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干完就走了吧?”陆六儿正待接话,却听见吕四郎的同僚低声说话,“四郎,你那邻居家的小妹身量未足,小脸长得还颇标致,眉眼里还有几分贵妃的风采,相信大哥眼光,我可是看惯了美人,等这小家伙长开,必定是个绝色!你现在对她好点,说不定有天她入了什么贵人的眼,前途不可……”
听说贵妃是天下间最美的女人,所有女孩听见有人夸耀自己好看,尤其是在有些在意的男人面前夸自己好看,纵使知道这些话有些轻狂,不合规矩,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呸!这种疯话也能拿来说?!你前途迟早毁在那张嘴上。”吕四郎暴怒反驳,“那黄毛丫头有什么能看之处?还能和贵妃娘娘比?贵妃娘娘就是天上的仙女,尊贵无双,无人能及,她不过是地上那朵烂喇叭花,人人得以欺之,要不是那可怜兮兮的受气包脸,软弱可欺的性子,她父亲担心女儿被欺凌,我理都懒得理她。”
陆六儿听愣了,心里有些泛酸。
贵妃娘娘喜欢歌舞,经常在梨园登台表演,圣人还为她击鼓打拍,所以她并不忌讳大家偷看自己容貌,夸她貌美,以至民间有不少赞美贵妃美色的诗词流传。可惜陆六儿份位太低,待的地方又是冷宫附近,所以从未见过贵妃。
陆六儿回掖庭后,拿出铜镜翻来覆去地照,镜中是个很清秀的小姑娘面孔,虽然打扮朴素,却并不难看,这些日子干娘对她很好,宫里的日子也过习惯了,她很久都没掉眼泪,哪里像受气包了?
而且,贵妃娘娘真的像仙女那么美吗?
仙女又是什么模样?
“仙女就长得和贵妃娘娘一个样子!”同住掖庭的青儿说,她年纪比较大,运气比较好,曾远远见过圣人与贵妃,难得有炫耀的机会,立刻兴奋道,“贵妃娘娘跳起舞来,就像那……”大部分宫女都是入宫后才开始学文化,青儿是农家出身,识的字还不多,她很努力地找词形容道,“壁画上的飞天,观音娘娘,嫦娥奔月,仙女跳舞,哎,反正就是美得她看你一眼,你骨头都会酥了。”
陆六儿努力回忆小时候看过的观音娘娘,然后想象骨头酥了的感觉,却怎么也想不出。
“哎,什么时候才能大赦啊?”青儿摇着团扇,坐在门前台阶上纳凉,发出第一千零一次感叹,她和陆六儿关系最亲,也不在乎脸面,两人说着贴心话,“我今年都二十四了,我娘在二十四的时候都已经是三个娃娃的母亲了,小时候她常说要给我备厚厚的嫁妆出嫁,可惜天不从人愿,我这辈子注定是辜负了阿娘一片心。”大明宫里,许许多多的女人都从青春年华熬到老,默默地活着,默默地死去,唯一可以祈求的是圣人开恩大赦放宫女了,虽说被放出去已是老姑娘,佳偶难求,却总比守活寡强。可惜今上只喜欢选宫女进来,不太喜欢放宫女,如今掖庭宫女已达数万了,大伙都说应该要有机会了。
陆六儿安慰:“我阿姊在家娇生惯养,嫁人后却天天被男人打骂,可见嫁人也不全是好事……”
青儿幽怨:“你年纪小不知道,被男人打骂,好歹也是有男人啊,要是能让我嫁出去,朝打暮骂也甘心。”
陆六儿差点给她噎死。
好男人,坏男人,除圣人外的男人都和宫女们无关。
她们注定是不会有男人了,所以她们最喜欢聊男人。
青儿打着瞌睡,做结束语:“只有像贵妃娘娘这样美的女人,才会让每个男人都倾心吧?才会有圣人这样尊贵的男人喜欢吧?”
“嗯。”陆六儿对好友的话一律附和,然后爬回床上,闭上眼却怎么睡也睡不着,眼里晃着的都是吕四郎那张猴子脸,还有观音娘娘的容貌。她不敢奢求和贵妃娘娘一样美,可是让她美得能让一个男人倾心好不好?她不敢奢求有机会在一起,可是让他心里喜欢自己一点点可以吗?会不会太贪心?
掖庭外,梨园的灯火彻夜不眠,几乎映红了天际,笑语鼓乐歌舞不绝,恍若天上人间。
掖庭内,处处是冰冷黑暗的压抑,入夜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几声蟋蟀的叫声,寂寥传来。
陆六儿好想回家。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了儿时,在宫外自由自在的时光,年幼的四郎牵着她的手一起去看花灯。
“喜鹊花灯尾巴长,鲤鱼花灯肚子大,还有那只兔子花灯,眼睛长得和你一个样。”
“猴子花灯和你也怪像的。”
“你胡说!”
“你瞎扯!”
那些日子,好幸福。
【叁】
梅妃娘娘被贬上阳东宫已五年,圣人忽然念起她来召见,虽然梅妃娘娘不知为何回来得有些灰头灰脑,但听说贵妃娘娘也被送出宫了,算是大消息,惹大家猜测不已。
托在上阳东宫附近当值的福,陆六儿曾有幸见过深居简出的梅妃娘娘。梅妃娘娘虽不算年轻,身材瘦了些,可是好漂亮,而且举手投足都是说不出的优雅和书卷气,颦思间,我见犹怜,比镇上地主老财家那装斯文的小娘子强上一百倍,听说她还精通琴棋书画,是个大大的才女。那么美好的女子,圣人舍不得也是应该的。
过了好几天,贵妃娘娘回来了,还亲自来问候梅妃娘娘。
那时,上阳东宫附近的宫女都对这位宠冠后宫的贵人的忽然来访很紧张,结果有个宫女因紧张把持不住行礼姿势,没站稳,竟一头栽倒,摔到贵妃娘娘的脚跟前,还险些撞倒了随行的大宫女。
那宫女名叫张华儿,最是胆小懦弱,发现闯祸后,吓得眼泪直掉,不停磕头道歉。
可是贵妃娘娘却很温柔地让人将她扶起,细细打量一番,笑着安慰:“可怜见的孩子,不算什么大事,别哭了。”还将自己的手帕赐给她拭泪,身旁宫人也笑,“贵妃娘娘最是慈悲,不会为这点小事怪罪你的,快去一边吧。”
那么温柔的声音,那么和蔼的态度。
陆六儿壮着胆子,偷偷抬头看了贵妃娘娘一眼。
直到那位在牡丹花中,韶华怒放的美人,雍容华贵地朝大家笑了笑,施施然缓步而去,让所有人都回不了神。
如何形容贵妃的美?后宫三千,美女如云,牡丹芍药各有所爱,没有人能说是最美的。若说梅妃娘娘是天上谪仙,美得不食人间烟火,贵妃娘娘就是凡间的菩萨,美得可敬可亲。她浑身有一种天然的慵懒风韵,带着火般的热情却没有侵略性,就像温暖的炉火,让所有人都愿意停留在她身边。还有那对顾盼生兮的眸子,波光流转间就是温柔,仿佛会说话,只要一眼,就能把你魂勾走。
温柔的贵妃娘娘身边处处都是欢声笑语,她喜欢奢华,出手大方,架子却不大,还有各种有趣的点子和话题,待在她旁边就有说不完的快乐。而梅妃娘娘却孤高冷傲,就知道琴棋书画,笨点的宫女都入不了她的眼,世间俗人多,受不得仙女下凡,待在她身边久了总觉得气闷。现在被打入冷宫,总是哭丧个脸,端着什么骨气,连圣人赐的珍珠都不要,装清高给谁看?
梅妃娘娘活该失宠。
大明宫中,除了宠贵妃娘娘到骨子里的圣人,就连宫女太监,都一面倒地喜欢贵妃。
贵妃娘娘的人缘盛至顶峰,不是皇后,贵似皇后,言出令行,万众支持。
她跳舞跳得好,曲子弹得好,马球打得好,服装首饰常有创新。
她是长安所有女人最崇拜的对象。
贵妃娘娘的言行,是大家要夸赞的,贵妃娘娘的举止,是大家要效仿的,贵妃娘娘发明的发型服饰、保养方法等等,更是所有人要争先学习的。
自见过贵妃娘娘后,张华儿恨不得将贵妃娘娘视为她的菩萨,事事都要学着她,陆六儿想起吕四郎对贵妃娘娘的夸奖,产生了些很莫名的羡慕心态,也奋不顾身地加入了学习大军。
闲暇时,大伙儿不再斗百花,也不讲参军戏,纷纷学习贵妃娘娘的走路姿态,喝茶姿态,力求学出几分像她一样的优雅美好,经常有三两同好,四五成群,一起甩帕子,翘着小指拿茶杯,对着镜子练笑容,或是学习梳妆,可惜大多数是东施效颦,可笑之至。
偶尔贵妃娘娘梳个堕马髻,金银首饰一律不用,只斜插朵大红牡丹花,第二天花园里的牡丹就遭了殃,宫妃们个个头顶大红花,宫女们顶着绢制牡丹,放眼望去,就是一排花丛。偶尔贵妃娘娘起晚了,只将柔顺黑发随意挽起,带着白狐皮加无数珍珠穿成的懒梳妆,轻装打扮,慵懒迷人,结果第二天大家个个都带上各种不同材料的懒梳妆……
贵妃娘娘知道大家都学她,不以为忤,反觉很有趣,她还更刻意地想新花式打扮,以此为乐。
原以为枯燥无味的宫廷生活,因此有了色彩。忙忙碌碌中,时光弹指过,回首已是三年。
白饭大米吃得饱,陆六儿的身子就好像春天的竹笋,猫了一冬后,猛地抽条了。她不再是那个瘦瘦小小的黄毛丫头,开始有了女人的丰韵韵味,暗哑枯黄的头发在细心的保养下,散发出乌泽靓丽的色彩,小女孩的青涩眉眼长开,竟带上几分动人色彩。刻意学习过的仪态,也大有长进。
大伙对她的变化是羡慕嫉妒恨,偷偷说她和贵妃娘娘长得像。
陆六儿看着镜子,开心之余有点沮丧。
因为女孩子的美丽,不过是想让最在乎的那个人看。
吕四郎更高大了,不再瘦巴巴,有了男人该有的棱角和轮廓,虽然说不上非常英俊,可还是很好看。他得了陈玄礼将军的缘,立了些功劳,开始出人头地,让不少宫女都偷偷地喜欢他,奈何宫规背后的感情没有前途,只敢在私下嚼嚼舌根,再感叹下今生无缘,祈求来世能有如此好郎君。
陆六儿资历涨了,也算是大宫女了。
偶尔她还是有机会和吕四郎说几句话,问问家中事。
家里大郎娶亲了,二郎跟人出去学做生意了,阿爷阴雨天的关节痛越发严重,阿娘一如既往地偏心五娘,经常给她私房钱贴补,结果和嫂子有些闹不和。七娘也定亲了,听说是户好人家,夫君还是个读书郎。
大家都有各自的前途,虽然命运充满变数,但自由自在的感觉,真好。
她只有一条能一眼看到头的道路,和大部分宫女一样,入时十六今六十,花颜不在,青春如流水,然后葬入野狐落。可是在花期凋零之前,她还是有个小小的梦想,她希望那个人开口夸她一句漂亮,至少让喜欢的人喜欢过,也是一种幸福。
吕四郎对她很好,偶尔不经意间,会见他看向自己这方,被发现后,又迅速扭回头去。让人不由产生些错觉。有次她壮起胆子,鼓起勇气,害羞地问他为何看自己。
吕四郎却打击她:“谁稀罕看你?我是觉得你确实有点像那个人。”
陆六儿知道,那个人指的是贵妃娘娘。
天下所有男人都会喜欢贵妃娘娘的。
陆六儿有点不甘:“大家都说我长得和她有点像,特别是上了妆,上次贺公公还夸我长得有造化,说不定将来会有福气……”
“什么福气?”吕四郎鄙夷,“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这么粗鄙不堪,迟钝笨拙,有福气都会给你弄丢的。”
陆六儿转转眼珠,试探:“比如被贵人看上什么的。”
吕四郎愣了愣,仿佛听见什么不敢置信的笑话般,毫不留情地往死里嘲笑:“哎,梦还没醒啊?!你还以为有两分像贵妃娘娘,打扮花枝招展点,贵人就会看上你吗?算了吧,你是放风筝断了线——没指望了,乖乖做你的小宫女去吧,粉涂那么白,丑死了,还妄想攀龙附凤?”
“你说话太混账!”
“哎呀,小声点,让爷再看仔细些。”
“你……”
“嗯,仔细看完还是丑。”
“谁稀罕你看了?!笨蛋!你去宫外看你美人去。”
“想起昨日贵妃娘娘在梨园跳的霓虹羽衣舞,那才是天仙,你说天下怎会有如此美好的女子?圣人和我们说,只有这样雍容贵气的女子才当得起我大唐贵妃的地位,圣人说得实在有理!再看看你,粗看皮相是有点像,可是骨子里……哎,你说人和人怎么就差那么远?可惜贵妃娘娘是不可亵渎的高贵仙女,不是我这种身份的人可以随便看的,算了,我看两眼你这个村妇好了。”
陆六儿气得七窍生烟,只恨这是宫里,不能用大扫把抽他的破嘴巴!
吕四郎只是笑,得意地笑。
【肆】
梨园派来公公传令,说贵妃娘娘不喜戏台旁那几丛月季,要换作牡丹,命司苑派人立刻挑好花去更换,这是个极难得在贵人们面前露脸的机会,司苑的宫女们争来抢去,惹得女史左右为难,为了不得罪人,竟便宜了与世无争的陆宫女。此时正是傍晚,晚霞尚未落下,听闻贵妃娘娘和圣人还在梨园,想到有机会亲眼目睹贵妃娘娘的歌舞,大家都非常兴奋。
陆六儿做事最细致认真,从不犯错,被陆宫女选送过去。
素色月季被挖走,艳色牡丹种下,台上是贵妃娘娘在练霓虹羽衣舞,舞衣是用百鸟羽毛绣成,镶嵌十二颗绝美的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伴随着她的轻盈舞步,端得是优雅动人,宫人弹奏乐器,圣人在其中持羯鼓打着拍子,琴瑟和鸣,两人目光交流,偶尔商量几句舞曲穿插,语笑嫣然,含有千般情意。
牡丹即将栽种完毕,观舞者依依不舍。
圣人放下羯鼓,休息时他扫了眼四周,忽然,目光停留在看着贵妃娘娘发愣的陆六儿身上,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出声问贵妃:“娘子,你看那小宫女长相,长得像谁?”
那日贵妃梳的是反挽髻,只插了数朵细小的珍珠花,配着珍珠长耳环,点缀得格外清雅。偏巧陆六儿梳的也是反挽髻,插了几朵小银花,同样的发型,再加上本来就有好几分相似的容貌,除掉差异甚大的服饰与气质,有几分像双生姐妹。
贵妃娘娘微微皱眉,忽而笑了:“三郎爱打趣,妾身就不要脸地夸,这丫头长得可真俊。”
圣人摸着胡子,含笑点头:“是啊,有娘子年轻时的模样。”
“原来三郎嫌妾老了?”贵妃娘娘不重不轻地锤了他一下,半含羞半嗔恼道。
圣人急忙安抚:“不老不老,娘子醋坛子勿翻。”
这番有些像民间夫妻的行为,看得司苑众人都有些震惊,长期在梨园服侍的宫人倒是见怪不怪。贵妃娘娘似乎心血来潮,她搁下圣人,起身饶有兴趣地看了陆六儿半晌后,悄悄吩咐宫人几句,然后抬手将她召来,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难得你和我有缘,不如去台上也试跳霓虹羽衣舞如何?”
陆六儿吓得脸都红了,急忙跪下磕头:“奴婢不会跳。”
服侍贵妃娘娘的宫人姐姐们,蜂拥上来,拉着她去屋子里更衣,笑劝道:“娘娘不过是想看个热闹,你就试试吧。”
贵妃娘娘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陆六儿不敢抗旨,只好任宫女们为自己穿上那身华丽的舞衣,换了个发髻,插上金簪步摇,站上戏台正中,百色鸟羽,珍珠宝石,身上流光转动,她这辈子从未穿过那么美的衣服,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恍若做着神仙妃子梦。后面发生的事情她都忘了,大约是随着乐曲,不会跳舞的孩子手足无措,笨拙地扭动身子,像头母鸭子,引来阵阵哄笑。
再后来,圣人走了。
她踏着做梦的步伐走下戏台,去屋子里更衣。
贵妃娘娘还派人赏了她几朵很别致的宫花和一对很值钱的玉镯子。
可是,当她欢天喜地谢恩离去的时候,忽然有大宫女黑着面孔拦下了她。
大宫女说:“舞衣上的红宝石少了颗。”
陆六儿傻眼了,她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我不知道,大概是掉在戏台上了吗?”
大宫女笑了:“妹妹,还是搜搜吧。”
红宝石不在戏台上,莫名其妙地在她袖中。
“娘娘,这是赃物。”大宫女将宝石送回给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大怒,斥:“不要脸的小偷!”几个粗壮的宫女按住陆六儿,不由分说就给了她几个耳光。
陆六儿忙跪下分辩:“不是我偷的。”
贵妃娘娘握着手心的红宝石,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陆六儿急哭了,她性格老实,素来与人交好,处处忍让,宁可吃亏也不得罪人,平日里连吵架都未曾有过,实在不明为何有人会陷害她一个小小的宫女,或许是宝石上的线松了,正好落入她衣袖?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她,带来致命的危机,她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磕头求饶,声明自己没偷,求贵妃娘娘慈悲,磕得头皮都青了一大块。
“知错不改,实在……”贵妃娘娘在叹息。
大宫女提议:“宫中偷窃者,应杖杀。”
陆六儿怕得怯怯发抖。
贵妃娘娘思考了半晌,摇摇头:“明日是大家生辰,我不愿为这点小事让宫中见血。”
宫女们纷纷赞道:“娘娘慈悲。”
贵妃娘娘转身离去:“让她在这里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吧。”
所谓的反省,就是承认自己是小偷。
陆六儿每说一句“我没偷”,就换来一记重重的耳光。
直到她的双颊被打得红肿,嘴唇破了,流出几滴鲜红的血,迟钝的她虽然没太明白自己为何得罪了贵妃娘娘,但只要贵妃娘娘说是她偷的,她偷了就是偷了,她没偷也是偷了。大宫女恼她辩解,有意折辱,让她在戏台正中央,用最大的声量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的罪状。
嘲笑的、同情的、鄙夷的、冷漠的,所有目光焦距在戏台上,她跪在正中间。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大声点!”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听不清!”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刺入,贯穿,扎得心脏千疮百孔。
她这辈子没做过任何坏事,可是她必须一遍又一遍大声宣告自己莫须有的罪名。
喉咙喊得嘶哑,心痛得麻木,前所未有的羞耻席卷全身,可惜就算跳下黄河也还不了她的清白,宫廷很大,人心很小,她将被打上小偷的烙印,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度过一生一世。
天底下,是不是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
吕四郎带着侍卫们从梨园那头笑着走来,看见戏台上的她,笑容僵在了脸上。
“哈,宫里居然出小偷了,哪家的丫头?那么大的胆子。”
“真他娘的不要脸。”
“手短眼皮浅的贱人。”
“喂,四郎,你在看什么?”
所有的尊严,所有的清白,还有那份小小的爱恋,在这瞬间粉碎,破灭。
如果有井,她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如果有绳,她会毫不犹豫地挂上去。
如果有毒,她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哪怕是千刀万剐,哪怕是五马分尸,她也不要被他看见这样的丑态。
可是,贵妃娘娘没让她死,她就算想死也不能死。
脸上的伤口发烧般的烫,心却是死人般的冷,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天地都是迷迷蒙蒙的一片,泪水造就的帘幕隔开了他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清他的容颜,直至他缓缓离开,消失不见。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少女绝望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梨园上方。
【伍】
贵妃娘娘大发慈悲,没有要陆六儿的命,而是将她打发去浣衣局做苦役。
浣衣局与外隔绝,她再没得到过吕四郎的消息。浣衣局的掌事宫女对她极其严格,不但非打则骂,每天她的工作是最多的,睡觉和吃饭的时间却是最少的。夏天在烈日当空下洗衣,晒得几乎晕厥,冬天将十个手指泡在冰水里,冻出一道道裂缝,红肿难当。约莫熬了大半年,她的工作量总算少了些,吃的也好了些,听旁人说,是有好心人送了大笔银子给掌事宫女求关照,掌事宫女见上头也没再注意她,于是放宽了要求。
然后渐渐的,她也明白自己是为何获罪。
不过是贵妃不乐意看见圣人夸她比自己年轻,打翻了醋坛子,又嫌杖杀和自己长得很像的她挺不吉利,又不乐意别人说她不善良,于是弄个小圈套把她丢浣衣局,用繁重的工作把她的模样磨损掉。贵妃预计得也挺正确,在这里面一年,她的容颜足足老了十岁。
和她同屋的老宫女,年纪不过三十八,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牙都快掉光了,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摇着蒲扇,含糊不清地对她说:“依算好命了哟,贵妃娘娘手下留情了,长得这幅模样,还给圣人看到,就是狐媚子,杀千刀,冤依点小事算什么?依的小命还在哟——”
陆六儿委屈:“我没有狐媚子。”
老宫女说:“娘娘觉得依有,依就是有。”
陆六儿更委屈:“宫中的人不讲理吗?”
“哈哈,讲理的人都死光了哟,”老宫女的扇子舞得更快了,“你看我长得丑吧?想当年我可是郯王殿下都想要的哟,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能想到是贵女出身,当年的宫中一枝花吗?”
陆六儿看着她老态龙钟的面孔,老实摇头。
“像依这样天真的女孩,我见得多了,”老宫女哈哈大笑,“她们都死了,死得很惨。依觉得自己委屈,无辜被责?想当年,小红莺还不是忠心耿耿为主,可惜圣人多看了她两眼,一样被捏了个罪名活活打死,她比你更无辜。”