高,豆腐大娘不敢怠慢,她从怀里掏出块发白的帕子,沾沾眼角,伤感道:“先生来晚了一步。”
我惊奇:“何出此言?”
豆腐大娘摇头叹息:“平日看他人品甚好,却忽然是否中了邪,好端端的读书人,起了坏心思跑去杀人,前些日子被官府抓了,才过两次堂就招了, 说是杀人沉尸,被判秋后处斩。”
我更惊,平日看苏仲景那家伙杀鱼杀鸡挺麻利,想不到杀人也在行?
这年头,真是人不可相貌,海水不可斗量,连灵魂都靠不住了吗?
我开始琢磨要不要把这大好人才带回黑山去劫道了?
豆腐大娘仍在嘀咕:“那么美的娘子,那么可怜的命……”
我没细听,问明白牢房的位置,兴高采烈地去了。阴暗潮湿的洛阳府尹大牢里,处处都是蛇虫鼠蚁,黑暗得像地狱,最角落的那个房间,关着苏仲景。原本干净的衣服变成肮脏的囚服,到处是斑斑血迹,缠在脸上的破布掉落,露出被火烧毁的面容,更加狰狞,就连同屋的恶汉都不愿意靠近他。
我等到半夜,念了个入梦诀,让大家昏昏欲睡。然后从窗台上跳下,蹦跶到苏仲景面前,翘起尾巴,大摇大摆地拍醒他:“喂,你小子挺能耐啊!”
苏仲景还在半梦半醒,被我摇醒后,睁开一只还没被打肿的眼睛,看着我愣了愣,没说话。
我不管他,自顾自说道:“和我夜瞳混的人类,会杀人放火,心狠手辣,也不错。我最近想在黑山经营绑票事业,正缺个会写勒索信的军师,要不本猫大发慈悲,动动手指,把你劫出来?”
苏仲景喃喃道:“我没有杀人。”
“和妖怪混,杀个把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什,什么?”我本在搜肠刮肚找词安慰他,忽然回过神来,竖起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没杀人?!没杀人去大牢里游览好玩啊?!”
苏仲景羞愧地低下头,漂亮的眼睛黯淡得失去了光彩。
我最讨厌人类,所以最喜欢把人类的品德往最恶劣的方向想。可是,苏仲景实在太傻太天真了,很难让人找出什么不好的地方来。看着他受苦,我忽然为自己没脑子的推测感到害羞,却不愿意开口向人类认错,经再三思量,不敢再下判断,便拉拉他的衣袖,谨慎问:“洛阳府尹不是昏官把? 听说人类的昏官比妖怪还多!比狗和老鼠都不如!”
苏仲景苦笑,将双手往肥大袖子里缩了缩。
我发现他的双手皮开肉绽,又想起熊妖说过武后滥用酷吏的传闻,知他这几天在狱中受了很多苦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以至屈打成招。而誓言旦旦要罩着他的我却在外头花天酒地,更是脸红,赶紧低头,舔着爪子安慰:“别难过,人类都不是好东西,要不然……我去帮你査线索,找出真相,再找妖怪击鼓鸣冤告御状,还你清白?反正熊妖那种皮粗肉厚的家伙,挨个板子滚个钉板不在话下。”
苏仲景摇头:“我是自愿招了,我还记得你说过,洛阳是天子脚下,妖怪不能在这里犯事,否则会被罚……夜瞳,你虽聪明,做事却容易冲动,乱来就出岔子。现在你妖力没恢复,还是别惹事,早点回黑山为妙。”
“谁出岔子了?!你找死吗?!”我见他一脸看破红尘,随时能登仙的表情,心头大怒,“他们污蔑你杀了谁?告诉我!我去帮你查!”
苏仲景看着我,摇摇头,扭捏着不愿说。
三番四次追问,他不但庇护凶手,还庇护受害者?!
天下哪有这种傻瓜?
我见他死活不上道,气得转头就走,决意自己去查。
妖怪自有行事手段,我在洛阳的衙门附近,变成卖酒的风流俏寡妇,勾搭了三个衙役,媚眼一飞,小酒一灌,衙役们飘飘然的,个个都觉得杀人比不得什么谋逆大案,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争先恐后要告诉我。
“那可是周兴周大人家的大郎亲自递的状纸。”
“说是杀了个漂亮娘子,无名无姓,客死他乡,很是可怜。”
“周大郎亲自带我们去搜过,那小小破庙一眼就看完了,哪里藏得了尸体?我们在附近的山坡也翻过,最后发现河边有沉东西的痕迹,回来审问,那狼心狗肺的读书人也招了,说是沉尸入河。”
“那漂亮娘子我也在市集上见过,年方十四,真是国色天香,给这丑八怪糟踢了。”
“我看他是逼奸不遂,杀人灭口!”
“真是罪大恶极!猪狗不如!”
河边的痕迹我倒是有些印象,似乎是前些天,我收了小妖怪送的整整一头猪,在河边烤得喷香,还把吃剩的骨头统统丢河里去了,苏仲景那穷鬼心疼,说骨头可以熬好喝的汤,不能浪费,他卷袖子下河,却捞不回来了。
可是,他什么时候认识了漂亮小娘子?我怎么没见过?
我耐着性子,抛着媚眼,勾搭衙役说话。
两个衙役喝得晕头转向,一个还有点意识,磕磕绊绊地说:“不知道叫什么,就……就是一个多月前,在北街和杀人犯一起卖烤鱼的小娘子,长得那个娇滴滴啊……嘿嘿,杏眼桃腮,杨柳腰,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我买鱼的时候还摸过一把……滑啊……嘿嘿……”
他形容的这个女人,我似乎很熟悉。
我撑着下巴,约莫想了半刻钟,终于惊悟,拍案而起:“这受害者不就是我吗?”
别怪我迟钝,谁能想到杀人案死者是自己啊?
丢下喝醉的捕快,我活生生地站在洛阳街道上,内心就像被几十只狗呼啸而过的悲凉。我终于明白苏仲景认罪的原因。自卖烤鱼那天过后,常有人在破庙附近窥探,苏仲景说我的容貌会引起轰动,我就再没变回那个漂亮的模样,偶尔和他去逛街,也会变成大娘大叔的样子。可是,我们万万没想到,漂亮小娘子是很受瞩目的,那些人找不到我,就去问苏仲景我家在哪里,由于妖怪没有户籍和身世,也不能在人间暴露身份,所以苏仲景对所有质问,都是沉默或推说不知。
从此,无论是对于洛阳城的守门,还是天天想跟踪打探我消息的色鬼来说,我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自然引起各方猜疑。
前些日子与他结怨的周大郎仗着父亲权势,趁机诬告他有杀人嫌疑,让洛阳府尹抓了他,逼问我的下落。大周朝的人类都有户籍,行走需要通关路引,苏仲景不管是我从哪里来,还是我往哪里去统统不知道,姓名籍贯交代得一塌糊涂,甚至无法准确表达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无法解释漂亮小娘子会帮他一起卖烤鱼,两个人关系看起来还很密切。再加上周大郎的恶意安排,上下打点,酷吏拷问,他只能承认我死了,是他亲手杀的。
“为什么不说我是妖怪呢? ”我回到大牢,把昏迷过去的他敲醒,用难得正经的表情问,“你只要告诉大家,你是遇到了一只妖怪,被她迷惑不就完了吗?而且洛阳高僧众多,破庙里还留有我的妖气,甚至我受伤时沾上血迹的器皿,稍微做点法术便能查知。反正区区人类,是抓不住我的。”
“可是……”苏仲景犹豫了许久,终干不再隐瞒,“我答应过,绝对不泄露你的身份。”
我再次敲他的脑袋瓜,低吼:“你快死了啊!傻瓜!”
苏仲景捂着脑袋,缩去墙角,眼角委屈地闪看泪花:“你说过,洛阳是天子脚下,天界监管甚严,妖怪必须安分守己,暴露身份引起骚动,可能会被重罚的。”
我愣住了。
苏仲景磕磕巴巴地说:“五年来,只有你不嫌弃我的长相对我好,我很……喜欢你……喜欢和你做朋友,所以就算是妖怪,我也不想你受罚。”
“谁对你好了!我是利用你!欺负你!收你做仆人而已!谁稀罕你莫名其地找死来保护我?!就算暴露身份,只是可能受罚,又不是绝对受罚!小心点说不准就逃过去!人类是最可恶的东西,你又不是帅猫!以为做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来讨好我,我就会高兴吗?!白痴!笨蛋!蠢材!王八蛋! ”人生苦短,宛若蝼蚁,不过几十年光阴,弥足珍贵。苏仲景只有十七岁,对妖怪而言,是弹指而过的年龄,却愿意为一个“可能”,为我放弃了剩下的岁月。无论是提议卖烤鱼,变美女招揽生意还是每天溜出去玩不顾他,统统都是我的错,可是他一句都没有怪我。我的鼻子有点泛酸, 心里就像妈蚁爬过般难受。想开口道歉,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上万年的别扭毛病,已是深入骨髓的习惯,不但说不出好听话,语气还不争气地越发强硬,每句都带着刺,让我羞愧。
“夜瞳,你别难过,我不是故意惹你不高兴的?”苏仲景比我还手足无措,“那个 ……反正我无牵无挂无亲无友,那个……人类寿命不长,早死晚死都差不多啦,我早就四大皆空无所谓了,就当早点积德了。”
“把爪子拿来!”我凶巴巴地对他吼。
苏仲景迟疑地伸出手。
我在脑海里翻出从来没对人用过的治疗咒语,很生疏地替他缓缓把伤口止痛,把断了的骨头接回去,妖力不停地被消耗,成功的次数却极低。
我念了上百次咒语,才算把他断了的肋骨和腿骨勉强接了回去,把太严重的皮肉伤控制住,不让恶化。
黑暗的大牢里,空气很恶心,气氛压抑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苏仲景忽然说:“夜瞳,你擦擦眼睛。”
我轻轻摸上面颊,竟发现眼角有滴不知何时流出的泪。
我擦干泪,恼羞成怒,轻轻一巴掌抽去他脸上:“啰嗦!地牢环境那么差,风都把沙子吹进眼睛了! ”
地牢里哪里来的风?苏仲景立即低头装没看见。
治疗许久,我知自己再治下去也没进展,安慰道:“再忍忍,很快就能出去了,到时我请擅长治疗的花妖帮你治伤口,再给你弄点妖界的灵药来。”
苏仲景偷偷看了我很多眼,闻言有些惊愕,劝道:“夜瞳,劫狱会惊动天界的。”
“谁要劫狱了?”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鄙视道,“就知道打打杀杀,没脑子!我要那昏庸的府尹亲自把你送出去!”
我将早就策划好的行动方案告诉他,让他配合行动,然后联系洛阳的众妖,帮我忙。大家觉得要帮的都是举手之劳,而且有我那么厉害的大妖怪欠他们人情,将来可能会派上用场,于是纷纷应了。
过了两天,我查清楚周大郎的行踪,然后在他即将经过的路上,带着个“病死”的老头(鳌妖友情客串),哭哭啼啼地“卖身葬父”,价钱却开得不低。被害人还在活蹦乱跳,苏仲景的杀人事件自然不成立,有不少人认出我的模样,议论纷纷。没过多久,陷害苏仲景入狱的周大郎路过,认出我也受惊了,急忙过来,问起缘由。
我“楚楚可怜”地擦擦眼泪,解释道:“我父亲是西域人,母亲是中原人,我经常随父亲来大唐做生意,今年父亲转了念头,想来洛阳,未料途中被抢了银钱,父亲气急败坏得了重病,住在城外李家庄里。我略通岐黄,心急如焚,想去山中采药,却不慎被毒蛇咬伤,幸亏居住在城外破庙苏恩公路过,伸援手相救。我感其恩惠,见他无一技之长,便抽空教他烤鱼之法,为他谋个生路,然后回去服侍父亲。奈何父亲心病难医,我日日服侍床前, 终究不敌天命。如今小女子身无长物,不忍父亲尸身受苦,只得卖身换些银钱,安葬父亲,并报答苏恩公救命之恩。”周大郎问:“为何苏仲景不知你姓名来历?”
我道:“苏恩公他说救人性命不望图报,女孩子闺名也不宜乱传,没问我身世。”
周大郎狐疑:“你总该自报家门吧?”
“报了,”我低头,飞快答,“我父亲姓克瑞斯皮尼亚诺彼斯科夫,名康斯坦丁诺维奇。”
周围一片寂静,有些人在很努力地想重复念一次这个名字,可惜别说他们念不出,就连我自己都念不出第二次。
我又把伪造好的通关路引和身份文件拿来给周大郎过目,弱弱地表示,“家父不在,还没在洛阳官府登记。”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上次得罪周郎,是我初来贵地,不懂规矩,有眼不识泰山……”
周大郎被我的秋波打动,却依旧小鸡肠肚地问了句:“你上次说好猫什么的?”
我“莫名其妙”地看他:“我虽是西域人,但常来中原,怎至于猫和人都分不清?周郎在说什么?
周大郎愣了,似乎也觉得我那时说的话很有歧义,自称“好猫”怎么也不像骂人的,他抱着双肩想了许久,在我的百般讨好暗示下,终于觉得是自己听错了。猫用魅惑的眼神看人的时候,就连蚩离君这种久经情场的都抵抗不住,何况小小凡人?他给我看得色心大起,立即掏银子想买人。
我拿到银子,用看恩人的目光看着他,提出要他派人帮忙把我父亲安葬。
他买到美人,乐得装好人,便同意了。
我再提出,要把剩下的银子给苏恩公,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他有点傻眼,开始还想说苏仲景离开洛阳,奈何他来之前人群里已经提过苏仲景被官府抓去之类的事情,实在无法抵赖。何况杀人案的被害者回来了,还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怎么屈打成招也没证据了。
我自动给他台阶:“当时我趁着夜色离开,苏恩公没有相送,他以为我遭遇恶狼,死在路上,心中愧疚而认罪,再加上他日子过得并不好,未必没有寻短见的意思…”
“对啊,”周大郎拍拍手中扇子,赞同了我的理由,并感叹,“仲景也是个痴的,这种事也能乱认的?他日子过不好便说一声,兄弟还能不救济救济他?”
我行礼,正色道:“周郎真是义薄云天,是我看错了你。”
周大郎给夸得飘飘然,附和道:“很多人都以为我嚣张,其实我私底下最爱做好事了。”
此言一出,围观者个个都是想死的表情,就连他带来的仆人也不例外。
话都说出口了,事情就要做。周大郎人品虽坏,行动力却不错,派出家丁去找洛阳府尹放了苏仲景,唯恐他乱说话,还赏了几两银子,勒令他立即出城,再不准回来。我早已派了好几个小妖怪在等着,只待苏仲景光明正大离开大牢,就立刻带走,并贴身保护。
鳌妖则等大家把他装进棺材埋进土里后,自己念了个土遁术溜了。
周大郎一刻都等不得,急切想让我跟他回府。
我也一刻都等不得,立即依了。
美酒佳肴满桌,我为方便动手脚,怂恿他遣开仆从丫髮,然后劝了一杯又一杯。夜过三更,酒过三巡,人已半醉,我拿着酒壶笑眯眯地继续把他往死里灌。
周大郎醉眼迷离,看着我夸:“我从未见过比你更美的美人。”
我变回妖身:“自然的。”
周大郎摇摇晃晃地问:“美人啊,你脑袋上那个尖尖的是什么?”
我抖抖猫耳:“是耳朵啊。”
周大郎迷迷糊糊地问:“美人啊,你指甲上那个尖尖的是什么?”
我舔舔指甲:“是爪子啊。”
周大郎揉揉眼睛,再问:“美人啊,你裙子下伸出的毛茸茸东西是什么?”
我笑嘻嘻地说:“是尾巴啊。”
“哦,尾巴好啊,尾巴……”周大郎猛地酒醒了,眼睛如铜铃般瞪大,死死地看着我,手足并用往后缩,“妖,妖……”
人类看见妖怪的反应就没几个有新意的。我不等他叫出声,就捂住了他的嘴,凶神恶煞道:“卑贱的人类,敢在你夜瞳姑奶奶的头上动土?活腻了吗?”
周大郎脸色铁青,就好像被侵犯的弱女子般挣扎不已。
我重重一脚踹去他下身。
周大郎眼泪鼻涕都飘出来了,痛苦得五官扭曲。听说他是周家独子,他爹坏事做尽,天天被人诅咒断子绝孙……(夜瞳在此友情提示,过于厉害的诅咒是会灵验的,坏事最好别做过头。)
我拿出蝶妖给的忘忧粉往他嘴里塞,消除今夜记忆,可惜我对毒药也不在行,分量忘了是放多少,干脆全部倒进去,灌得他口吐白沫,晕厥过去,弄醒后好像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我甚感满意,用茶水洗去手上药水残末,变回猫身溜了。
第二天早上,周家的人发现大郎痴呆了,怀疑我是仇家派来的刺客,四处张贴公告悬赏捉拿,我已与苏仲景远走高飞了。
路上,苏仲景牵过我的手,他说:“夜瞳,谢谢你。”
我忽然有些被雷劈般的感觉,飞快抽回手,没吱声。
我从未和人类的心靠得那么近,近得让猫不知所措。
我不讨厌这个男人,他很温暖,就像我最爱的阳光,无论我是多么的别扭,他都能照到我内心的最深处。我却不太介意被看穿,对非我族类的他发自内心的信任,甚至觉得和他呆在一起过日子很开心,这样的感觉是什么?
苏仲景等了很久,问:“夜瞳,你嘴角扬起,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吗?”
我回过神,发现自己想的东西不太对劲,眼珠转了又转,大笑掩饰道:“我发现你的名字不好听,仲景仲景,一点也不顺口,笨点的妖怪肯定记不住,我给你起个绰号叫粽子算了 !粽子粽子,好吃又好记!”
苏仲景脾气好,他笑笑没反对。
我当他默认,“粽子粽子”叫了无数次。
苏仲景问:“我们去哪里?”
“洛阳不能呆了”,我深思熟虑,“我妖力恢复大半,足够应付寻常妖怪。你跟我回黑山混吧,那里是我的地盘,没人欺负你。如果你不喜欢……”
人类多数是不喜欢和妖怪混居的,苏仲景却对我笑着点头,没有—丝不情愿。
我大喜,从怀里掏出个玉扣,丢过去,得意道:“见你识趣,赏你的。”
苏仲景接过玉扣,喜上眉梢,急切问:“你怎么弄回来的?”
“不是偷的,”我知他不认可用扒窃弄东西,所以解释道,“从周府出来的那个早上,我带着几个装成周府丫鬟的女妖怪去那个当铺,告诉当铺老板,那个玉扣是我恩公的,我恩公还是周大郎的同窗,周大郎让我赎回它,还给恩公。周兴酷吏恶名在外,经常随便捏造罪名抓无辜。当铺老板不过区区平民百姓,哪敢让他知道自己欺负他儿子同窗和他儿子的女人的恩公? 他怕得腿软,被我吓唬两下,哭着要白送,不过我按原价把银子丢了给他 ……所以也不算骗的!”
玉扣给当铺老板穿了根红绳,做成吉祥扣。
苏仲景欢喜抚摸着玉扣上的花纹,连眼睛都在笑。
我忽然觉得不做贼猫,也不错。
他再次伸出满是疤痕的手,拉过我的手。
我这次僵硬了片刻,没有缩回。
红绳缠过白皙的手腕,漂亮的玉石贴着肌肤,温润舒适。他低下头,细心地打出最漂亮的绳结,宛如皇家工匠在制作最神圣的瓷器,他目光里带着淡淡的情意,却不含丝毫亵渎,仿佛正爱慕着敦煌壁画上的飞天的信徒,我能感受到他呼吸急促,升高的体温,还有心里那满载至洋溢的温柔。
我的脸火辣辣的烫,唯恐他发现自己的丑态而丢脸,急忙傲慢地“哼”了声做掩饰,将视线转至别处,看着满山的青绿来努力平静情绪,心里却有一丝莫名的高兴。

6
我迁就苏仲景的凡人体质,一路上游山玩水,花了两个月才回到黑山。
妖怪们对人类各种长相接受度很高,帅哥和丑男没区别,所以不歧视苏仲景的外貌。但正如大部分人类都厌恶妖怪,妖怪对人类也很厌恶。他们对我把不是食物的人类带回来,都感到不解,就连我亲信的下属都在抱怨。奈何我霸道惯了,所以他们抱怨归抱怨,却不敢随便伤害苏仲景。
我揍了不少说苏仲景坏话的妖怪立威,终究有些担忧。
所幸苏仲景的人品好得连妖怪都认同,从不为非作歹、仗势欺人,偶尔我欺负妖怪的时候,他还会帮忙说好话、做调节,安抚我怒火。久而久之, 大家也认同了他的存在,偶尔也会和他说说话。某天,在蝶妖来找苏仲景聊天,问他洛阳最新的仕女装扮。苏仲景无意间提起美妙诗篇,大加赞美。 奈何黑山地处中原边境,穷乡僻壤,人类识字的都不多,何况妖怪?论读书,翻遍整个五山的妖怪都找不出一个像样的,他们对读书人的唯一印象就是肉嫩些,能从读书声里弄懂“子曰”不是“子日”的家伙就算很了不起了。
蝶妖对书本鄙视至极,坚持认为花时间去念书还不如学打扮。于是, 苏仲景从我堆满乱七八糟杂物的库房里找出一把古琴,奏曲唱了首《春江花月夜》,琴声悠悠,歌声高昂,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一句方绝,花月美景呼之欲出,全曲奏完,余韵悠悠,苏仲景为她解释诗中美景。我在隔壁装睡偷听,细细咀嚼,豁然开朗,只觉美得让人心胸澎湃,有些意动。蝶妖更是盈盈下拜,甘愿为徒,学习博大精深的人类文化。
苏仲景成了夫子,他因妖施教,先给她讲故事,讲诗词歌赋,讲历史,最后再到四书五经。他讲课讲得比五山附近的人类夫子强多了,不拘一格, 生动活泼,夹杂着各种例子和生动趣事,经常听得大家笑语连连,只恨不得从早讲到晚,别停歇。蝶妖学上瘾,拖来姐妹,男妖怪看见这里美女扎堆,也跑过来,结果听课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就连隔壁霞山、白山的妖怪们都不辞辛苦,每天跑过来念书。我作为山主,在大家都学识字的时候,怎能身居其后?除占据最佳位置听课,殴打比我成绩好的同窗外,每天晚上还让苏仲景给我开小灶,讲世上各种奇怪的传闻轶事。困极了,就趴他腿上,在朗朗读书声中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