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曾仰慕她的那个男人已做了关中王,樊哙是麾下大将。每日里,白马从骊驹,黄金络马头,腰间鹿卢剑,出行千余骑,就和梦想中的良人一模一样。
农闲时,郑燕儿反反复复想起刘邦当年看她的眼神,是那么的痴迷,那么的爱慕,想起他表达爱意的方法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浪漫。想起他曾夸自己是天女下凡,是泗水最美的女人,想起他曾上门向自己求亲,如果父亲答应了,如果自己争取一下,如果……
世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人人都夸她比吕雉美貌,比吕雉聪明能干。
可是吕雉成了关中王的妻子,享尽荣华富贵,她却成了农夫的妻子,受尽天下苦头。
一步之差,天壤之别。梦想中的夫君,触手可及的幸福如过眼云烟,生生错过。
“十二三岁的兔崽子!连只鸡都看不好!该不是把鸡蛋偷吃了再来叫冤吧?老娘存几个鸡蛋自己都不舍得吃容易吗?废物!蠢材!我定是八辈子倒了大霉,才会生了你那么没用的儿子!”
“燕儿,你别骂得那么凶,鸡蛋定不是阿展偷吃的。”
“滚!你这窝囊废!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养不活媳妇儿子!也有脸来我面前装男人?!”
何长郎永远默不作声地忍受着怒骂,从来不回嘴,这种退缩的模样,却让郑燕儿越发恼火。
她恨没眼光的父亲,恨无能的丈夫,恨没出息的儿子,恨周围欺负她的村民,每次看见水中日渐憔悴苍老的倒影,她的脾气就越发暴躁,说话越发难听,若有半点不对,便破口大骂,闹得家里鸡飞狗跳,母猪吓得要上树。何家妇之悍,远近闻名。
最后,全家人看见她如山的脚步走来,都要抖三抖,脑袋低得比门口大黄狗还低。
【陆】
高祖五年,刘邦即位,初建都洛阳,不久迁至长安,史称西汉。
吕雉做了皇后,儿子封了太子,高高在上,万人敬仰。朝廷的纷乱民间并不太懂,可是她从平民到母仪天下的过程,却被所有女孩一遍又一遍地描述着,不是羡慕吕公高瞻远仰,就是羡慕她命好,只恨不得以身相替。
高祖十二年,刘邦驾崩,十七岁的刘盈即帝位,吕雉为太后,为剪除异己,她毒杀赵王如意,将戚夫人制人彘,齐王刘肥对帝礼节略不恭,惹吕后怒,险些被杀。刘盈不满其母的残忍,弃理朝政,民间议论纷纷,都对吕后畏之如虎,暗称蛇蝎妇人。
惠帝五年,何家家境略好转,举家迁往长安,做烙饼小生意。
悍妇的名声从乡间来到长安。
那日,郑燕儿带着儿子照样张开摊子,烙上大饼,四处吆喝。忽而前方有鲜衣怒马过,后跟着华丽马车,车上坐着个带满珠翠的中年贵妇。小儿子年方六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他东钻钻西碰碰,摔了一跤,竟差点钻到人家的车轮子下去了,也惊了贵妇的马。
郑燕儿吓得心都悬了,匆匆把儿子扶起,检查除破皮无大碍后,低头向贵妇赔罪。
“大胆草民!可知冲撞的是何人?!这可是舞阳侯夫人!”侍卫恐失职,大怒,扬起鞭子欲抽,“该死!”
郑燕儿护着儿子,闭目等待疼痛的到来。
“等等,”有熟悉的女人声音传来,阻止了侍卫的责骂,略微过了半晌,那把声音又笑了起来,“我还道是谁,原来是郑家二姊。”
郑燕儿惊讶地抬起头,纵使眉目随着年龄而改变,容貌大不相似,可是风韵犹存,那双凤眼和跋扈的气质,让她认出正是多年未见的吕嬃,如今她阿姊做了皇后,她夫君做了大官,她已成为长安人人奉承的贵妇人。郑燕儿也曾想过去投靠她,可是实在拉不下脸,试探着靠近,却被她家门房挤兑了两句,羞愤得再不愿去了。
吕嬃高傲地抬起头,抖了抖身上的绫罗袍,摇摇鬓边金步摇,命人扶起郑燕儿,含笑道:“哎呀呀,多年不见,我竟不知二姊落魄至此,真是可怜见的。为何不让人来通报两声,也好让妹妹舍些银钱帮衬一二。”
郑燕儿有些感激,正待说话。吕嬃又道:“哎呀呀,当年你可是咱们沛县的一枝花,人人都夸你长得好,聪明伶俐惹人爱,嫁的夫君又温柔体贴,比我嫁的屠夫强多了,那时你总劝我要忍耐,要贤惠。如今自己怎落到如此境地?不如和妹妹分说分说?”
她语气中的嘲讽让郑燕儿愣住了,抬头却见吕嬃的眼里都是戏弄的笑意,一时语塞。
吕嬃痛快极了,小时候总被阿姊和父亲拿来和郑燕儿比较,说自己这也不如她,那也不如她,不管是容貌、才华、家世,就连嫁的男人也不如她,让她极为嫉妒。如今风水轮流转,看着昔日的沛县美人变成俗气妇人,自己却锦衣玉食,她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是说不出的舒坦。
郑燕儿咬着牙,默默将所有羞辱忍下:“时运不济,无奈何,亦没什么可说的。”
吕嬃伸手想拍拍她的肩,犹豫片刻,又嫌脏缩回了袖子,笑道:“有难处可以找妹妹,和门房说声就是,咱家别的没有,帮衬阿姊的几个铜钱还是拿得出的。”
小人得志便猖狂,郑燕儿恨得几乎咬碎了银牙,恨得全身发抖,依旧点头笑道:“是。”
响鞭再起,吕嬃在嘲弄的大笑声中驾车远去。
“呸!老娘饿死也不登你家门!你这皮猴子,人呢……”郑燕儿羞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回头正欲对儿子发作,却发现儿子早偷偷摸摸回家去了,“该死的小兔崽子!活不干好,偷溜倒快!”
何长郎匆匆赶来,松了口气,听完事情后,默默背起货篓,低声道:“人没事就好,燕儿,回去吧,你昨天嫌镜子不亮,我替你找人重新磨了,花了三个大钱,现在可亮了。”
低头回到家中,郑燕儿看着这个年轻时就不算出色的男人被岁月研磨得黝黑的老头儿,口笨舌拙,媳妇受了那么大委屈,依旧连句安慰都说不好。她忽然再次想起闺阁里的记忆,那时年少,海棠正茂,她无忧无虑,还是人人都爱的美人儿,所有男儿都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献给她,她也想过许多婚后应如何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美好日子……
如今,院落海棠依旧,菱花镜里朱颜改。
年华逝去,她变成壮硕难看的老妇人,是四邻八里出名的泼妇、母老虎。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忽然,她站起身,狠狠将铜镜砸落地面,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这不是她要的生活。
【柒】
郑家乌云密布,三个儿子苦着脸,窃窃低语。
大郎赔笑:“长幼有序,应让哥哥先。”
二郎淡定:“尊老爱幼,让小弟先去吧。”
三郎惊叫:“等等,爱幼爱幼,不是应该你们去吗?不带这样欺负小孩的!我才十二岁呢!要不咱们让老四去,他才六岁,挨得骂还不够多,在娘亲面前多训练训练,长大也好抵挡啊!”
大郎冷静分析:“娘亲疼老四,最后还是会骂我们的。”
二郎摇头如拨浪鼓:“反正我不去。”
三郎抱着柱子抵死不依:“我也不去。”
大郎无奈,发挥兄长气质:“抽签吧。”
三根草,两短一长。
“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又是我?明明有拜神仙的!”二郎含泪看着手中长草叶子,狐疑,“该不是你们动了手脚吧?”
大郎拍着他肩膀道:“时也命也,你拜得不如我们勤奋啦。继续努力,向爹学习,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
三郎欢快地拍马屁:“二哥英雄豪杰,大丈夫气概,咱们兄弟就靠你了!勇敢地面对娘亲去吧。”
二郎沮丧:“都说娘亲年轻时也是大户千金,哪点像啊……”
大郎眼神飘忽了一下,回忆起往昔种种,哀伤道:“曾经,还是很像的……”
郑燕儿早憋了一肚子气,摔完镜子就开骂,从走兽骂到飞禽,就连家里养的大花猫都夹着尾巴逃了。母老虎骂声惊四邻,纷纷退散,唯隔壁在晒太阳的老头儿淡定地掏出块破布团子塞上耳朵,继续哼他那不着调的歌儿。郑燕儿骂了半晌,回头一看,大儿子说句要去茅坑,溜了,三儿子抱着肚子说疼,溜了,小儿子转转眼珠,“我去照顾三哥”,也溜了,就剩下二儿子肃然坐在桌旁,嘴里不停“嗯嗯嗯”附和,眼睛却看着墙壁上的几个霉点,神游天下不知在想什么。至于她男人,早就练出左耳进右耳出的好本事,可在狂风暴雨下自顾自揉着面,任你强来任你横,颇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模样……
郑燕儿都快气死了。
她想起吕嬃的骄横,想起吕雉的幸运,想到自己的倒霉,越发觉得命运不公,最终她忍无可忍,做活时偷偷告诉了邻居家关系密切的胡四娘:“想当年,皇帝还年轻,他看上的可是我,还来过我家提亲,可惜我爹不识货,硬是错了这门好姻缘,否则……”否则她就是大汉皇后!受天下敬仰,可以坐在华丽的马车上把那该死的吕嬃往死里鄙视!
胡四娘听后连连惊叹:“太可惜了,你的命怎么就偏了那么一点点?否则就是天下第一的女人了……”
郑燕儿狠狠咬断针线:“可不是,皇后和她妹妹小时候还和我一块儿玩过的,皇后和我睡过同一张床,临光侯弄脏了裙子还是我找的新裙子给她换,我还送过她们银镯子,如今倒是翻脸不认人了。”
胡四娘摇头:“踩低捧高,都是这样的,哎,太可惜了,太可惜。”
郑燕儿叮嘱:“我也是信得过你才发发牢骚,你可千万别把这话告诉别人。”
胡四娘谨慎应下:“放心。”
过了几日,她妹子上门来做客,自家人有什么信不过的,于是胡四娘把这有趣的事情告诉了妹子,妹子又告诉了她小姑,小姑告诉她姐姐,她姐姐告诉她婆婆,她婆婆告诉闺中好姐妹,闺中好姐妹告诉更好的姐妹……
流言在女人间慢慢蔓延,扩散,无法遏制。
人人都知道石榴巷子里住着个曾被皇上看中、差点成皇后的女人。
【捌】
惠帝七年,帝驾崩,大权操与吕后手,她立刘恭为帝,视为傀儡,大肆封赏吕家,吕家势力熏天,宛如参天大树,无法撼动。吕后恶毒之名,再次远扬,百姓怨言阴阳颠倒,必有大祸。
天使来旨,太后宣郑燕儿入宫觐见。
郑燕儿接旨,不知所措,家里没钱打赏天使,好不容易才凑些碎银。走前,天使似笑非笑地问了句:“听说你是差点做皇后的女人?”
何长郎赶紧摇手:“没有,没有的事,那些碎嘴婆子乱说呢。”
天使“呵呵”地冷笑了两声,意味深长留下一眼,扬长而去。
这是无言的恐吓,郑燕儿的腿软了,她觉得世界都崩塌了,待天使走后,整个郑家都愁云密布,所有人围在堂屋,少了吵吵闹闹的声音,谁也说不出话了。
大郎讪讪道:“说不准太后只是想找过去的闺阁姊妹说话解闷?”
三郎急性子,怒斥:“放屁!她哪有那么好心,想必是听见街里的传言生气了。”
二郎担心:“听说女人吃起醋来没道理可言的,她连戚夫人都杀了,咱们平头百姓,无权无势,除了过去那点交情,还有什么值得她见的地方?你说她会不会……”
大郎:“别胡说,事情都没定呢。”
三郎急道:“定个屁!真等娘给杀了再定就来不及了。”
二郎慢悠悠:“听说戚夫人死得很惨,手脚都给砍了,哎,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快掐人中!”
“快请大夫啊!娘晕了!”
悠悠转醒,郑燕儿就哭了,她也听过太后处置戚夫人的手段,邻里个个都唬得不行,虽然面上不敢透露,悄悄都说这女人手段歹毒,定是天下第一等狠心人。哪个女人不善妒?如今吕家大姊碾死她就像碾死只蚂蚁,再加上天使那诡异的态度,定是听说她夫君当年看上的是自己,心里吃味,要找借口收拾了她报复。
四个儿子亦抱着她痛哭,娘亲就算再凶巴巴,也是自家娘,怎么也舍不得她送死。
“别哭了!”极少发言的何长郎重重咳了声,制止大家哭闹,果断道,“趁天使没留意,咱们今晚偷偷离开,家私什么都抛下,收拾点细软就可以了,以后躲去山里,说不准就把事情避过去了。”
三郎连声称妙。
二郎担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躲去哪里?”
何长郎仿佛下定了天大的决心:“看临光侯那般跋扈,太后必不好相与,怕你娘进宫凶多吉少。”
郑燕儿抬起朦胧的泪眼,抽泣道:“别犯傻,若是被太后发现,咱们全家都会丢命的。”然后哭道,“乱说话的是我,惹太后不高兴的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个儿去死便好。”
何长郎替她擦去眼角泪珠,坚定道:“别说傻话,你是我媳妇,夫妻自当同心,你做错的事也是我的事,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定不能让媳妇一人去死。”
这个挨骂不敢还嘴、挨打不敢还手的男人,到底是从哪里生出那么大的勇气?竟敢拼上身家性命,背叛皇命,为她抛弃家财和所有一切。
郑燕儿愣愣地看着他,成亲至今,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丈夫。可是,作为母亲,她不能让孩子们受自己连累挨苦呢。
“不,我不逃,”郑燕儿含泪摇头,“咱家挨了那么多年苦,最近才好起来,有钱给大郎娶媳妇。他都那么大个人了,受我这名声不好的娘亲所累,好不容易才说上亲,过两月就要进门了。咱们要做公公婆婆的人,怎能让孩子受罪,若躲去山里,儿子们岂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我,我明天就去见太后!”
“娘,我不介意打光棍,你可千万别犯傻。”
“娘,太后真的很凶的,你别想不开,天下大事孝道第一,儿子怎么能看着你送死呢?”
“娘,你是要急死儿子啊?!”
“燕儿,不能啊!”
郑燕儿强颜笑道:“事情都没发生,大家就那么担心,说不准太后真是找我话家常的呢?说不准还有赏赐呢?若是如此,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发家的好机会。”
谁劝都没用,她绝不能逃。
【玖】
一夜无眠,何长郎半白的头发再次白了大片。
郑燕儿坐在镜前理妆容,何长郎走过来,拾起那片梳子,轻轻替她解开不再漆黑柔亮的长发,轻轻地梳了起来。她性格急躁,家贫买不起头油后,经常不小心梳断头发,扯得头皮发疼,每次抱怨后,他总是会来替她梳头,他的动作总是那么温柔,那么细致,从来不会弄痛她。
从前的无数个日子里,大儿子为她劈好烧饭的柴火,二儿子为她挑满水缸的水,三儿子为她搭好绣花的棚子,小儿子将新下的鸡蛋整整齐齐捡来,放在灶边。可是满心积怨的她,从来没有注意过大家的好。
生死关头,难以言喻的悔涌上心头,泪满衣襟,可是来不及了。
白米粥,酱萝卜,腌浸小鱼干,谁也吃不下。
天使传旨,派人接她入宫。
儿子们强忍着泪光,何长郎拉着她的手,怎么也舍不得放开。
她用力甩了一下,没甩开。
她用力再甩一下,却被拉得更紧了。
天使不耐烦:“快点,太后在等着呢,没兴致和你们耗。”
郑燕儿只觉眼泪又快涌出来了,轻声道:“我去了,勿牵挂,若……你得好好看着四郎,他年纪还小,性子弱,又不太懂事,你要好好教,别让新人欺负了他。”
何长郎用力将她拉到身边,低声道:“燕儿,我绝不续弦!”
长安城,青石道上,满途泪痕。
【拾】
长乐宫中,美人如云,太后斜斜倚在亭子中,面前摆着副玉石做的围棋,正兴致勃勃地摆谱。曾经温柔贤淑的吕家大姊变了,她的眼里不再有温良谦让的模样,却是枭雄天下的阴冷,她明明养尊处优,被众人服侍着,明明穿着华丽的锦服、戴着珍贵的朱钗,可是她的容颜看着比郑燕儿还憔悴。
郑燕儿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们曾一起在床上打滚、嬉闹,一起在花园里放风筝、斗百花,她们曾无话不谈,亲密无间,可是如今的距离却变得很遥远,远得仿若天和地,差距大得让人畏惧,不敢靠近。
吕后看着眼前几乎认不出的老妇人,亦想起曾经的闺中时光,百感交集,忽然说不出话来。
面对从未见过的富贵,郑燕儿收起眼泪,怯生生地按宫女们教导的规矩行礼,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最后,倒是太后招手让她过来,仿若儿时般笑道:“燕儿棋艺最精,你来看看这棋谱,倒是有趣得紧。”
天天为生活奔波劳碌,她还有什么心思摆棋谱,再加上心思紊乱,走起来步步错,很快就让太后没了兴致,她让人上了糕点,挥退左右,絮絮叨叨地和她话起家常来。慈祥得就像邻居话家常的大嫂儿。
莫非她不想杀自己?看着太后不像生气的样子,郑燕儿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来,话题也渐渐放开去。
她们一起回忆了许许多多过去事情。
“阿嬃最是捣蛋,打坏了你的牡丹花,你那时心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嘴里还说没关系没关系,我骂她她还犟嘴,唉,那孩子就是任性,长大也不改,真让人头疼呢。”
“后来你去寻了三株好牡丹送我,花开的时候我还设了牡丹宴,大伙行花令,喝了好几杯酒,你脸都红了,差点跌入水池子里。”
“你醉糊涂了,对着山石叫乳娘,差点笑死我们了。”
“可惜,阿嬃弄脏了石榴裙,哭鼻子……”
那时候,阿嬃嘟着嘴耍性子,燕儿乐呵呵地给大家说笑话,她捂着嘴偷偷笑,过了没多久,阿嬃又和燕儿斗起嘴来,她站在中间,劝了这个劝那个,吵吵闹闹多有趣。她们曾以为这样快乐的日子还有很长很长,未料,转眼大家就老了。
人老了,最怀念就是少年时。春已逝,百花枯残,留不住,为何幸福时光总过得那么快。
忽而,宫人来报,道是帝来请安。
郑燕儿不知如何进退。
吕后心情正佳,拍着她的手背示意留下,传帝见。
帝年方三岁,被重重绫罗包裹着,雪团般可爱,试图像个小大人般行为举止,奈何年幼,不懂掩饰内心,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珠子先是好奇地在郑燕儿身上停了半晌,接着在宫人们的催促下,有些不甘情愿地向吕后问好,原本还算好的脸色也拉了下去,声音不大,感觉像嘟囔,就连郑燕儿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也感觉到皇帝是极不喜欢吕后的。
吕后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仍强撑着解释:“这孩子怕生。”接着又斥道,“纵贵为天子,见到祖母的客人,亦应有礼。”
帝皱眉,别过头去,不喜。
吕后只道是闹孩子脾气,命左右拿糕点哄他。
帝却死活不肯吃,扭着身子撒性子闹腾。
吕后愠怒,郑燕儿对着这样可爱的小皇帝,实在难生敬畏,便仗着吕后刚刚的话,壮胆赔笑问了句:“宫里就是够气派,这些点心花样做得可真好,若是我家小子见了,怕是要抢破头的,陛下好福气,天天有祖母送那么好吃的点心,怕是吃腻了吧。”
宫人们也帮着哄小皇帝吃东西。
帝推无可推,缠得没办法,竟憋出一句:“听说娘吃了祖母送的点心就不见了,我不吃。”
此言一出,宫人脸色齐变,郑燕儿迷惘间,吕后已勃然大怒:“你娘是谁?你娘好好地在宫里陪着你!你叫什么娘?!”当年她让十岁的外孙女张嫣入宫为后,奈何儿子只与宫女男宠厮混,无奈之下,吕后只好让皇后佯装有身孕,用周美人之子代替,立为太子,然后鸠杀了周美人,修改史书。
奈何张嫣为母时年仅十三,又不是亲儿子,所以两人相处得各种别扭,不是很亲近,这成了吕后心头大病。
帝吓得脸色发白,却扁着嘴,大家都以为他不懂事,其实他什么都懂。
他半点也不喜欢现在这个凶巴巴的祖母和冷冰冰的嫡母,想要的是像宫人们口中说的那样亲切的娘亲,或是兄弟们那样温柔的娘亲,现在每天被逼着念书,学习孝顺祖母,重重压抑下,他觉得自己很命苦,自从偷偷听到自家亲娘是被害死后,他就偷偷恨上了这个夺去自己幸福的祖母,私下抱怨过,只是宫女们胆小,压得死死的,不准他和别人说,弄得他更憋屈了。
吕后怒得手背青筋都起来了,脸色变幻了好几番,杀心骤起:“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次?!”
帝懵懂不知,大家都说他是皇帝,总有一天天下就是他的,于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虽然心里害怕,依旧死犟着不认错。
太后与皇帝对峙,场面很是可怕。
“滚出去!”吕后终于暴怒,手中金杯已掷出,毫不怜惜地擦着皇帝而过,差点砸破了他的脑袋,狠狠落在地上,酒水四溅,洒了他满身。
宫女们急忙抱起小皇帝,匆匆告退。
山雨欲来风满楼,全场静悄悄地,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听得到。
吕后轻轻地咬着自己染红的长指甲,盯着矮几上的龙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神色极为诡异,紧张而强烈的杀意在席间弥漫,就连迟钝的郑燕儿都能感觉到这种浓浓不安,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恐怖吕家大姊,就好像中了魔障般,搁乡下得找个人来驱驱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