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呸呸!”程学不屑道,“皇帝不会怀疑岳将军的忠心的。”
马客商坚持:“无风不起浪,怕是岳将军身上也有些不干净的地方。”
“岳将军是清白的!”
“秦丞相是正确的!”
众说纷纭,各不退让。
“你们在说什么?”黄老头糊里糊涂地从瞌睡中悠悠醒来,抬起头,眯了眯眼:“天昏了,要下雪了,回家去收衣吧,各扫门前雪哟——”他家老伴儿黑着脸扶着他,颤巍巍地往巷子里走去,闲聊的人吵完争完,带着满腹的不甘。纷纷散场。
官道上,马蹄传来,城门大开,有京师快马带金牌直赴沙场。
【玖】
绍兴十一年,一月金国再犯淮西,岳飞领八千骑兵驰援淮西。还朝,罢宣抚使,授枢密副使,秦桧陷害,朝廷连下十二道金牌,急令岳飞“措置班师”。十月下狱大理寺。
消息传来,程学的脸都白了。
他带着银钱,带着酒肉去看岳飞,想见他一面,奈何狱卒虽贪,却得秦丞相严令,任凭他出多少银钱,也不肯放入。程学在门口磨了又磨,烦不胜烦,终于惹怒官兵,狠狠一脚踹到他屁股上,跌入雪地里,滚了好几下,趴着半晌起不来了。
有好心狱卒名隗顺,上前安慰:“放心吧,岳将军的忠心圣人心里都清楚的,只是问问话,问完就放走,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岳将军是为大家在打金兵,咱们虽爱钱,却也不会刻薄这样的好人,岳将军家是真穷,前些天我们为岳将军凑钱买酒肉,我那不省事的婆娘不但不给钱,还将我狠揍一顿,眼角的乌青至今未消,真他娘的痛。”
站在他隔壁的狱卒小何闻言大笑:“也就你怕老婆,和怕老虎似的,连点酒肉钱都掏不出,让我们帮忙凑。”
隗顺大怒,扭头骂:“老子是敬媳妇,哪来的骂!”
小何不怕他发火,笑眯眯:“你将酒肉留下,晚点我替你送进去好了。”
“你们要告诉他,思贤来看他了。”程学留下酒肉和银钱,千叮万嘱,“他爱吃肥肉,讨厌萝卜的味,但别人给他的话,也从不说自己不喜欢,老勉强自己吃,最后委屈自己。”
狱卒连连应下。
略安心,回头走了两步,却见沈小米白着脸,挺着肚子,呆呆地站在不远处的雪地里,似乎很是忧虑,大概是在担忧心头念念不忘的人。他愧疚地低着头,叹了口气:“对不起,我没本事。”
沈小米却将一件轻软的斗篷罩下,细语轻声道:“天寒露重,记得添衣。”
他反手,重重握住她,然后缓缓松开,没有说什么。
【拾】
岳将军有罪无罪?从官员到百姓,临安府内掀起了一场不小的争论话题。以秦桧为首的主和派,得金人威胁,逼杀岳飞,严加拷打,勒令其承认叛国罪名,韩世忠气愤不过,为此质问秦桧,只得“莫须有”罪名。
终于,在除夕之夜,今上命人将岳飞杀害于大理寺狱中,长子岳云及部下张宪斩于闹市,这个叛国罪定得让所有人糊里糊涂。岳飞次女孝娥闻父兄获此千古奇冤,鸣冤不止,泪尽化血,血干泪枯,愤而抱银瓶跳井身亡,只言要去阎王面前服侍父亲,替父伸冤,终年十三。
天下哗然,争论更盛。
狱卒朝夕相处,知其怨,为他送行,皆泣不成声。
隗顺鬼鬼祟祟凑过去问:“岳将军,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岳飞简单交代完家事后,搁下笔,答:“若有姓程的兄弟来见我,便说鹏举无能,未曾实现与他的承诺,尚未收回家乡,愧对父老相亲……”
幼年时的歌谣,历历在耳,他轻轻抚过自己身上的刺青,有些惘然。他忠君报国,对得起天地,可是没想过君会如此绝情待他,听令行事,结果却是丢了朝思暮想的家乡。
入狱时,秦桧派人来看过他,说:“对不起,我也是为了大宋江山,金强宋弱,再打下来对百姓百害无一利。”
他只回了一个字:“呸!”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十二道金牌,回不回?
临刑前,隗顺忍不住问:“反正都是死,为何不背着叛逆骂名,收复河山?”
岳飞认真想了想,还是摇头:“自幼母亲教导要精忠报国,我必须做。”这四个字的禁锢比身上的刺青更深,早已刻入肌肤,刻入骨髓,已成为他摆脱不了的习惯。”
隗顺问:“时至今日,你母亲看到儿子的下场,会后悔吗?”
岳飞稍稍恍惚了一下,摇了摇头:“至少我无悔。”
隗顺号啕大哭:“好,好好好。”
岳飞昂然就义,绝笔“天日昭昭”。他至死双目都是睁着的,直直看着金兵入侵的地方。
众人泪流不止。
一代名将身死,冤屈撼动天下,却撼动不了某些人的心。金兀术整军回到开封,不费吹灰之力,再次占领了中原地区。
自此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拾壹】
岳飞死了,程学像老了十岁,木木地看着大理寺方向不说话。
沈小米轻轻用手抚上他的肩膀,生儿育女,劳作多年,她原本细嫩的十指早已因劳作而布满茧子,细细的皱纹爬上眼角,双鬓出现丝丝白发,可依旧是他当年深深爱着的少女。
程学沙哑着说:“小米,他去了……”
沈小米轻轻地“嗯”了一声,坐在他身旁:“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呢。”
难以言语的冲动涌上心头,曾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他再也无法忍耐,终于宣之于口:“对不起,我是知道你喜欢他的,我见你待他那么好,所以,所以……”
沈小米惊愕地看着他:“夫君何出此言?”
程学一口做气道:“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鹏举大哥,若不是我受伤让你和爹娘愧疚,你定不会嫁给我。那时候你娘亲都和鹏举大哥的娘亲探过口风,说要定亲的了,都是我,都是我坏了你的好姻缘,让你一辈子跟着我这个废人,吃苦受累,就算你心有不甘,不愿和我说话,性子冷漠些,我也不怪你。”
“不是,不是的,我没有不甘,”沈小米就像听到什么最大奇闻般,忽然笑了,继而又哭了,仿佛要泄尽多年的委屈般号啕大哭起来,“你念书那么好,那么有雄心壮志,是我害你不能科举,不能做官,委委屈屈地要在乡下过一辈子。”
程学惊愕:“我以为你一直对鹏举大哥……”
沈小米拼命摇着头:“自你舍命将我从热汤中救起,我就知道谁是我的良人。鹏举大哥很好很好,可是那么多年来,我喜欢的只有你。可是我心里有愧,害怕你怨我,恨我,所以不敢说……”她羞愧难当,哭着扭头而去。
错了,原来全错了。
程学愣愣地站在未化的雪地里,往事历历,再次浮现眼前。
这个比他聪明,比他帅气,比他能干,比他讨人欢心,比他强大的兄弟。
他曾对他有过无尽的恨,也曾无数次想过让岳飞消失,可是当岳飞真正要消失的时候,他却发现记得的都是他的好,心是那么痛,仿佛裂锦,一丝丝,一寸寸的痛。从今往后,再没这样关心他,陪他笑,陪他玩,陪他挨打,陪他做坏事,陪他隐藏秘密的好兄弟了。他忽然想起,岳飞知道他喜欢沈小米后,再没和小米说过一句话,他忽然想起,岳飞经常帮他提示背书内容以免被先生打板子,他想起岳飞在河边答应替他复仇,而他确确实实做了,且做得很好,很好……
可是他对岳飞做了什么?
斤斤计较?嫉妒怨恨?
他这小鸡肠肚的贱人,竟然会希望岳飞永远消失。
如果可以,他可以把小时候偷偷发下的诅咒都收回来吗?
如果可以,他可以替兄弟去死吗?
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梦醒里,他还是在远方抗金的威武大将军,他还是临安城内一小兵,等金兵退尽,大军班师,他要与他去湍河河畔再喝一杯酒,老金家的桃花饼,陈记的炖羊肉,胡寡妇酒坊酿的陈酒……
重来吧,就算岳飞唱的歌再走调,他也不笑话他了。
程学狠狠地用头撞着青石墙,一遍又一遍,头破血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减轻他内心的痛楚。
求求老天,让一切重来吧。
皇城脚下,他悔恨大哭。
【拾贰】
大年初一,程学跪在大理寺前,替岳飞伸冤。
自岳将军死后,常有百姓哭他,秦桧为求和大局,狠狠收拾了几次,今再见有人哭,命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程学拖着血淋漓的大腿,再次替岳飞伸冤,秦桧再命打四十板子,行刑之人怜岳将军冤屈,手下留情,方未丧性命,只勒令他远去。
程学不死心,拄着拐杖,拖着伤,打听到今上出巡,再次告状,求为岳将军收尸。
金甲拦路,帝面无表情,不屑一顾,车马而去。
程学痛不欲生,返回大理寺,路遇隗顺,两人痛诉岳将军冤情,抱头痛哭,借着酒胆,素来胆小的程学拿出身上所有银钱,递给隗顺,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只求为兄弟入土为安。
“私自替犯人收尸,被发现是杀头的罪名。”隗顺酒胆虽有,仍很害怕,他有些踌躇,有些不解,“虽然岳将军死得冤,但人死万事了,你到处为他伸冤,何苦送了自己性命,要想想老小妻儿。”
“岳将军不会永远蒙冤的!贱内说人死有轻重,怎能顾惜自己而让英雄蒙羞,孝娥年幼,尚自为父投井,她已买好棺材与丧衣,吩咐好儿女后事,若我去了,她便替岳将军伸冤,她去了,我儿子来替岳将军伸冤,只愿为青天昭雪,愿与昭昭天理同生共死。”程学再次磕头,头破血流仍道,“他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能让奸臣扭曲他的事迹,让世人想拜祭却找不到我兄弟的行踪!我要为他建庙,修书,让他名垂千古,昭雪冤案,把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事迹公告天下,我要让我兄弟的尸骨不被埋没人间!”
隗顺感慨:“你真不怕死?”
程学点头:“不怕!”
“奶奶的!你有那么贤惠的媳妇都不怕死,我天天给媳妇欺负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隗顺咬牙,“老子干了!”
夜半三更,两个小小的人物在鬼鬼祟祟行动,隗顺偷偷摸摸地从狱中把岳飞的尸首背出,与在狱外接应的程学带来的病死尸首对换,背出临安城,葬在钱塘门外九曲丛祠旁,沈小米白衣素缟,在等待他们。没有墓碑,没有贡品,没有纸钱,只有个小小的黄土包,葬着所有的冤屈,葬着所有的友情。
那年,他们一起唱过歌,他们一起打过架,他们一起念过书,他们一起受过罚。
如今,他们分道扬镳,他们生死永隔。
他们再不可以一起喝酒,一起唱歌,一起醉醺醺地相扶相持,一起说着说不完的话儿了,任何东西失去都可以再努力得回,可是人的生命却不能。
天很冷,尸首尚全,岳飞的双目依旧圆睁,怎么也闭不上。程学拿着最后一把土,隗顺催了又催,怎么也撒不下去。他一次又一次地拢过他的眼,在他耳边叮嘱着。
“好兄弟,好好睡,金人总归会被打败。”
“好兄弟,好好睡,天下人一定会知道你的冤屈。”
“好兄弟,那天我会回来。”
“好兄弟,到时再干一杯酒。”
不知是他的体温暖化了尸体的僵硬,还是岳飞神灵有知听到了他的话,忽然岳飞的双目缓缓闭上了,神色安详。程学哭着将土洒下,苍天在上,昏君当道,现在的他找不到可伸冤的途径,可是公道在人心,他可以等待,用尽所有的努力,用嘴,用笔,将岳将军的事迹传诵下去,等明君来临,让他沉冤得雪。
好兄弟,天快亮了。
活着的人要站起来,擦干泪,不再哭。
【拾叁】
民间对岳将军的故事越来越多,明白真相的人越来越多,对秦桧的憎恨越来越深。
绍兴三十二年,宋孝宗即位,准备北伐,便下诏平反岳飞,谥武穆,改葬在西湖栖霞岭。
【拾肆】
栖霞岭,有六十多岁的白发老头,醉醺醺的,手持酒壶,把美酒一杯又一杯地往墓上撒,上好的酒水浸入坟头,消失不见。他大哭大笑,状若癫狂,不停高呼:“老天有眼!老天有眼!鹏举大哥,咱们再来喝酒!喝酒!”
路人皆侧目。
远处有俩牧童高歌,手持草叶,摇摇晃晃结伴骑牛而来。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边编织忙。编成卷入我行囊,伴我从此去远航。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牧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好兄弟,咱们再喝一杯酒!
岳飞,字鹏举,南宋名将,民族英雄。岳飞一生与来自于北疆境外的侵略者女真人建立的金国作战,为宋王朝抵御异族侵略,但是最后由于受到宋高宗的猜忌而被监禁,最终被赐死。宋孝宗淳熙六年(1169年),岳飞被追谥武穆,宋宁宗嘉定四年(1211年),岳飞被追封鄂王,故后人也尊称岳飞为“岳武穆”或“岳王”。
如同很多中国古代的将领和政治家一样,岳飞也以文才传世。慷慨激昂,脍炙人口的《满江红》“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为全世界华人所熟知。岳飞另有一首《小重山》,写出了他一心忧国却在朝中孤立无援的心境。

【元】
忆江南
至元五年,蒙古大汗孛儿只斤·忽必烈发大军征讨南宋。
【壹】
“阿来夫,如娜仁陪其其格来了,你快准备,待会和她去说几句话。”
天空碧蓝如宝石,阳光灿烂如黄金,巴特尔气喘吁吁地从远方奔来通风报信,他的好朋友特木尔和阿来夫正在草丛里挤成一团,嘻嘻哈哈。
名叫其其格和如娜仁的少女和伙伴们一起捧着马奶酒,唱着歌儿打牧场来。她们新做的粉色袍子上绣着红蝴蝶,红扑扑的脸蛋上挂着艳阳留下的汗珠,嘴角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跑起来乌油油的长辫在脑后一甩一甩,就像艳丽的山丹花。
她们是所有草原少年的心上人,梦寐思求的女孩儿。
当女孩们由远至近,阿来夫却怎么也不敢上前说话。特木尔推一把阿来夫,嘲笑:“你不是做梦都念着如娜仁吗?逼着咱们陪你来说话,平日里挺机灵的,怎到了她面前就像被阉割的羔羊般胆小?”
阿来夫涨红了脸,低头拧着羊皮袍子不说话。
特木尔最多坏主意,捅捅巴特尔,挤眉弄眼,使了个眼色。
巴特尔会意,仗着身高体壮力气大,抓住阿来夫的胳膊,狠狠把他丢了出去。
阿来夫想挣扎,怎挣得过他的神力,顿时站不稳身形,被推出直直倒在其其格面前,险些跌倒,把她吓一跳,差点洒出了手里的马奶酒。女孩们看清眼前来人,其其格低下头,如娜仁却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羞得阿来夫满脸通红,越发说不出话来,磕磕绊绊挖空心思编理由:“咱……咱们兄弟……是……是路过……路过采花的。”
如娜仁抢先笑出声:“你是路过要采哪朵花?”
阿来夫瞠目结舌,半晌答不上话,混沌道:“是巴特尔和特木尔把我推出来的!”
特木尔怒:“出卖兄弟!真他妈的没出息!”
巴特尔赶紧把脑袋又压低了些:“其其格不会怪我吧?”
如娜仁四周望了两眼,拍着手道:“早看到巴特尔的大个头了,啥时候再过来给其其格唱首情歌吧。”
面对女孩子的调戏,阿来夫的脸早已烧得像火盆里的炭般,他几乎是连滚带逃地溜,藏在草堆里的两个少年不敢再做帮凶,跟着跑。
女孩们笑得更大声了:“胆小鬼!”
其其格抬起长长的黑睫毛,笑着看了眼远去的巴特尔,没说话,却羞涩地低下头去。
她一直觉得这个高高大大的少年格外不一般。
巴特尔长得极其高大健壮,臂力过人,八岁就能抱起小牛犊,性格憨实,很受族人器重。唯独美中不足的是他母亲非蒙古人,原是苏州绣娘,名叫谢荷花,幼时因父犯事被牵连流放大理,后大理城破,她被掳去辗转数次后成为卓力格图的妻子,生下了巴特尔。卓力格图很喜欢来自江南的谢荷花,可是他不知道荷花是什么模样的花,便按蒙古语的花朵发音称她为“我最心爱的其其格”,这是蒙古女孩儿最常用的名字之一。
谢荷花是个很好的妻子和母亲,她照顾丈夫疼爱孩子,不管放羊还是缝衣,都做得尽善尽美,可是她的眉间永远带着一抹愁苦,散不去,掩不住,就像风中楚楚可怜的柔弱花朵。
后来,卓力格图去世了,谢荷花与儿子相依为命。
巴特尔是孝顺的孩子,他会给母亲献上羔羊身上最肥美的肉,打来最好的狼皮,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他最爱的是在星星满天的夜晚,听母亲絮絮叨叨地说故乡的事情。母亲说她的故乡在江南,那里是美丽的水乡,处处有桥,家家有船。每年夏天,水中开满大片大片的荷花,红的、粉的、白的,遮住碧波荡漾。她和姊妹们泛舟水上,穿着绿萝衫,摘荷花,采莲子,唱着歌儿,玩水嬉闹:“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首动听的歌谣,母亲唱过很多很多次,唱歌的时候,她脸上有不一样的温柔。
不管她唱多少次,巴特尔都爱听。
他也曾将这首歌谣唱给其其格听。
幼年的其其格总是睁大那双像小鹿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地听他唱,然后问:“荷花到底是什么样的花儿?江南该有多美?”
巴特尔说:“我娘魂牵梦系想回去的地方,定是极美的。”
其其格问:“江南与草原有多远?”
巴特尔比划下长长的手臂:“大概有天与地那么远。”
其其格感叹:“如果我也能去看一眼江南该多好?”
巴特尔:“长大后就可以去了。”
其其格:“长大是多大?像阿姊那么大吗?”
巴特尔:“还要再大一点。”
其其格:“像阿妈那么大吗?”
巴特尔:“大概差不多吧。”
其其格仰着小脸,郁闷:“好遥远……”
“总有办法去的。”巴特尔叼着草叶躺在羊群旁,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带母亲和其其格去江南,去大家朝思暮想的水乡,看看那美丽的荷塘,听荷花丛中的欢快歌声。
【贰】
“大汗要征兵了!打宋羊了!打宋羊了!”
“大汗亲自来征兵了!”
忽如其来的命令击破了碧蓝如宝石般的天空,越过灿烂如黄金般的阳光,嘹亮的号子由远至近传来,马蹄下草沫四溅,揉破了山丹花,踏碎了银莲花,带着草原男儿豪迈的呐喊声,直奔塔塔儿部的蒙古包而来,向所有牧民宣布大汗的征兵令。
“十六岁以上的男子统统跟大汗出征!升官发财,有牛有羊有女人啊!”
“喂!那边蹲着的大个子,好魁梧的身子板,看着就是能吃能打的好汉子!快骑上你的骏马吧!”
每个蒙古少年都听过许许多多父辈们的战斗故事,他们曾打败金国,进行过漫长的西征,灭掉花剌子模,讹答剌、布哈拉及撒马尔罕等地方,杀死大胡子的野蛮人,红头发的妖怪人,经历匪夷所思的冒险。故事里也有许许多多的英雄,他们战无不胜,无所不能,挽强弓,射大雕,驱虎狼,将马蹄所过之处都变成蒙古的土地,将贫苦的蒙古人带入富足的生活。
长生天,成吉思汗的光辉照耀草原,每个孩子都渴望成为故事里大汗麾下的新英雄。
忽必烈继承汗位后,处事英明,受万众拥戴。他心里有比曾祖更远大的志向,要创建更庞大更雄伟的帝国,他很清晰地知道,这个帝国的基石必须从攻下南宋,统治中原开始。为了梦想,他未来的路还有很长。
“没有蒙古人会挨饿。”沐浴在塔塔儿部牧民们崇拜的目光中,大汗为大家勾勒着未来美好的宏图,正午的阳光过于炽烈,周围的声音比较嘈杂,让他有些晃神,竟未留意到远处奔腾而来的马蹄声,直冲而来。
“大汗小心!是疯马!”部属们惊叫着,慌乱张弓搭箭。
那是头高大的枣红色骏马不知何故发疯,它口吐白沫,双眼发红,狂奔而来。
箭如雨,数只利箭射中了它的身躯,可是疯魔的它早已不知疼痛,甚至不知死亡降临,却激发更大的野性,横冲直撞,高高扬起蹄子,发出刺耳绝望的嘶鸣声。
蒙古人爱马如命,大汗座下是他前些日子收复的黑马,他不愿假手于人,亲自驯养,黑马野性未脱,受到枣红马的惊吓刺激,开始不受控制地挣扎欲逃脱。大汗狠拉缰绳,好不容易控制住马匹,却见疯马已突破重围,即将冲到面前。
躲闪不及,危急之刻,大汗拔出金刀,欲拼。
巴特尔与兄弟正从远处赶来,见状,他从斜处冲出,双手死死拉住疯马的缰绳,手臂青筋暴起,肌肉纵横,双腿如扎了根般立于地上,在天生的力气下,疯马悲鸣着四蹄扬起,跳跃挣扎,踢得尘土飞扬,仍被拉得无法寸进,挣扎数次后,它终于轰然倒地,力尽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